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紅 娟
(本文作者 華東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上海 200241)
中共黨史領域概念史的研究對象與方法思考*
陳 紅 娟
20世紀以來,英美哲學歷經“語言學轉向”,不少學科都嘗試運用概念史的理論與方法,實現對既有知識體系的反思與自我建構,歷史學亦不例外。當前,一些學者已經開始將概念史研究范式運用到中共黨史領域。然而,黨史領域哪些概念值得研究,應該注意哪些問題則尚待厘清。“詞匯必須經過在一定的社會和政治語境中為了特定的目的而不斷被使用的過程,具有一定的意義和指向功能,并被固定和認可,才能成為‘概念’”*李宏圖、周保巍:《概念史:觀照現實的思想史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6月3日。,但并不是任何一個概念都能夠成為概念史研究的對象。概念史探討的是那些在中共歷史上發揮著“基本”作用且具有社會進程指示器、推動器功能的“概念”。當然,這些概念應具有回溯性和前瞻性,否則恐難以從“史”的角度加以開掘。筆者目力所及,認為以下三個方面的概念值得研究。
概念是對“經驗事實”的社會性描述,不同概念間的相互作用和相互依附,共同支撐著特定時代的社會共識。然而,一個時代結束和另一個時代開啟都意味著在以往形成的社會共識解構的同時,新的社會共識得以生成。在時代轉換中,貫穿兩個時代的概念將面臨著新的轉變:一方面被質疑、批判,以解構舊時代共識,另一方面則連接新的經驗、價值、預期,以建構新時代的共識。這樣,概念在見證時代轉換的過程中,本身亦沉淀著“歷史印記”,經歷了弱化、消解、賦義與重生的變遷。概念的變遷是概念史研究的重點,那些經歷了時代轉換并在日后成為中共話語體系核心的概念都具有較強的研究價值。
中共黨史發展經歷了革命、建設和改革的時代主題,而“只有在語言闡釋的基礎上,社會才得以認知、理解和重塑自己”*郭若平:《概念史與中共黨史研究的新視野》,《中共黨史研究》2013年第5期。。概念見證并參與了黨史時代主題的轉換,經歷著消解與重生的“磨難”,改革開放領域的概念史研究便十分典型。過去黨史學界主要從政策、體制變革角度來研究改革開放,而思想解放方面研究較弱。事實上,思想解放是改革開放的先導。畢竟在改革開放后,中共不僅需要政治上的撥亂反正,更需要在思想上肅清“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歪理邪說。思想上的“撥亂反正”首先表現為重新啟用、扶正那些一度在以“革命”為主題的話語體系中被打入另冊的概念,并在新的語境中賦予它們以新的政治意義。
研究改革開放領域的概念史,可以發現以下典型現象。一是表達同一概念的態度發生強烈反差,既可由“褒”至“貶”,亦可由“貶”至“褒”。如“文化大革命”期間曾一度流行的“唯生產力論”“按勞分配等于資產階級法權論”,“生產力”“按勞分配”是與復興資本主義相關聯的“負面”“貶義”的概念。但改革開放后,“生產力”“按勞分配”等概念則在定性上脫離與“資本主義”的正向關聯,實現了語言色彩由“貶”至“褒”的逆轉,成為中共話語體系的核心概念之一。二是在建構新共識的過程中,概念發生退場與入場的新變化。隨著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替代“以階級斗爭為綱”,諸如“對立”“斗爭”“矛盾”等一批曾在革命話語體系中使用頻繁的概念逐漸退場,而諸如“物質生產”“市場”“商品”“資本”“私有制”等一些與經濟發展相關聯的概念則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這些一度被遮蔽的語義再次被激活、復述、修正、賦義,并最終融入中共的意識形態。
在時代轉換中,中共如何實現概念從過去的否定、批判到改革開放后的重新審視、予以肯定的轉變?中共賦予這些概念以哪些政治和文化的意義?中共在使用、鍛造這些概念的過程中如何實現對舊有價值觀念的改造?研究時代轉換中概念的消解與重生,將展現“概念”使用標準、語義指涉范圍、表達態度等方面的變化,從微觀層面重現概念如何經歷延續、變化與革新并最終成為黨史“標識”的過程。
