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娥 圖/朱致文
雪落不凍泉
文/秦娥 圖/朱致文
警車一駛出格爾木市區(qū),就駛進了荒漠,儼然是一個天然的大飛機場。當你已經(jīng)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一叢叢黃黃白白的芨芨草出現(xiàn)了,再往前走,偶然間,一棵綠樹走進了視線,我不禁叫道:“快看,樹。”坐在旁邊的,格爾木鐵路公安處宣教科的安哥笑道:“別說你,就是我們經(jīng)常走青藏線的,見到樹也是眼睛一亮。”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公安處周副處長卻沒有吱聲,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看到了草地,草稀稀拉拉、黃巴巴的,就像正值青春期的、十五六歲男孩的髭須,弄得牛羊們一天到晚如饑似渴的,不得不一刻不停地重復著吃的動作。
天氣有些陰沉,遠處的玉珠峰隱沒在茫茫的雪霧中,看不清輪廓。不時,一只狐貍或者藏羚羊跑進視野,還有特別大的黑烏鴉。在這里,不論好不好看,不論溫馴還是兇猛,哪怕只是一朵沒有名字的小花,一只不怎么樣的烏鴉,只要能看到活物,不論是誰先看到,彼此都會招呼一聲:“快看快看!”這時,“武器”不離手的安哥就會不失時機地將其攝入鏡頭。
三岔河大橋到了,從車窗望去,真覺得高可摩天。一直沒吭聲的周處長跟我說,這是青藏線上最高的橋,相當于十九層大樓。還有最長的清水河大橋,架在高含冰量凍土地帶,長11.7公里。這些都是我們的重點保護對象,我們轄區(qū)共有428座橋梁呢。
“428座?天!”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周處長卻淡淡地笑了笑說,這才哪跟哪兒啊,青藏鐵路上有很多世界之最呢,你呀,就走著瞧吧。周處長果然是行家,念起他的工作經(jīng)來,一點都不含糊。
說話間,汽車行至西大灘,地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薄雪,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就壓在頭頂。繼續(xù)前行,過了昆侖山口,警車往右一拐,我們走進了不凍泉警務區(qū)。
不凍泉,地處青藏高原腹地,昆侖山南坡,海拔4601米,因當?shù)赜幸谎廴妹?,是六十年代電影《昆侖山上一棵草》的原型地。這里原本荒無人煙,但由于青藏鐵路不凍泉車站的建設、中鐵物資基地的存在和可可西里不凍泉保護站的設立,這里形成了一個暫住人口百余人的聚集地。這里是治安上的復雜地帶,政治上的敏感區(qū)域,經(jīng)濟上的貧困群落。不凍泉警務區(qū)的14名民警,管轄著九個車站、286公里鐵路線和這一帶的治安安全。警務區(qū)規(guī)定,每人每日徒步巡線不少于十公里,每月徒步巡視檢查完轄區(qū)一次。單這一項,就夠人受的了,何況民警們還有別的任務。
這是一座兩層的白色小樓,淹沒在巍巍群山之中,樓門離地面大約有半人高,這之間,由一個鐵架子做的樓梯連接著。雪還在下,上面已經(jīng)積了一些雪,半化未化的。
民警們的辦公室兼宿舍都在一樓。這里雖然名為不凍泉,但泉水因地質(zhì)原因不能飲用,飲水要從格爾木運過來。樓里的廁所是最近才修的。聽民警們說,以前上廁所,得拿根棍子,邊撒尿邊敲打著,不然會凍成冰溜子。我盯著他們半真半假的臉,盯了很久,結(jié)果我信了,如果我大腦還不是太缺氧的話,我知道,現(xiàn)在是6月,警務區(qū)還籠罩在一片雪色之中。
