□ 袁 松
發達地區農村的階層分化與權力實踐:一個研究展望
□ 袁 松
農村社會的階層分化對鄉村治理產生了深遠影響,已有研究圍繞社會分層背景下的鄉村權力實踐展開了深入探討,但由于持守實體主義的權力觀,將研究重心置于先富能人群體與村莊政治前臺,忽視了日常生活中的階層互動與權力的結構化過程。如果立足于微觀的村莊權力場域,以關系主義視角審視權力,從人情交換、面子競爭等本土文化現象入手,在階層間的符號資本爭奪、關系網絡建構及階層博弈的均衡變化中把握村莊權力的結構化機制,將有助超越靜態的結構主義框架,在動態的階層關系中理解當前發達地區農村鄉村權力的運作邏輯。
社會分層;權力實踐;鄉村治理;基層黨建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育與城鎮化進程的深入,村莊社會分化為不同的階層,具有不同的利益取向、資源稟賦與行動能力,這在沿海發達地區農村表現得尤為明顯。農村社會的分層意味著傳統意義上的村莊公共領域正在發生重組,改革以來建立在均平化社會基礎之上的鄉村治理體系面臨著適應性創新的任務。學界對此項議題的探討圍繞著村莊政治的核心——權力而展開,已有的相關研究集中于以下四個方面:
(一)農村社會分層背景下的權力結構
對于社會分化較為明顯的發達地區農村的基層權力結構,學者們使用“能人治理”①徐勇:《由能人到法治:中國農村基層治理模式轉換》,《華中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6年第4期。、“新富參政”②毛丹、任強:《中國農村公共領域的生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經濟精英治村”③盧福營:《治理村莊:農村新興經濟精英的社會責任》,《社會科學》,2008年第12期。、“富人治村”④賀雪峰:《論富人治村》,《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第2期。、“新鄉紳治理”⑤申端鋒:《新鄉紳治理模式的政經邏輯》,《人民論壇》,2009年第2期。等概念從不同側面予以概括,盡管所用的具體概念不同,但對于社會分化中的村莊權力結構轉型,學界形成了兩點共識:一是基于經濟平等原則建立的干部核心的權力結構解體:由接受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體制性精英吸納非體制精英完成村莊治理的結構演變為政治權力與經濟權力二元化的格局。二是村內政治分層的形成:位于村莊上層的先富能人以派系為單位積極展開權力競爭,而位于中、下層的普通村民則聚散不定,成為村莊政治的消極參與者。
(二)先富階層主導的村莊權力運行
研究者們主要從治理的有效性、穩定性與公正性三個維度描述先富階層主導的村莊權力模式的特征。在有效性方面,先富階層在對外擴展市場聯系、對上爭取項目等方面具有優勢,同時也更有能力以私人資源克服村民的搭便車行為,實證調查顯示,先富主政改善了村莊社區的公共設施與公益服務①任強:《“蘇南模式”的轉型與鄉村先富參政》,《浙江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②董明:《對先富參政價值及其限度的省思》,《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08年第6期。③郭劍鳴:《浙江“富人治村”現象剖析——基于浙江金臺溫三市七村的調查研究》,《理論與改革》,2010年第5期。;在穩定性方面,富人的社會資本使他們能夠成為國家與農民之間的緩沖,但是,富人在投資—增值導向的經營式治理中對土地等重要資源的處置也會引發村內派系及階層之間的激烈斗爭并積累怨恨,致使村莊權力結構的穩定性不足④胡序杭:《先富能人爭當村官與村級權力結構的穩定性》,《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07年第3期。⑤韓鵬云、劉祖云:《鄉村組織的運作邏輯與村莊民主建設的治理方向》,《天津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在公正性方面,雖然先富能人在權力競爭中有廣泛的社會動員,但是在主政之時仍以“權力支配規則”,編織著遵循特殊主義的庇護關系網絡,這對于建立面向村莊所有階層的公共權威與公共規則作用甚微。⑥王國勤:《先富參政與民主懇談的治理邏輯》,《甘肅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⑦曹海林:《鄉村權力結構的演變與新農村建設的再組織化》,《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
