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瑞英
(喀什大學 人文學院,新疆 喀什 844006)
犯而能避方法下的《雷雨》人物和結構分析
秦瑞英
(喀什大學 人文學院,新疆 喀什 844006)
犯而能避是中國古代小說最為人稱道的創作和評價方法之一,講究特犯而后避之,即在創作中選其事雖同,而其描寫則異。《雷雨》作為一部簡短而韻味悠長的現代話劇,在它的詩意敘事格局中不僅處處可見犯而能避之匠心,而且“犯而能避”方法的“正犯”和“略犯”案例俯拾皆是。曹禺為在《雷雨》這部命運巨作中展現悲劇命運的循環和殘忍、眾生的盲目和掙扎,故精心構思,巧于結構,命題著眼雖同而刻畫各異,從而塑造出一系列相互映襯的典型人物,展現了一幕幕映照互補的命運悲劇。在“犯而能避”和詳細的文本分析方法下觀照《雷雨》,在“略犯”案例中選取繁漪和侍萍這兩個典型人物形象,重在從性格發展和“因痛致瘋”的結局闡述其運用犯中求避來塑造人物的藝術手法;“正犯”案例則選取《雷雨》結構中的“少爺和丫頭”這一禁忌故事的循環模式,從繁漪在兩組愛情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在讀者“完形”的閱讀基礎上,在讀者期待和反期待的平衡中,從身份、敘事角度及結局等方面剖析其對同中見異的巧用化用,進而在此基礎上展現曹禺作為戲劇大師的匠心獨運:他巧用妙用“犯而能避”這一手法,不僅使人物性格更加鮮明,行文更富變化,而且在反復皴染中強化了《雷雨》隱含的悲劇命運主題,從而使整部作品達到了“重章復沓”卻能層層遞進以至含蘊無窮的藝術效果。
犯而能避;典型人物;命運悲劇
《雷雨》一劇共寫了兩個家族、八個人物。在這八個人物中,每個人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作為其他人物形象的對照出現,這種“對照而不同”即中國古代小說常說的“犯而能避”。如周繁漪和魯侍萍,她們最終都被殘酷的現實逼瘋,這即是“犯”;但兩人各自的性格和反抗方式以及被逼瘋的狀態卻又天壤之別,這種敘事手法即是“避”。金圣嘆在《水滸傳》第十一回的回首總評中寫道: “夫才子之文,則豈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處,特特故自犯之,而后從而避之。此無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訣,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1]116且“犯而能避”又“有正犯法:如武松打虎后,又寫李逵打虎,又寫二解爭虎……有略犯法:如林沖買刀與楊志賣刀,唐牛兒與惲哥……瓦官寺試禪杖與蜈蚣嶺試戒刀等是也”[1]20。
《雷雨》即將“犯而能避”這一創作技巧運用得出神入化,在類似的事件中同中見異,從而達到了人物塑造和故事結構的“同葉異花,同花異果”之妙。本文著重選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略犯”和“正犯”各一例來對《雷雨》進行詳細的文本分析:其中“略犯”法選取繁漪和侍萍這兩個典型人物形象;“正犯”法則選取《雷雨》結構中的“少爺和丫頭”這一禁忌故事的循環模式,從而在此基礎上展現曹禺作為戲劇大師的匠心獨運:他巧用妙用“犯而能避”這一手法,不僅使人物性格更加鮮明,行文更富變化,而且在反復皴染中強化了《雷雨》隱含的悲劇命運主題。
