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疆
民事訴訟中重復起訴的形式與認定
●楊春疆
禁止重復起訴或“一事不再審(理)”原則是民事訴訟中的重要原則之一,意即當事人就某項事實或爭議提起訴訟,經人民法院審理作出生效裁判后,不得就此事實或爭議再次起訴,人民法院亦不應對此再次進行審理。如當事人違反該項原則,再次提起訴訟則構成重復起訴。
從我國民事訴訟立法來看,1991年4月9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1991年民訴法)第111條規定:人民法院對符合該法第一百零八條規定,但“對判決、裁定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案件,當事人又起訴的,告知原告按照申訴處理,但人民法院準許撤訴的裁定除外。” 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時,對原該項規定略加改動,條款變更為第124條,另增加了“調解書”,全文變為:“人民法院對下列起訴,分別情形,予以處理:……,(五)對判決、裁定、調解書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案件,當事人又起訴的,告知原告申請再審,但人民法院準許撤訴的裁定除外。”
2014年12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通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其中第247條明確規定:“當事人就已經提起訴訟的事項在訴訟過程中或者裁判生效后再次起訴,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構成重復起訴:(一)后訴與前訴的當事人相同;(二)后訴與前訴的訴訟標的相同;(三)后訴與前訴的訴訟請求相同,或者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痹摋l還規定:“當事人重復起訴的,裁定不予受理;已經受理的,裁定駁回起訴。但法律、司法解釋另有規定的除外?!痹摻忉屆鞔_了重復起訴的具體認定標準,易于掌握和運用,客觀上起到了對重復起訴認定標準、“一事不再審(理)”原則適用標準統一的積極作用。
但就該規定的內容來看,如果僅從文義解釋,重復起訴需要同時具備三個條件,反言之,三個條件不具備或條件不完全同一的,貌似就不構成重復起訴。因此,由該規定又引發了新一輪關于重復起訴認定條件的爭議,成為審判工作的熱點、疑點和難點問題。少數當事人在民訴法解釋施行后,以第247條的規定條件為依據,精心構設再次起訴的條件,企圖規避該條規定,繞開“重復起訴”之認定。而且從民訴法解釋施行至今的審判實踐來看,第247條所規定的重復起訴認定條件實際并不全面,如完全依照規定,會導致一些表面不符合重復起訴構成條件、實際應為重復起訴的案件“漏網”。下面試舉一些審判實際案例以驗之。
按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規定,當事人就已經提起訴訟的事項在訴訟過程中或者裁判生效后再次起訴,同時符合后訴與前訴的當事人相同、后訴與前訴的訴訟標的相同、后訴與前訴的訴訟請求相同的則為重復起訴。如以下案件中原告安某的起訴即完全符合該規定,可以稱為“標準版”的重復起訴。
原告安某以其為被告韓某提供抹灰勞務、韓某欠其人工費30880元為由,于2014年4月1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韓某及擔保人劉某償還所欠人工費30880元及利息。本案經審理認定原告安某證據不足,判決駁回了其訴訟請求。安某不服提起上訴,經二審法院審理后判決維持原判,駁回安某上訴。
該案裁判生效近二年時,安某于2016年11月向原審法院再次提起訴訟,訴訟請求仍然是要求被告韓某償還所欠人工費30880元及利息、要求被告劉某承擔擔保責任。其起訴狀的事實與理由與前次起訴無任何變化,僅是將起訴狀中的具狀時間進行變更。因該案在立案時未被查明系重復起訴。審判庭經審查,認為原告安某本次訴訟中的被告與前訴被告相同、訴訟標的相同、訴訟請求相同,明顯屬于重復起訴,遂作出裁定,駁回了原告安某的起訴。
按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規定,重復起訴構成條件之一是后訴與前訴的當事人相同,但在審判實踐中,重復起訴的后訴當事人并不一定與前訴當事人相同。如以下案例:
原告耿某與被告李某(老年婦女)系某小區同一樓層鄰居,兩家之間有一米多長的通道。被告李某后在該通道自行加裝防盜門,將一米多長的通道變為其自用空間,客觀上也造成了鄰居原告耿某出行不便。原告耿某為此提起訴訟,主張被告李某占用公共空間安裝防盜門對其出行造成影響,要求判令被告李某拆除防盜門。法院審理后認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筑物區分所有權糾紛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規定,建設單位或者其他行為人擅自占用、處分業主共有部分、改變其使用功能或者進行經營性活動,權利人請求排除妨害、恢復原狀、確認處分行為無效或者賠償損失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遂作出判決,要求被告李某在限定時間內拆除防盜門。被告李某在判決生效后未自行拆除防盜門。原告耿某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在執行過程中,鑒于被告李某年齡較大,不便強制執行。該案的執行一度暫停。耿某對此不滿,后其又將前案被告李某之子徐某起訴至法院,稱李某居住的房屋系徐某拆遷取得,后由李某居住,該處房屋安裝防盜門違反法律規定,侵犯了其相關權利,要求人民法院判令被告徐某拆除該防盜門。法院審理后認為原告耿某曾就安裝防盜門起訴被告李某,該案經人民法院審理,已經判決要求被告李某拆除防盜門,該判決業已發生法律效力,現正在強制執行過程中,現原告耿某雖以徐某而非李某為被告再次提起訴訟,但其提出的訴訟請求仍為要求拆除防盜門,因此原告耿某的再次起訴,違反了“一事不再審(理)”的基本原則,構成重復起訴,裁定駁回了原告耿某的起訴。
案由是人民法院在審理民事案件過程中對當事人訴訟法律關系概括后形成的名稱,能夠精準地體現出當事人訟爭法律關系的性質與特點,而且案由的確定,通常會指向裁判的最終法律依據的適用。審判實踐中,有當事人為規避再次起訴被人民法院認定為重復起訴,而故意改變案由,以另一種“說法”再度提起訴訟。
原告劉某與被告裝卸公司存在勞動關系。2012年8月15日10時許,原告劉某在工作過程中被滑落的鋼管砸傷,遭受傷害。劉某提起訴訟,稱社保部門將屬于其所有的工傷保險待遇支付給了被告裝卸公司,但裝卸公司并未將工傷保險待遇支付給自己,其認為裝卸公司沒有合法根據而取得了不當利益21234.60元,造成其損失,因而提起訴訟,要求裝卸公司向其返還不當得利21234.60元。法院審理后查明,原告劉某于2012年8月受傷,于2015年4月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提出仲裁申請,要求與被申請人裝卸公司解除勞動合同,并要求裝卸公司向其支付一次性傷殘補助金、醫療費、停工留薪期工資等。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審理后作出仲裁裁決書,認定申請人劉某主張的一次性傷殘補助金、醫療費等已經由工傷保險經辦機構支付,故對劉某要求裝卸公司支付的仲裁請求不予支持,對劉某要求與裝卸公司解除勞動關系、支付一次性傷殘就業補助金、停工留薪期工資等予以支持。仲裁裁決書送達后,劉某及裝卸公司均未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該仲裁裁決書發生法律效力。現原告劉某起訴裝卸公司返還不當得利,該不當得利款實際為劉某在勞動爭議仲裁案件中主張的一次性傷殘補助金和醫療費。法院審理后認為,原告劉某雖然在本次訴訟中以不當得利為由要求被告裝卸公司承擔返還責任,但雙方之間的糾紛,無論是在勞動仲裁中主張的一次性傷殘補助金、醫療費、停工留薪期工資,還是在本次訴訟中主張的不當得利款,均基于同一事實和理由、針對同一對方當事人,劉某以不當得利法律關系要求裝卸公司返還款項的訴訟請求也與原勞動仲裁中要求裝卸公司支付款項的請求完全一致,因此在原仲裁裁決已經生效的情況下,原告劉某的本次起訴,實際上亦構成重復起訴,最終法院作出裁定,駁回了原告劉某的起訴。后原告劉某提起上訴,經中級人民法院審理,駁回其上訴,維持了原裁定。
以上所列第一案例,為原告未加任何變更的重復起訴,而第二、第三案例,則為原告改變單一內容(或為訴訟主體、或為案由、或為具體訴訟請求)的重復起訴。實際上在復雜的審判實踐中,還存在著“復合型”的重復起訴,即多種變更因素并存的再次起訴,如以下案件:
張某于2012年2月將被告蔣某1、蔣某2起訴至法院,訴訟請求為要求按三人各三分之一的比例依法分割某小區3—2號房屋,并要求分得相應比例的房屋租金。一審法院審理后作出民事判決,駁回了張某的訴訟請求。張某對該判決不服,上訴至中級人民法院,該院審理后作出民事裁定書,裁定撤銷一審判決,發回重審。一審法院于2014年6月再次對該案進行了審理。審理中,某五金公司申請作為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參加訴訟,經一審法院審查予以準許。在重審過程中,原告張某變更訴訟請求為要求分割該處房屋并依法分割房款差價及房產收益。一審法院審理后作出判決:一、某小區3-2號房屋歸被告蔣某1所有;被告蔣某1于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各補償原告張某、被告蔣某2上述房產價值的20%。二、被告蔣某1于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各支付原告張某、被告蔣某2房屋差價款14484元。三、駁回原告張某要求分割房產收益的訴訟請求。四、駁回第三人五金公司的訴訟請求。原告張某及被告蔣某2對該判決不服,向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該院審理后作出終審判決:一、維持一審判決第三項、第四項及案件受理費的負擔。二、變更一審判決第一項為“某小區3—2號房屋歸被告蔣某1所有;被告蔣某1于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各補償原告張某、被告蔣某2上述房產價值的1/3”。三、變更一審判決第二項為“被告蔣某1于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各支付原告張某、被告蔣某2房屋差價款24140元”。
在該案件的審理過程中,一審法院組織對2001年10月29日被告蔣某1與某開發公司(即涉案某小區3-2號房屋的出賣方)、2002年12月9日原告張某、被告蔣某2就某小區3-2號房屋與某開發公司簽訂的《房屋買賣合同》進行了質證,并對合同的效力、性質等均進行了認定。
2016年末,蔣某1又將某開發公司、張某及蔣某2列為共同被告向原一審法院提起訴訟,要求:1.確認其與被告某開發公司于2001年10月29日簽訂的《房屋買賣合同》有效,并確認該合同對被告蔣某2不發生合同效力;2.確認被告某開發公司、被告張某、被告蔣某2于2002年12月9日簽訂的《房屋買賣合同》無效;3.確認其對某小區3—2號房屋享有完全所有權。一審法院審理后認為,原告蔣某1在本案中所提出的要求確認被告某開發公司于2001年10月29日簽訂的對其有效對被告蔣某2無效的《房屋買賣合同》,以及其要求確認無效的被告某開發公司、被告張某、被告蔣某2于2002年12月9日簽訂的《房屋買賣合同》,均在原案件中進行了質證,該訴訟中的當事人均發表了意見。一審法院及中級人民法院也均對上述兩份合同的效力、性質、簽訂及履行等進行了審查,在此基礎上,原生效判決已經確認某小區3—2號房屋為原告蔣某1與被告張某、被告蔣某2三人按份共有,共有份額相同?,F原告蔣某1再次提起訴訟,要求確認兩份房屋買賣合同的相關效力,并要求確認其對該某小區3-2號房屋享有完全所有權。雖上述兩案的當事人及訴訟請求存在不同,但原告蔣某1在本案中的訴訟目的實質上欲否定前一共有糾紛訴訟的裁判結果。因此,應當認定原告蔣某1的本次起訴違反了“一事不再審(理)”原則,構成重復起訴,依法應予駁回。遂作出裁定,駁回了原告蔣某1的起訴。蔣某1對裁定不服,提起上訴。經中級人民法院審理,作出裁定,駁回其上訴,維持原裁定。
該案中,蔣某1的第二次起訴,為規避人民法院對重復起訴的認定,不僅是變更了訴訟請求,更在前訴當事人之外又增加了新的當事人(某開發公司)。但不論其如何變化、如何設計起訴方式,實際訴訟目的仍然是欲否定前訴裁判之結果。
筆者認為,通過某項法律規定或司法解釋列舉所有的重復起訴情形客觀上不具可能性,由此可以在宏觀上概括性地規定重復起訴認定的標準,以期在審判實務中能夠準確適用“一事不再審(理)”原則。那么這個標準,最根本的就是要審查當事人的第二次訴訟是否以動搖或否定前次生效裁判結果為目的,如有此目的,不論采用何種形式,均應認定第二次起訴構成重復起訴而裁定不予受理或在受理后裁定駁回起訴,以維護原裁判結果的既判力。
(作者單位:濟南市槐蔭區人民法院)
責任編校:陳東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