(三)先富主政的村莊權力性質
對于先富階層掌控的村莊權力如何定性,也即其與基層民主發展的關系問題,學界形成了對比鮮明的兩種判斷:一為民主促進說,認為先富主政有助于提升村莊權力的公共性。精英民主是現代社會的常態,在多數農民政治素質偏低的情況下,農村經濟精英向政治精英的轉換能夠有效推動中國農村的民主化進程。⑧郭正林:《中國農村權力結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⑨盧福營:《經濟能人治村:中國鄉村政治的新模式》,《學術月刊》,2011年第10期。⑩BruceJ.Dickson.RedCapitalistinChina:TheParty,PrivateEntrepreneurs,andProspectsforPoliticalChan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03.而且,先富能人只是“原子”式的政治管理者,并不會形成鄉村精英的利益群體,因此這并不意味著富人政治的出現。?黨國英:《民主政治的動力:國際經驗與中國現實》,《戰略與管理》,2003年第5期。?郎友興:《政治吸納與先富群體的政治參與》,《浙江社會科學》,2009年第7期。二為民主萎縮論,認為先富能人以自身掌握的經濟資源與村莊其他階層進行社會交換,改變了選舉這一權力授予環節的進程和結果。?黃俊堯:《先富能人參政背景下的村莊政治生活》,《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吳思紅:《村民委員會選舉中賄選的內在邏輯》,《東南學術》,2010年第2期。村莊內外所形成的只有富人才能帶領村莊發展的話語抬高了普通村民參與權力競爭的門檻,導致村莊政治分層格局的固化與權力公共性的萎縮。?桂華、劉燕舞:《村莊政治分層:理解“富人治村”的視角》,《中國研究》,2009年秋季卷。?趙曉峰、林輝煌:《富人治村的社會吸納機制及其政治排斥功能》,《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10年第4期。?歐陽靜:《富人治村:機制與績效研究》,《廣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
(四)先富主政與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
基層黨組織是村莊權力的領導力量,對于先富階層主政與執政黨農村基層組織建設的關系問題,研究者因視角不同而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從“先進性”出發,認為吸收先富能人入黨有利于推進村莊的整體發展、吸納精英階層的政治參與,因而有利于黨的執政地位鞏固。?萬慧進:《“先富能人”擔任村書記的績效、存在問題及其對策》,《中州學刊》,2007年第3期。?方柏華、董明:《政治社會學視野下的先富參政與民主懇談現象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57頁。而且,先富主政格局的形成并不僅僅源自富人群體的主動競爭,其本身就是執政黨黨建指導思想調整的結果。①②胡承槐、王侃:《論民主執政目標下黨的執政方式和活動方式》,《學習論壇》,2006年第1期。另一種從“代表性”出發,認為“帶頭致富、帶領致富”的組織路線促成農村黨員隊伍中富裕階層的比例大幅上升,與此同時,普通勞動者階層的比例下降,與黨組織的聯系也日益減少。③④賀雪峰、譚林麗:《內生性利益密集型農村地區的治理— —以東南H鎮調查為例》,《政治學研究》,2015年第3期。先富階層的黨性觀念淡化,其大批入黨并主導黨支部的權力格局內含著對農村其他階層的政治排斥,因而會削弱黨在農村的執政基礎。⑤⑥⑦鄭長忠:《基層黨組織轉型:走出“邊緣化”處境的根本出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4年第5期。