周繁漪和魯侍萍從廣義上來說都是周樸園的妻子,也都被周樸園為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名譽而“拋棄”(侍萍是直接被拋棄,繁漪則是因周樸園的冷漠壓制態度變相被拋棄),最終也都同樣喪子,被逼瘋,這是她們之間的“同”,即“犯”。但周繁漪的性格和行事風格更原始更野蠻,正如曹禺所評價那般:她是最“雷雨的”,“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中的路”[2]138。而魯侍萍卻是處于周繁漪的轟轟烈烈和周樸園的妥協、敷衍之間的間色。她也有反抗精神,但是內斂的性格卻使她以倒退的死來反抗無理的壓迫,這即是她們之間的“異”,即“避”。
兩人性格的差異在各自的出場小序即可見分曉。繁漪在小序中作了一個哥特式的出場:“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覺得有些可怕……通身是黑色。”[2]24而侍萍則以一個溫情的母親形象露面:“面貌很白凈”,有著“秀長的睫毛”和“圓大的眸子”,樸素的藍舊布褲褂,很潔凈的穿在身上,以及“說話總好微微的笑,尤其因為剛見著自己兩年未見的親兒女,神色還是快慰的閃著快樂的光彩”[2]52。如果對小序進一步細讀,我們便不難發現,繁漪和侍萍的性格是相對照出現的:首先是臉色,以繁漪的蒼白對侍萍的白凈。其次是眼神,繁漪的眼睛是大而灰暗的,因心中燃燒著郁積的火,所以充滿了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后的痛苦。而侍萍的眼神則有些呆滯,依稀還辨得出年少時靜慧的神韻。最后,從整個氣質上來說,繁漪表現出“受壓制”“明慧”和“煩憂”,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和陰鷙,愛恨起來像一只惡狗。而侍萍則是有著高貴的氣質和靜慧的神韻,“依然像大家戶里落魄的婦人”的形象。從小序的對照細讀中我們不難看出繁漪最明顯的特征便是“哀”和“野性”,內蘊有無窮的張力,是“動”。而侍萍則更沉穩,更“呆滯”,有一種生活的麻木在其中,是“靜”。正是通過這些開場定型的層層鋪墊和渲染,曹禺為我們勾勒出了兩個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也正因為性格差異,所以她們在劇中的發展才會走向不同的方向。繁漪的性格火一般熱烈,所以她最后瘋起來也是“狂”的,“大笑了一場,把玻璃又打破了”。而侍萍的性格則是水一般沉靜,連發瘋也是“呆滯”和“哀靜”的,“哭的時候多,不說話”。
繁漪火一般的性格,決定了她的整個斗爭都是外向的:她為沖破封建家庭的壓迫,為爭取自由抗爭,愛上了周萍;為與四鳳爭奪對自己已變心的周萍,她步步為營,先是不動聲色地喚魯媽前來將四鳳接走,然后又尾隨周萍去了魯家,以關窗的行為導致周萍和四鳳的戀情暴露。最后她又孤注一擲,不僅慫恿自己的兒子去搶四鳳,還費心勞力設計了兩家人的見面,促使一切真相大白。繁漪是整個悲劇的直接動力,她的斗爭雖然外向激烈,但考其初衷,她也不過是想得到自己的愛情,并無害人之心。正如曹禺所說,她在周家“盲目的爭執著,泥鰍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2]137。她的眼界、智慧以及被情熱燒迷了的心,讓她看不清這個世界,越掙扎陷得越深。盡管是她一手促成了這個結局,但我們卻無法苛責于她:她也是一個可憐之人,在陰溝里討生活,呼吸不到一口新鮮空氣。她本已預備好棺材靜靜等死,偏偏在等死途中,被周萍這一口水澆活。