任何概念只有置于特定語境才有意義,脫離語境的概念并不存在。概念本身具有語義承載能力,在不同社會文化語境中將融入不同的政治、社會、文化意義。而概念在跨文化傳播的過程中必然經歷移植與嬗變,在不同語境下產生“一體性”與“差異性”,“概念在不同語境下的使用,其意義并非固定不變,原始意義與衍生意義并存一體,但隱蔽了差異性。分析概念的這種‘一體性’與‘差異性’及其關系,就成為概念史的研究對象”*郭若平:《概念史與中共黨史研究的新視野》,《中共黨史研究》2013年第5期。。
中共話語體系中的概念基本上建立在對日本、蘇聯或者西歐等渠道傳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概念加以融合、延續、承轉與批判的基礎上。由日本、蘇聯、西歐傳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概念不僅構成了中共在理論建構方面的“前理解”,而且成為中共建構自身話語體系的基礎。不容忽視的是,馬克思主義概念在融入中共話語體系的過程中,必然經歷從西方語境、日本語境、蘇聯語境跨入中國語境的時空擠壓。通過研究馬克思主義概念在跨文化過程中的移植與嬗變,研究者能夠發現,馬克思主義概念在中國語境中被重新詮釋,面臨著消亡、延續與革新等不同的命運。一是經歷傳播、使用但最終被實踐拋棄而消亡的概念,例如源自蘇聯語境的“蘇維埃”。二是概念助力中國革命,被中共革命話語體系所吸納、融匯,獲得歷史性延續,例如“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專政”“帝國主義”等。三是中共要讓馬克思主義概念真正成為中國人自己的概念,必然要剝離概念在其他語境中沉淀的文化、慣習、政治訴求等,賦予其新的政治、文化與社會意義。這些概念經過中共審視、批判、改造,最終被沉淀著中國革命經驗的新概念所替代,比如“中心城市暴動”被“農村包圍城市”所革新。因此,中國語境中的馬克思主義概念與源語境中的馬克思主義概念相比,必然產生差異。而只有厘清跨文化語境中馬克思主義概念的一致性與差異性,探討中共塑造新概念、賦予概念新意涵和政治功能才成為可能。可以說,馬克思主義概念在跨文化中的原初指涉及其在時空擠壓下發生的嬗變是中共概念史研究的應有之義。
中共革命話語體系的核心概念如“階級”“階級斗爭”“資產者”“資產階級”“無產者”“無產階級”等在源語境中如何表述、有著怎樣的語義,進入中國語境后的對等詞都有哪些、語詞本身發生怎樣的語義變遷,為什么會發生變遷,在這過程中它們被賦予了怎樣的中國社會、政治的經驗與意義,發揮著怎樣的文化功能等等內容均值得深入探討。以“階級斗爭”為例,“class struggle”的“對等詞”經歷“階級競爭”“階級戰爭”“階級爭斗”“階級斗爭”的變遷,其理解從自然界物種競爭的實然狀態轉變為只能用階級斗爭加以解決的、不可調和的社會矛盾。圍繞“階級斗爭”展開的概念源流考證,既能展現馬克思主義概念在跨文化過程中的變遷,又能夠揭示中共理解、塑造馬克思主義概念時所發生的思想變革。
“‘概念’表征思想,并為思想所用,這些思想已經濃縮在‘概念’中”*〔英〕伊安·漢普歇爾-蒙克著,周保巍譯:《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82頁。,一個政黨若要表達自己的思想,首先就要創制或者改造出有說服力的概念。然而,概念在意義上具有多元性,可以連接不同甚至相互沖突的經驗或預期。這樣,它“吸引并動員那些追求不同價值,甚至完全處于對立狀態的政治和社會群體,使他們以‘概念’為工具‘去說服、去協商,去戰斗’”*周保巍:《概念史研究對象的辨析》,《史學理論研究》2012年第1期。。由于不同主體根據不同的目的使用同一概念,這一概念將呈現不同的語義指涉,彰顯不同的政治功能。因此,政黨間的輿論、話語的爭奪首先呈現為“概念”的交鋒。
自1921年到1949年間,國共兩黨根據自身意圖與期望構建各自的話語體系。與國民黨宣揚之“國民革命”相對,中共形成一套“階級革命”話語體系,話語競爭是兩黨所處的常態。在競爭性語義場中,中共要澄明或批判被國民黨固化和標準化的概念,通過拓展或重塑舊概念的意義空間以打破國民黨對概念的“專制”,弱化甚至消解國民革命話語的說服力,比較典型的有國共兩黨的“真假三民主義”之爭以及在此基礎上毛澤東提出的“新民主主義”概念。同時,概念的真正意義和價值在于“以言成事”、指涉行動,中共通過鑄造新的概念,開展革命動員,促使革命行動的發生。這些概念體現著中共革命的意圖并成為革命實踐的一部分。同樣是動員革命,國民黨和共產黨在概念語義指涉、表達和使用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如共產黨在農村革命動員中常常使用的“搞革命”“干革命”等概念,在國民黨的話語體系中并不存在。然而,正是這樣的概念以及由此衍生的口號、標語與土地糾紛、社會地位等利益性概念與“農民”“地主”等身份性概念相互關聯,互相支撐,建構起新的意義世界,充分彰顯了農村革命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助力中共革命力量向農村滲透。