可以說,轉型期農村社會分層對基層權力實踐的影響已成為學術界的重要議題,這一主題下的研究成果具有以下特征:一是研究者大多持守實體主義的權力觀,觀察社會分化過程中作為“實體”的村莊權力向先富階層的轉移,這使得研究的重心過度聚焦于先富能人群體的參政動機、治理模式與治理績效,鮮有學者從選舉及治理事件中拓展開來,在階層關系的層面審視村莊權力。二是多數研究抱持靜態的權力結構觀,將“結構”視為一種既定狀態,直接進行特征描述與功能評價。較少有研究將“結構”視為一種結構化過程,專注于基層權力運作過程中內在關系的對比與變動,并在不同階層的各類行動者達成的動態均衡中理解村莊權力關系網絡的建構與權力結構的再生產。三是正是由于上述原因,多數研究者專注于考察和分析先富能人在政治前臺的行動,較少從普通村民與先富能人的日常關系互動中理解“老板村官”的權威形成機制,在村莊內部視角下闡釋先富階層的權力合法性與“富人治村”現象的形成機理。
(一)階層競爭與村莊的象征秩序
改革開放以來,東部沿海農村因經濟的分化帶來了社會關系、生活方式、居住格局、消費模式、閑暇方式等方面的巨大差別。發達地區農村社會分層最為典型的特征在于,資產實力已經與普通村民不在同一數量級的少數上層的富人并不離開村莊,他們在城市中置業,生計的來源也基本與村莊無關,但他們的生活圈子并不全然離開村莊。富人在村的結果,是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成為村鄰的焦點,向他們看齊是每個村民暗暗立下的目標,如果不能在絕對收入或資產積累上達到,那么至少也要在生活品味和消費方式上接近,最好能夠達到看上去一眼難以分辨的程度。這種消費上的競爭,在上層內部,是地位競爭;對于中層,是模仿與跟從;而對于下層,則是被動卷入。這些二十幾年前還一起在田間勞動的伙伴為了在人格上能夠平等,以日常互動為媒介,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卷入消費升級的潮流之中。
村莊日常生活中以消費為主體內容的面子競爭會形成“臉面”這種符號資本的擴張與收縮(即“爭面子”和“丟面子”),進而衍生出不同階層交往圈的異向運動。對于上層的富人而言,他們在縣域社會經營起龐大的政商關系網,這張網絡在同一層次的、經常進行、輪番做東的機制中維系,類似的不同圈子的聚會、應酬要占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很多時間。通過經營這張網絡,他們能夠在生意場上共享上下游的供給、銷售、融資以及競爭對手的策略等方面的信息,也能夠在與政界人士的交往中獲取最新的政策資訊,設法通過組建公司并在村莊之間互相發包和承包工程來承接國家自上而下轉移的各種項目,獲得合法的商業形式賺取利潤。而在奉行“統合主義”的地方政權那里,這種網絡也是他們能夠有效調用以消化項目的關鍵資源。而對于村莊的下層民眾而言,他們的大部分閑暇時間往往獨自在家看電視、帶小孩,在一個極小的交往圈內活動,因為用交往活動維系一個巨大圈子的花費在他們那里是承受不起的。
所以,熟人社會內部的消費競爭,蘊含著尊嚴的營造、地位的生產與價值感的確立。對于個人來說,其行動動機在于從象征位置排布的序列的邊緣擠到核心的位置。而對于社會來說,村莊生活則成為象征資源的配置,成為不同階層以派系或家族為行動單位對顯著位置的爭奪。而村莊的秩序正是這種象征資源的競爭所形成的暫態的均衡,村莊的權威結構,則是象征秩序在村支部及村委會中的映照。
從這個意義上講,調查當前發達地區農村社會各階層的資源稟賦,包括資產、收入、職業、聲望、技能、文化水平、生活方式等;不同階層的價值觀念,包括主觀階層認同、利益取向、消費模式、行為邏輯等,將有助于我們以為基礎理解鄉村治理過程中不同階層的政治特征,包括政治社會態度、政治行為取向、政治效能感,及其與基層權力的親和程度和互動關系。
(二)階層互動與村莊日常權威的形成