而干枯的生長在砂上的本質卻并沒有改變,于是她的陰鷙果敢,她的野性,燃燒著她心中郁積的火,作了一次困獸的斗,雖然依舊落在火坑里,但是她的這份果敢無疑“更值得人的憐憫與尊敬”,更無疑為社會對女性擺脫第二性地位的努力提供更深刻的思考和啟發。而侍萍則是水一般溫吞的人,她的整個斗爭都是內向的,她是當時中國萬千忍受壓迫的婦女的縮影:她有過掙扎和反抗,她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抱著剛出生三天的兒子跳了河,她的這種以自戕為反抗與繁漪的主動進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三十年后,她的反抗意識更進一步地退化為絕望和忍讓:當她一步一步誘導周樸園認出自己時,也沒有要求周樸園做出什么,她只要見一見她的兒子周萍,或許如錢谷融先生所說,她是想“看看這個人究竟長著怎樣的心肝”,等到確認周樸園的外強中干和虛假偽善時,她徹底絕望了。三十年的艱辛生活磨礪,她已經流干了眼淚,變得呆滯,對生活已不再有激情,唯一殘留的便是對子女的愛,希圖子女能夠平安,甚至面對魯貴的淫威也只是和稀泥,只為能平安地過日子,她這種息事寧人和忍氣吞聲的態度正顯示了她的“沉靜”,她的逃避和妥協。
繁漪和侍萍都是母親,最終也都痛失愛子。但是繁漪在被愛情燒昏了頭腦時,利用自己的兒子,在“迷熱”中喪失了為人母的情感。當她最終得知無意中竟解開一個驚天秘密,發現周萍更悲慘的命運時,才清醒過來,悔恨地望著自己的沖兒,恢復母性。而侍萍則自始至終都是慈母,當她得知四鳳有了周萍的骨肉時,仍不忍心揭開周萍和四鳳是親兄妹的事實,寧肯自己承擔所有的命運悲苦和懲罰。因此,作為母親,繁漪因外向沖動不免盲目,而侍萍卻內向隱忍流于姑息放縱。戲劇終場兩人同時喪失愛子,遭受巨創,但兩人的瘋卻因兩人的性格不同而有了質的區別:繁漪持續她的“郁積的火”的性格,通過序幕中姑甲和姑乙的側面描述,我們得知繁漪“大笑了一場,把玻璃又打破了”。她的性格仍是外向的、尖銳的;而侍萍則是延續了“呆滯”的總格調,“總是那樣,哭的時候多,不說話,我來了一年,沒聽見她說一句話”,仍保持壓抑的內向性格。
繁漪是《雷雨》一劇中最“雷雨”也是最令人憐憫的女人,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2]138。這個由蒼白和黑色構成的女人,用火一般抗爭的烈焰無法控制地燒毀了周圍的一切,卻又將自己這一捧燃盡的殘灰留了下來。而侍萍則是《雷雨》最悲慘的女人,她在無知無覺中被命運殘酷地捉弄,她的存在映襯著繁漪的果敢和抗爭,也揭示著天地間的“殘忍”,無論抗爭還是退縮,命運總是冷酷,相反,她的妥協和委曲求全反而引來更大的悲劇。侍萍是整個《雷雨》的起因,而繁漪是《雷雨》的發展動力和結果的揭示者。她們又都是得不到愛的可憐女人,在殘酷的社會現實面前,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年代,作為第二性的女人,最終也只有發瘋這一途可以茍活于世,逃過現實的殘忍。
