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箋艾
天鵝湖上的傳說
文/箋艾
我們的小城一開始擁有天鵝時,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愛它們的。凡有人類,就開始有燒殺擄掠。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有交易,就會有人鋌而走險。20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大概就是天鵝降臨小城最初的幾個年頭吧,那一年,我剛入警。小城發生了轟動全國的毒殺天鵝案件。外地的野禽販子勾結本地人,把浸泡過毒藥水的玉米粒撒在黃河灘涂,用來毒殺野生水鴨,好販賣給路邊、山村的野味飯店。結果,他們毒傷了四十四只天鵝,毒死了二十七只大天鵝。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非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毒殺四只就夠立案,毒殺八只就夠重大案件。二十七只!小城的人們震驚了,懸賞通告貼得到處都是,許多人自發和林業、公安的辦案人員一起,守在寒風呼嘯的黃河邊,希望親手逮住那些利欲熏心的人,看看他們長的是怎樣一雙貪婪的手,再通過他們,親手抓住那些以吃別人吃不到的珍稀野味為榮的“癩蛤蟆”們,看看他們長的是怎樣一張血盆的口。
案件告破了,小城的一家報紙上隨之刊登了大半個版的偵破通訊。帶著新警對職業的向往,我仔仔細細把那篇通訊看了一遍,再次見到負責偵破那起案件的大隊長時,就兀自認定,這個縣公安局唯一穿西裝打領帶的經偵警察,就是我心中最符合智勇雙全概念的好警察。令人惋惜的是,他后來因肝癌英年早逝了。
那起案件,主犯被判了十三年重刑。那個時候,人們才猛然意識到天鵝的珍貴。
這個案子,還曾給小城留下了一個凄美的傳說。人們說,那片毒殺大天鵝的土地,屬于附近的幾個村民。正是數九寒天,河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天鵝不能再到河里覓食了。為保護自家種的黃豆和小麥根莖不被天鵝蠶食,村民們在田野里立過稻草人、放過鞭炮、敲過臉盆,甚至自己站在田邊親自呼趕,但效果都不好。情急變通,他們想出了給大天鵝撒食玉米粒的好辦法。吃了玉米粒的天鵝,就不再來他們的田里做客了。
那個下午,當他們看到河邊躺著成片成片不能動彈的天鵝時,他們顧不上惋惜,抓起地上一粒粒零星散落的玉米看了又看,幾度懷疑是自己撒的食出了問題。他們互相盤問,一一追查,大家都是從自家糧屯里舀出來的口糧啊!可這些玉米,為什么湊在鼻子邊聞時會有一股若隱若現的藥味?他們憤怒地跑回村里,抓起電話,撥通了110。警察、動物保護組織和林業干部很快來了,答案也很快出來了,這些玉米被浸泡了“呋喃丹”——一種烈性農藥。就在這時,河邊聞聲而來的人們發現,他們的頭頂久久盤旋著一只撲撲棱棱、忽高忽低的天鵝。看它飛的高度和力度,聽它凄慘的呼喚,人們不由推測:這八成是一只前來探看的患病或染毒的天鵝,或許因病躺臥,久等不來愛人為它噙回食物;或許染毒但還未及致命,還能勉強飛起降落。就當人們抬起一只慘死的天鵝,搬回車上打算保留物證時,只見那只在天上盤旋的天鵝,慘叫著,像一支箭一樣,一頭撞了下來。離得近的人們清楚地看到,它的頭重重撞到地上,身子一歪,直挺挺躺在了堅硬寒冷的冰面上,不動了。
“殉情了!”人們圍攏過來,不禁面面相覷,它為什么不像大多數喪偶的天鵝一樣,獨自堅強生活下去,而要選擇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呢!看著那只死去的天使,小城的人們頭一次知道了天鵝竟有這樣一種相濡以沫:夫妻中一只夭折,另一只寧肯自殺、寧愿餓死,也不愿獨活的剛烈。
那只天鵝的愛情故事,隨著人們激動不已的復述而一遍遍感動著小城內外的人們。有人在深夜為它們流下了淚水,有人為他們賦詩作文,有人在迎接遠方的客人時又讓那個故事不斷回響。轉眼,第二年冬天眼看來了,人們不由得開始擔心,天鵝會不會記仇,上年在這里被毒殺,它們會不會通過自己的“媒體”或者“口口相傳”,不來了?!當第一只領頭的天鵝劃破天際,帶著一群家人再次顯現在小城的上空時,翹首的人們仿佛迎回了離家出走的游子似的,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了,他們互相點著頭,奔走相告:天鵝是大度的,它們帶著在北方繁衍生息的孩子們又來了,它們原諒了曾經傷害過它們的人。它們沒有因噎廢食,拋棄一城愛它們的人。
那年過后,經濟飛速發展,又有貪婪的牟利之手伸向了大天鵝。七年后的2006年,在小城黃河對岸的山西省平陸縣,又有大片大天鵝被毒殺,還是“呋喃丹”,還是野禽販,還是為滿足個別“癩蛤蟆”的味蕾和垂涎,只是這一次更為嚴重,足有一百二十一只天鵝吃了他們泡了農藥的玉米粒、噴了農藥的黃豆和菜子根莖,殞命天涯。黃河兩岸兩省的人們都憤怒了,這一次,他們恨不能剁了那些黑心人的手,撕了那些貪吃鬼的嘴!