在階層間象征資源的比拼和爭奪中,個人所認定的在差序場中的位置與他人在與之互動時所表現出來的對其位置的評定如果有明顯的落差,這會激發其因自尊受損而產生失落、自卑等負面情緒,這被稱之為“受氣”。反之,如果他人的評價高于自己的主觀認定或大致相同,那么成就感、自我實現感會充盈于心。那些受了氣也無法改變自身地位的人在長期的生活中會漸漸接納熟人網絡的評定,改變自身的主觀定位(“認命”)。若干年后,那些“認命”的村民身體氣質會慢慢發生變化。比如,一些農戶為了在酒席上維持基本的尊嚴必須保證一定的消費水準,但這種做法又會讓其在經濟上壓力甚大,他們采取的策略是縮小人情圈的范圍,只請血緣關系最近的至親到場,他們的交往范圍變得越來越小。平時的一些娛樂活動比如打牌搓麻將他們也不去參與而是呆在家里看電視,這并不是因為牌局的大小,而是受不了聊天時聽別人談論生活品質時(如購物體驗、旅游觀光、裝修買房、購車炒股等)所受的刺激。他們成了村里辦不了事、說不起話的人。這些農戶在參加他們的酒席乃至在其他公共場合如選舉、開會等場合出現時,也變得謹小慎微,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在正式場合,他們不太會高談闊論而是選擇沉默寡言。
與此相對,那些在面子競爭中確立了長期的優勢且因財富的適量輸出(如捐資助學、修建公共工程、捐助老年人協會等)而居于道德高位的人,則表現出完全不一樣的“氣場”。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在公共場合中出現時表現得自信從容,昂首挺胸,他們站立的位置、言談的神態、說話的音量和“氣場”都與普通階層有異。當然,這種“氣場”的產生并不僅僅源自于在符號競爭中獲得的優勢,它還源于其與眾人在不對稱的社會交換中獲得的認可(比如對方給予經商機會、工作機會,低息借款,高額的禮金等)。換句話說,在不同階層之間的社會交換中,長期處于虧欠狀態的村民會交出對他人優勢地位乃至權威的認同。
因此,考察社會分化加劇的城鎮化進程中村莊不同階層的社會關系網絡,階層內部及階層之間的交往狀況,包括其在日常生活中的人情往來,紅白喜事上的禮物交換,在住房、汽車及耐用品消費中的面子競爭,及在經商、雇傭、借貸、糾紛等情境中呈現的地位分殊;分析不同關系類型中“施”與“報”的長期互動,把握階層分化背后的資源格局變動給村民社會關系中的力量對比帶來的變化,將有助于理解農民對客觀地位差異的主觀認知、話語呈現及心理接納過程,探尋先富能人的權威建構方式及在村莊社會的確認機制。
(三)階層博弈與村莊權力結構的再生產
通過日常生活中的人情、交換與面子的再生產,不同階層的“朋友圈”即社會資本急劇分化,這意味著階層間關系資源的巨大差別。對于富有階層而言,這種資源能夠通過村委會選舉、村黨支部兩推一選等公開程序轉換為正式的權威,它不一定要通過短期內集中輸出資源的形式即“賄選”表現出來,“賄選”只不過是一種快速構建“虧欠”關系的手段而已,如果它滲透進日常生活的人情交往中,其實是無從查證的,而這恰恰是賄選在“人情社會”中的長期存在的機理。
在話語層面,這種關系資源的差別也會有所體現,經濟資本及其引致的社會資本的分化為不同階層的話語權奠定了基礎,這成為能力的體現、人品的象征。而當那些在臺上的富人村干部們通過私人支出來進行公共活動展示自己的優勢時,所有沒有足夠經濟實力的村民都只能緘默不語。富有階層通過經濟投入斬獲了道德上的優勢,同時也讓普通階層失去了公開參與權力競爭的資格,權力場域的排斥機制由此形成。
基層政權也高度認可富人群體成為村兩委干部,以及獲得縣鄉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的頭銜。在國家急速推進城鎮化的背景下,基層干部們普遍認可“老板村官”,這是因為村莊改造、集體土地的經營增值、農房的拆建、在景觀上融入城市小區以及大量的村內市政工程建設,這些不僅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還需要有足夠的人力資本,技能、膽識和魄力,而這項工作,需要村干部像房地產公司老總一樣運籌帷幄,絕非普通村民可以勝任。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富人村干部能夠將他們的經濟實力、在村莊中的地位優勢與日常權威轉化為治理釘子戶、推動城鎮化建設的治理資源。