曹禺在《〈雷雨〉的寫作》一文中開篇即提到“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因此,為在這首短小的“詩篇”中展現更廣闊的內容,《雷雨》必然在精妙的結構和語言下隱藏有無限的映照和互補、深意和啟發。特別是為了展現“命運”這一主題,曹禺精心安排了“少爺和丫頭”這一命運循環的悲劇結構來總括全篇,同時為了避免重復、深化主題,曹禺在為我們展現這一循環的悲劇結構時化用了犯而能避這一方法,使得無論是人物形象還是故事發展都在對照中尤見不同。具體來看,《雷雨》一劇描述了周公館內兩代人交織的愛情悲劇故事。周樸園和侍萍、周萍和四鳳這兩代人的愛情基本模式都是少爺和丫頭,即不同身份的人的愛情,這即是“犯”。同時,曹禺對這兩組出現在同一敘述中的同一情感模式,在展現方式上進行了藝術上的巧妙處理:首先,兩輩人看似相似的情感模式實質是前因和后果的關系,正是有了周樸園拋棄侍萍壓迫繁漪的前因,才有了周萍逃離繁漪愛上四鳳的后果;其次,因在同一敘事時空下,所以兩組敘事分別各有側重(周樸園和侍萍側重展現重逢的“滑稽”,而周萍和四鳳則側重少爺和丫頭情感發生的當下),且因四鳳和周萍尷尬的兄妹身份,更見人設的差異;最后,因這兩代人展現的是同一情感模式,所以讀者很容易便自覺地對這兩組故事進行互補聯想,進行“完型”。在此基礎上,曹禺便在期待和反期待的過程中巧妙結構,達到了化用“重章復沓”卻能層層遞進的藝術效果。這些即是“避”。
同時必須闡明的一點是,這兩個故事本無必然的極端沖突,為了達到情節最大限度的緊湊和故事的極端悲劇感染力,曹禺將繁漪這一最“雷雨”的人物作為這兩個故事連接和發展的動力,她總能及時地給這個故事添一把“火”:繁漪身份很特殊,她同時是這兩個故事中的“第三者”,也同時是得不到這兩代男人的愛的可憐人。她出于嫉妒要將四鳳趕走,所以請侍萍來周公館,促成了周樸園和侍萍的重逢。她在雨夜將四鳳的窗戶鎖閉,導致了周萍和四鳳的感情暴露。也是她在最終徹底絕望和最極端盲目的抗爭下將大門鎖閉,喊下了周樸園,最終使一切走向了毀滅。
由此,可以將《雷雨》愛情結構的犯而能避作兩個主要的方面來論述:一是繁漪在這兩對愛情中的地位和作用同中見異。二是在“少爺和丫頭”這一愛情框架下,對兩代人愛情的描寫各有側重,從而在讀者“完形”*對《雷雨》的“完形”藝術方法的探析可參見楊樸的《“完形”方法與命運原型模式的呈現》這篇論文。的閱讀基礎上,打破讀者期待,從人物身份差異以及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中展現同而不同處有辯。
首先,是繁漪在這兩對愛情中的地位和作用同中見異。《雷雨》為我們展現的兩代人的愛情結構,廣義上說都是“三角戀”。上一代是繁漪、周樸園和侍萍,下一代是繁漪、周萍和四鳳。繁漪并非導致周樸園和侍萍決裂之人,但卻是周萍和四鳳決裂以致身死的直接推動者。同時,繁漪作為周樸園拋棄妻子的知情人和周萍私通后母的當事人,她的“尷尬”身份必然導致她同時被這對父子厭棄:周樸園通過封建大家長的專橫、強制,逼她服從、妥協,將她視作“眼中釘”一般的存在;周萍則是首先通過四鳳然后著急去礦上來逃避她的糾纏。而從繁漪角度來看,在周樸園和侍萍的關系中,繁漪對周樸園并無愛情,她說他是個“閻王”。而她在周萍和四鳳的關系中,卻是真心愛著周萍,也因為她作為一個接受了新思想的舊式女人,她渴望得到愛情,渴望留下周萍,所以她才成了連接這兩個故事的發展動力:周樸園和侍萍這對前因正是由繁漪一手策劃才導致與周萍和四鳳這對后果發生了直接碰撞。因此,繁漪在這兩組故事中,在同樣的被厭棄的第三者身份下,逃離周樸園壓迫的同時又追尋著周萍的心,她的火一樣的反抗和力求,塑造著她光彩照人的形象也推動了故事的進展。
其次,曹禺在“少爺和丫頭”愛情框架下,匠心獨運,不僅打破讀者自覺的“完形”期待,而且在變形的“重章復沓”中,巧妙遞進,為我們展現了一個更為悲痛的愛情結局,一個掙脫不掉的命運悲劇。