作為一名警察,我深知一種規律,激了眾怒的案件總是會很快偵破的。果然,不過一周時間,前來“收集獵物”的四名嫌疑人就被當場俘獲了,一名主犯潛逃。那四人隨后分別被判處十五到十三年徒刑和罰金。自那時到現在,毒殺白天鵝的事情就再也沒有發生過。
還有禽流感。那是前年的事兒。那年冬天,禽流感突然席卷而來,周邊村莊各飼養戶的雞、鴨、鵝都遭了殃。可人們并不必擔心飼養戶們,他們都投了保。人們擔心的是病毒像陰魂一樣在空中四處飄蕩,天鵝們也染病。果然,病毒染臟了天鵝湖的上空,湖上開始發出哀哀的呼救,一只天鵝倒下了,又一只天鵝倒下了。小城的人們心急如焚,他們給天鵝湖四周都拉上了一道道隔離的警戒線,防疫人員一遍又一遍地噴灑藥劑,以期斬斷那雙無影無形的魔爪。
那一次,天鵝慘遭的天災又給小城留下了一個凄美的傳說。那是一個深冬的傍晚,林業公安四處巡邏的民警發現,天鵝湖岸邊不遠的一處冰面上,橫躺著兩只大天鵝,它們的頭頸無力地靠在冰面上,已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偶爾才奮力發出一兩聲微弱的哀啼。在它們旁邊,有一只小天鵝,不停地圍著它倆,走走叫叫,又跑到遠處銜來一些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吃食,送到雙親的嘴邊。它們的雙親已經無力吃東西了,它送來的食物滑落在雙親的面頰周圍。終于,那對大天鵝不動了。小天鵝靜靜地繞著雙親走了幾圈,站住了,突然,它用它那優雅的脖頸猛地發力,一次次把它小小的頭撞在冰面上。民警們大吃一驚,想奔過去救它。可沒等他們想出辦法越過薄薄的冰面靠近,它已經一動不動了,死前最后的動作,是盡力偎依在父母身邊。
有人說,這只小天鵝也是染了病,或許和人一樣,罹患重感冒會發燒、頭疼、骨酸,渾身難受,撞擊冰面只為緩解頭痛,或者痛不欲生為求一死。可是,小城的人們卻固執地堅信,小天鵝是情深、是義重,是孤兒要一心追隨父母,是要一家人在天堂得以團圓。
這些美麗凄婉的傳說,在喧囂的天鵝湖上,構成了另一種別樣的美,一種精神世界的美,使小城的人們對天鵝湖上這些白色黑色的精靈們更增添了敬重和情誼。
去年五月底,有一對天鵝夫婦還曾在小城誕下六只“丑小鴨”,引發了全城的賀喜祝福。可不是嘛!按說,天鵝是在春季回到北方時才產卵繁殖的,而在黃河流域自然繁育后代,這在我國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天鵝產子的那些日子,小城的人們傾城出動,都想看看天鵝坐月子的場景,都想看看丑小鴨是如何蛻變成白天鵝的。但他們是看不到孵化中的一個多月的場景的,天鵝孵化多選擇離群索居的地方,而且,小城的管理者們從天鵝產卵伊始就在周邊拉起了警戒帶,嚴禁人、禽、物靠近。
小城野生動物救護站的高站長,卻有這個福分,他從望遠鏡里看到,六只“丑小鴨”誕生了;六只“萌寶”在水里戲水,它們的父母站在水邊輔導;兩只小寶寶叼起一根水草的兩頭,互不相讓拔起了河;一只小寶寶不知是因為頑皮,還是因為爭奪母親懷抱的地盤,被伙伴們從巢里“打”出來啦,跌出來時還翻了一個大跟頭。
小城的人們從高站長和媒體的科普里得知,一般而言,天鵝三歲成熟,戀愛和婚姻多是在過冬戲水和春季遷徙的路上完成的,這點和人類一樣浪漫呢!一夫一妻,一交頸就是一輩子,這點也和人類所遵循的一夫一妻制媲美。只是,人類的婚姻要靠法律、道德來約束,而天鵝,卻全然出自天性。天鵝孕育期不到半年,臨產兩周前營巢,臨產時每隔一天產卵一枚,共產四到六枚。雌鳥負責孵育,雄鳥保衛家園,有外敵入侵時,雄鳥高聲啼叫“放倒消息樹”,雌鳥用植物、羽毛蓋住卵子,自己飛去和夫君一起并肩戰斗。雛鳥孵出后,第一天只能在母親懷里撒嬌,享受降臨世間的第一道溫暖。第二天,可以蹣跚學步。第三天,它們就可以趁著陽光正好,一步三搖,跟著雙親學習游泳和覓食。
“丑小鴨”的成長是飛速的。一個月就能蛻變成小白天鵝,三個月嘗試脫離父母,而四個月,它們就基本能在體形上趕上父母了,五個月就徹底長大,翅膀長硬了,能遠行了。
今年,我還是第一次來看天鵝。依著天鵝湖東側沿岸的柵欄,細細數著天鵝湖上安然踱步、撲棱著翅膀滑翔、一沖云天的天鵝,我的心情也隨著怡然自得。朋友圈里,森林公安派出所所長正好發了幾組視頻,配文說,天鵝湖上的天鵝數量已達五千只,和往年同期數量差不多,隨著天氣的寒冷,還有希望飛來往年總數的另外一半,他們會時刻守衛好天鵝的家園。
我想,到另一半如期飛來的時候,我也會長長松一口氣。主賢客來勤,希望小城的生態環境不要辜負它們每年的如約而至。希望小城的天鵝湖,是它們永遠的冬季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