那么,基層政權用什么來調動來這些“老板村官”的積極性呢?對于“在商言商”的私營企業主而言,真正起作用的是基層政權所掌握的市場資源,比如工程項目、稅收優惠、貸款指標、工商業用地、企業轉型升級的政策扶持,等等。這些資源對于普通的農民而言毫無意義,但對于農村的私營企業主而言卻至關重要。換句話說,這些老板能夠被“安全地”整合進地方社會的上層網絡,在村莊社會的諸階層中,基層政權能夠合法分配的公共資源只有位于頂層的富人階層才能夠順利承接,而其他階層則難以消化。沒有足夠經濟實力的村民則無法以正規的商業形式、合乎財務管理規定的法律程序成功與資源對接,將其轉換為商業利潤。對于村干部這個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樞紐位置,村內其他階層即使能夠占據,獲利的空間也十分有限。正是這種“利益俘獲能力”的差別決定了農村社會不同的階層在地方政治中的追逐權力位置的動力。
位于村莊上層的“老板村官”群體與發達地區農村社會其他階層的區別在于,他們既處于國家與村莊社會的上下銜接點處,又處于權力場域與經濟場域的交接結點上,他們在分配集體資源時具有微觀權力,能將規則界限之外的模糊利益運作到規則之內;更為重要的是,他們能夠憑借自己以經濟實力獲取的政治地位參與國家政策性的資源分配,將權力資本轉化為市場中的核心競爭力,進而博取更多的經濟資本。對于在地方社會中打拼多年的先富能人而言,鄉村場域中的政治游戲是其商業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并且他們還可以將其包裝為“飲水思源、回饋家鄉”的賢達之舉,而這又恰恰響應了“帶頭致富、帶領致富”的政治話語。與此相對,那些設法通過在規則邊緣為自己爭取更多利益的農戶則成為“頑固賴皮”、“不要臉面”、“死乞白賴”,在道德上淪為劣勢的釘子戶、上訪者。
筆者研究發現,在基層權力監管制度愈加嚴格的情況下,許多先富能人之所以投入巨資競選村干部,有時甚至并不一定是想通過村干部本身的權力牟取村內利益,而是想以村干部的角色進入本地政界的交往圈之中。①參見拙著:《富人治村:城鎮化進程中的鄉村權力結構轉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50-251頁。這是一個由地方權力精英與經濟精英組成的上層網絡,政策信息、融資渠道、投資機會以及關系資源充盈其間。對于身處農村的中小企業主而言,這些剛剛離開田埂的私營企業主對于自己在更為廣闊市場上的信息收集能力、政策把握能力與投資決策能力缺乏足夠的自信,又不可能重新學習,而最為有效的擴展獲取資源能力的方式,就是設法進入本地的上層交往圈。通過村干部角色上的付出,換來基層政權掌握的市場資源,這是他們把握發展機遇的必要途徑。
所以,倘若以資源的分布與流動為主線,從資源競爭、規則形塑與話語生產三個層面考察先富主政的權力運作,在橫向的村兩委關系、與村內反對派的關系,以及縱向的鄉—村關系中分析村內各類行動者在資源爭奪過程中達成的博弈均衡,以及在均衡狀態下形成的規則和話語,將有助于深入把握當前發達地區鄉村權力結構的生成機制。其中,資源包括配置性資源和權威性資源。配置性資源在經濟層面主要涉及集體土地的開發、經營及村莊公共品項目的運作;規則層面主要涉及村民自治與基層黨建中針對制度文本與組織路線形成的實際規則;話語層面主要涉及村莊不同利益群體圍繞資源博弈展開的各種正當性言說及其輿論競爭。權威性資源則要求調查者從村民自治中公共職權的競爭入手,考察各個階層在村莊政治中的權力技術與操作策略,重點包括先富能人群體在村委會選舉、村民代表會議、村務監督及其他村莊公共事務中運用日常權威,調動家族、派系、人情圈等關系網絡,通過中間“代理人”積極擴展社會關聯,在既定程序下動員村民、爭取支持的博弈過程;以及普通村民在政治參與中的利益構成,行動方式與道義支持。通過對過程與事件的考察,理解先富參政的動機,權力網絡的性質與特征,理解普通村民的選舉意愿、參與訴求以及富人主政下的情境化、生活化的體驗。
(四)階層分化對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的影響