《雷雨》在第二幕中第一次正面描寫了周萍和四鳳的約會。這次約會甜蜜熱烈中不乏怯懦哄騙。特別是與第二幕中周樸園和侍萍的重逢場景對照來看,就更能發現周萍當下的真心不過是有限的真心罷了。曹禺特意將周萍和四鳳的愛情進行之時和周樸園和侍萍的愛情已為灰燼放在同一幕中對照出現,不僅激發讀者的自覺“完形”,而且能在“犯”中各取側重,并相互映襯成趣,含蘊無窮。從整個《雷雨》的架構來看,周萍和四鳳是周樸園和侍萍的重演,在這重復的故事中,周樸園和周萍作為周家少爺,分別與周家的女仆魯侍萍和魯四鳳發生了一場不為封建家庭所允許的“禁忌之戀”,也即類似于《紅樓夢》中的“木石前盟”,他們的感情不是假的,可它最終總會讓位于“金玉良緣”,也即社會公認的門當戶對。從這兩對互相對照映襯的感情發展來說,周萍就是年輕的周樸園,他對四鳳的愛不是假的,但是也只是年少時的一個權宜之計、一個美好的夢而已,就如周樸園對侍萍的愛,到了必須為自身、為家族利益有所舍棄時,最先拋棄的必然是這個輕飄飄的夢。甚至在三十年后,當他認出侍萍之后第一反應不是悔和愛,而是懼和怕,縱然他對侍萍有諸多懷念和紀念,但那卻是在以為她已死的情況下。他不允許任何外力來破壞他已建立的秩序,縱然這樣做心內無一日不悔恨,猶如他剝削礦工的血汗錢,一念之間就奪去幾千人性命,卻仍會念經吃素打坐一般:偷偷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卻在念經吃素以及“愛物”上獲得心靈的寄托。周萍是封建母體教育孕育的接班人,他日后定會像其父一樣,成為整個封建權威的衛道者,所以不難想象,周萍最終也會如其父一般,同是世人眼中的道德家,社會上的好人物,他們有愛,可是這種愛是有限度的,是排在修齊治平之后的附屬而已。當面臨同樣境地,他們總會毫不猶豫地謀求自身和家族利益最大化。因此周萍在《雷雨》中毅然決定帶四鳳走,不能說他是為了四鳳拋棄一切,他做出這種決定,只因當時形勢所迫,只因暫時還未受到社會壓力,沒有外界的強力干預,它眼下還只是他為了擺脫與繁漪不倫之戀的負罪感而做的一場夢、一場自救而已。正如周萍回答魯大海質問為何不娶四鳳時候所說,“我這樣的家庭怎么允許有這樣的事”[2]115。所以從周萍第二幕中承諾日后來接四鳳直到第四幕中答應要帶四鳳走的整個歷程來看,雖然他在形勢的逼迫下做了一系列違背門當戶對婚姻的抗爭,我們也無法不對他日后的“變心”存疑,正如侍萍所說“人心易變”,這種禁忌之戀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根本無法開花結果。所以在第二幕中,我們通過這兩組愛情故事的比較,自然會運用“完形”的意識來想象周萍和四鳳的結局,想象這兩對故事之間的“同”,但周萍和四鳳的愛情不僅受到門當戶對的阻礙,更有不可逾越的血緣禁忌。所以,曹禺在第四幕中將故事推向高潮,在“同中見異”中達到了巨大的藝術震撼力。
第四幕是以第三幕為鋪墊而激起的總高潮,在第三幕中,《雷雨》正面描寫了周萍和四鳳的第二次約會,這次約會因繁漪嫉妒之下的鎖窗行為導致一切矛盾沖突的激化:四鳳在雨中沖出房屋,其他人為了找她又一次來到了周公館匯聚。第四幕中,當繁漪策劃引來周樸園,使一切因果揭示開來后,周樸園竟坦然承認了侍萍(有人認為這是敗筆,實則不然,他與周萍答應帶四鳳走一樣,大概都是形勢所迫,為了維護他們的道德面孔而已,愛情雖有但絕對不是必然)。但是他的坦誠卻給其他的人以致命打擊:導致了四鳳主動尋死,周沖無辜身死,以及周萍萬念俱灰而自殺。在《雷雨》的這兩對故事中,同是少爺和丫頭的愛情,周樸園和侍萍的愛情故事里,沒有人身死。三十年前,他們愛情面臨第一次考驗時,侍萍被周樸園無情拋棄,她帶著小兒子雖然跳河但卻自殺未遂。