事實上,任何一個被歷史選擇并流傳下來的概念都是競爭與博弈的結果,因此那些具有競爭性、體現黨派意圖的概念都是概念史的研究對象。在革命史中,圍繞同一概念,國共兩黨展開過激烈的辯論、批駁、斗爭,在歷史上留下大量可供研究的史料。研究者應該利用這些史料來研究政黨間交鋒中的“概念”,揭示它們的政治性與實踐性。這樣的概念史研究不僅能夠透析概念在價值理念塑造或“經驗事實”建構中發揮的作用,而且可以管窺政黨鑄造概念的意圖和策略。
正如歷史學家斯金納所言:“研究概念變化不在于關注使用一些特定詞匯來表達這些概念的‘意義’,而是通過追問運用這些概念能做什么和考察他們相互關系以及更寬廣的信仰體系之間的關系。”*〔芬蘭〕凱瑞·帕羅內著,李宏圖等譯:《昆廷·斯金納思想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中文版序言”第5頁。在中共黨史研究領域中,概念如同一個支點從微觀層面折射著中共改變舊觀念、傳播新價值、建構信仰體系的過程。筆者談及的三個方面選題,雖切入角度不同,但其最終落腳點都離不開對中共建構信仰體系的觀照。
中共黨史領域引入概念史的理論與方法,將打破以往以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甚至歷史時期作為研究對象的舊范式,以“單元概念”為支點,實現新的整合與貫通。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概念具有工具性特征,概念史研究亦屬新興事物,對將其引入中共黨史領域可能存在的問題應予以思考。
第一,應觀照思想發展主線。借鑒概念史理論與方法主要是為深化黨史研究而服務,即通過對概念的微觀實證研究來確證、深描、充實中共歷史的發展主線。然而,概念史研究出自后現代理論,其中蘊含著離散性的偏執,隱含著“解構主流”的風險。與以往強調連貫性與整體性的思想史研究不同,概念史所展現的不僅是思想的一致性,它還將呈現思想的差異性、異質性甚至斷裂性。因此,研究者應對其可能引發的負面效應,例如消解中共整體觀念、偏離主流思想發展的確定性和權威性等問題有所警惕,在具體研究中應充分觀照中共思想發展的主線索或總體發展趨勢。總之,概念史研究既要彰顯微觀深描歷史的優勢,又要嵌入宏觀歷史敘事的結構中,實現宏觀與微觀的互證與自洽。
第二,要規避時代誤置。隨著大數據時代的到來,歷史研究呈現可視化、數據處理的趨勢。詞頻、字頻檢索、統計與概念史研究相結合,促進其朝著實證化方向發展,但也存在抽樣和挑選的風險,在分析中更可能陷入“時代誤置”的泥潭,“我們可能‘發現’某位著作家持有某一論點,而在原則上他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意圖,只是碰巧使用了類似的術語罷了”*丁耘主編:《什么是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9頁。。概念史研究需要理清哪些是“碰巧”使用的概念、哪些是有意塑造而使用的概念,避免將那些零星的、即興使用的概念拔升至意圖高度,更不能將歷史語境中的習俗、慣用剝離出來并在當下視野中追溯為“神話預言”。總之,概念史研究既要注重實證性,增強說服力,又要對數據進行科學處理,規避時代誤置的陷阱。
*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共產黨宣言》漢譯本與馬克思主義話語中國化研究 ”(14CKS008)的階段性成果。
(本文作者 華東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上海 200241)
(責任編輯 吳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