與農村社會日趨加劇的階層分化相同步,“帶頭致富、帶領致富”的雙帶方針逐漸成為農村基層的組織路線,農村基層黨委對于富人群體——私營企業主的態度由過去的排斥變為整合,再由整合變為當前的倚重。筆者調查發現,在經濟實力明顯處于劣勢的情況下,村內占人口大多數的普通階層基本放棄了對黨員身份的角逐,因為對于他們而言,這一政治身份更多的是一種榮譽,但是對于村內的富人階層而言,黨員身份是在地方權力場域中經營政商關系的必備要素。正因如此,在村莊黨建工作的實踐中出現了經濟精英之間的激烈博弈。而其結果,是臺上精英對于村內入黨機會的抑制,它在現象層面呈現為“多年不發展黨員”,“黨員結構老齡化”。
不過,農村富人群體高企的入黨需求在非公企業黨建中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滿足。隨著農民的流動與分化,許多地區的鄉鎮和街道出現了村級黨建與非公企業黨建并舉,并在屬地管理原則下共享入黨指標的情形。換句話說,村內被積壓的入黨指標并沒有被浪費,而是被轉移給了同一地區的非公企業黨支部。而在民營企業中,由于工作人員高度流動,而且人事權掌握在老板那里,企業主通過運用人事權能夠控制企業內部的精英選拔與政治機會分配。在這種情況下,“支部進企”的實際效果往往是私營企業主及其家族成員優先獲得了黨員身份。①參見拙文:《新黨員的富人化:發達地區農村基層黨建的政治社會學考察》,待刊稿。所以,發達地區農村基層黨建的“推選”程序中出現的激烈競爭看起來是富人群體內部的博弈,但其實質卻是農村社會各階層之間關于入黨名額和干部身份的競爭。盡管這種競爭的過程異常激烈,但其結果,在社會分層的視角下看來卻具有相當的確定性,那就是農村富人群體對于政治機會的壟斷。
從上述討論來看,農村階層分化通過改變村內關系網絡的性質而影響村民自治的權力運作,同時也給村級黨組織的運行機制帶來了深遠影響。在今后的研究中,我們可以將農村基層黨建按照其政治社會過程劃分為“發展組織成員”(黨員隊伍建設)、“遴選組織干部”(領導班子建設)、“延伸組織網絡”(黨支部建設)、“過組織生活”(思想政治建設)四個部分,著力考察農民的經濟資本、社會地位、參政動機及政治效能感的分化對基層黨組織的黨員結構、各階層入黨需求、入黨指標分配、新黨員的物色與吸納、干部選拔與培養、黨員的日常互動與關系建構、支委選舉、黨內政治生活等諸多事項產生的具體影響。這是農村社會學領域一個十分迫切而又缺乏實證研究的重要議題。
從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先富主政的權力結構在當前的自治制度與發展話語下具有自我復制的特征,并在城鎮化和項目下鄉的資源密集化背景中成為未來中國鄉村治理的主流模式。與此同時,在一些集體土地增值收益較大的城郊村,弱勢階層因利益爭奪失敗而積累的怨氣會以舉報、上訪、個人暴力等非制度的方式表達出來。如何在發揮農村先富階層積極作用的同時,防止這個經濟上具有優勢的階層將社會地位的“勢差”轉化為治理實踐中的政治特權,并容納農村弱勢階層的政治參與,成為當前發達地區地方治理研究的當務之急。因此,探尋階層分化這一不可逆的趨勢對于鄉村權力實踐的深刻影響,并從學理層面揭示其微觀機制,意義十分重大。它需要研究者立足于微觀的村莊權力場域,從人情交換、面子競爭等日常的本土文化現象入手,在階層間行動者的力量對比、關系網絡建構及其均衡變化中把握鄉村治理的運作邏輯與當前先富治村權力模式的結構化機制。超越靜態的結構 -功能主義框架,以動態的階層關系視角切入村莊權力的實際運作,將是農村社會分層研究及鄉村治理研究的重要拓展方向。□
(責任編輯:林賽燕)
D013
A
1007-9092(2017)03-0085-006
2016-05-16
袁松,浙江師范大學法政學院講師,社會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分層與鄉村治理。
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城鎮化進程中的富人治村現象研究(編號:13YJC840046)”與浙江師范大學校級科研項目(編號:SKZD20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