而三十年后,在他們的愛情結局里,侍萍雖然發瘋但也同樣茍活了下來。而在周萍和四鳳的愛情故事里,第一次沖突便是致命的結局。四鳳本想如其母一般跳河自殺,可是她舍不下周萍,神使鬼差地奔周公館而來。這時她心中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只要周萍肯娶她,她還有孩子,還有未來。可是等來的卻是撲滅最后一絲希望的親兄妹的事實。在這般荒謬的事實下,四鳳的精神被徹底擊垮了,所以她不顧一切地撲向了死亡,而周萍也在掙扎后的萬念俱灰中選擇了開槍自殺。毫無疑問,一死一生強烈的對照下,周萍和四鳳的愛情結構更令人唏噓,也更令人感嘆。他們所承受的惡果是上一輩人所造,除了周萍與繁漪私通之外,四鳳本身并無過錯。無辜者身死,而造成罪惡者留存。這本身既是諷刺也是最無情的懲罰!以致到后來侍萍瘋了,繁漪瘋了,真正意義留存下來的竟是周樸園,那種孤寂寒涼,那種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空無,讓人不得不感嘆這一悲劇命運的揭示和震撼。
因此,周萍和四鳳的愛情悲劇雖然是周樸園和侍萍愛情悲劇的重演,但他們的表現卻一死一生截然不同:周萍和四鳳雙雙自殺,周樸園和侍萍卻都活著。這實質正顯示出作者自覺的“犯而能避”的處理意識。不僅在循環輪回中展現命運的無情,更能在同一模式下主動打破讀者的“完形”期待,在巧妙遞進中為我們展現了一個更為悲痛的愛情結局,一個掙脫不掉的悲劇命運。
《雷雨》作為一首敘事詩,結構精巧,富有詩意,“犯而能避”方法的運用俯拾皆是。除了以上論述的繁漪和侍萍人物形象的同而不同,以及兩代人愛情結構的犯而能避,還有許多小的相映成趣的點:如侍萍和四鳳,她們作為兩組愛情的當事人,在同樣的“金玉良緣”規則下重復著一般的無結局的愛情故事,最終一死一瘋。但四鳳的遭遇和結局卻無疑更令人唏噓不已,更給人帶來無法掙脫的命運悲劇的震撼。又如魯大海和周沖,他們均是當時社會孕育的新生力量,也同樣地盲目、沖動。但是魯大海的性格更倔強、銳利、白熱化,整個人都洋溢著一種蓬勃向上的抗爭力量。周沖則一派天真爛漫,他如賈寶玉一般只是封建母體孕育的一個春夢,一場“愛博而心勞”的“空想社會主義”,最終也都不免走向破滅。除此之外,尚有繁漪和四鳳、周萍和魯大海的對照成趣,等等。總之,《雷雨》作為一部簡短卻含蘊悠長的悲劇敘事長詩,在它的詩意格局中出色地化用了“犯而能避”這一藝術手法,不僅塑造出現代文學史上一系列流光溢彩的人物形象,而且在別具匠心的佳構中體現了一種天地間的至高無上的哲學,一種深遠杳渺的宇宙意識。同時,作為一部現代話劇,它又能融貫中西,在三一律的框架內主動融合了中國古代小說和詩歌創作的筆法,匠心獨運,內化出新,從而達到了文筆精練卻含蘊深遠的藝術境界,為中國乃至世界戲劇長廊增添了一筆后人受益無盡的藝術財富。
[1] [明]施耐庵,著.[清]金圣嘆,批評.水滸傳[M].長春:長春出版社,2014.
[2] 曹禺.雷雨[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屈海燕〕
2017-03-20
秦瑞英(1986-),女,山東濱州人,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I207.32
A
1000-8284(2017)07-0092-05
文化創新研究 秦瑞英.犯而能避方法下的《雷雨》人物和結構分析 [J].知與行,2017,(7):92-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