站在警務區(qū)向四周望去,只見一座座荒山寂寞聳立,起伏著伸向遠方,遠方的遠方。六百里永凍層充斥著蠻荒、高頻率、大強度的地震活動區(qū)、暴雷區(qū)、熱融滑坍區(qū)和熱溶湖塘等。大片大片的冰丘布滿著險惡,蠻荒得看不到人跡,寂寥得沒個姓名,于是山川河流是其姓,地衣地貌為其名,便有了不凍泉、二道溝、五道梁、風火山、沱沱河、唐古拉……
漫長的鐵道線,蜿蜒著伸向遠方,直插到群山之中,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跟隨民警們出去巡線,走在鐵道線上的感覺,不同于坐在那封閉良好的獵豹警車上。道砟很硌腳,去的時候,風從后腦勺吹來,呼呼的,沒感覺到有太大的不適,可等到返回時,風從前面直沖額頭,才覺得頭痛難忍,像針扎一般。每走一步,都比較吃力。
回到車站,我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納悶民警們怎么走得那么快呢。原以為只有自己那么經(jīng)不起風吹浪打,后來安哥把那天的照片發(fā)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巡線的民警們,每一個人都緊皺著眉頭,緊閉著嘴唇。在“不凍泉”站牌下,民警們的身影孤單而又堅毅。
“老婆還年輕,孩子還未成人,你說說,???”巡線中,不知誰說了這樣有頭無尾的話。
“我死在這兒,我老婆孩子還不哭死啊,他們可天天盼我回家呢。”有人附和。
“你們都比我強,我老婆和我吵,她不明白我為什么不回家,我怎么會不想家呢?”一個聲音黯然神傷。
“我們一定要堅持到底!”
“我們是警察啊?!备嗟娜诉@樣說。
說起來每一位民警都有一份心酸。從青藏鐵路開工建設到全線通車一年多,他們成了這生命禁區(qū)少有的生靈。與風沙為伴,和高山為鄰,日夜守護在這天路上,圍繞他們的,除了山還是山,除了風還是風。
“我寧可出去巡線,也不愿意在屋子里待?!泵窬瘎⒄癖笳f道。
“出去巡線,時間還過得快一點,待在屋子里,那個急呀。”有人接道。
“晚上,有時躺著睡不著,有時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憋醒了,再就睜眼到天明了,恨不能一腳把天踢個窟窿出來?!?/p>
我很理解他們,警務區(qū)十多個民警,兩班倒,山上山下每20天一個周期。他們?nèi)说街心?,絕大多數(shù)上有老下有小,每個人都有一把辛酸淚。
民警何幫明家在格爾木東區(qū),妻子下崗,父親因工傷致半面截肢。前天老娘孤身一人特意來格爾木看他,何幫明只回去陪娘待了幾個小時,就又回到了山上。老爹白內(nèi)障需要動手術,但倔老頭兒只聽小兒子何幫明的,他又回不去,老爹的手術就無限期地拖延著。
民警曹生銘女兒后天就要高考了,眼看時間逼近,孩子還在化隆老家,自己在山上干著急,無奈,他托付同事把女兒接上了去西寧考場的火車。
民警雷生鋒說:“兒子六歲多,和我都生疏了,打通電話,我說了半天,他只叫了一聲‘爸爸’,我又說了一會兒,他把電話給掛了?!?/p>
吃飯的時候到了。在外走了一遭兒,原以為能吃頭大象,可是飯菜端上來,我吃了一點就覺得飽了,再看看大家,也都放下了筷子。因為高原反應,吃不好睡不實,民警們體重直線下滑,眼看著體態(tài)越來越輕盈,大家開玩笑說,瞧咱這體形,是不越來越接近高原精靈“迎迎”了?
這話雖然是調(diào)侃,卻也不無道理。你看,他們辦起案子,追逃起來,真是迅疾如風。就在幾天前,地方公安局副局長扎西旺加、不凍泉民和飯館韓老板,萬分激動地將三面大紅錦旗送到了他們的手中:“攜手智破行兇案、共鑄毗鄰金盾情”“金盾協(xié)作、智擒頑兇”“雪域警魂、破案神速”。透過這一面面耀眼的錦旗,民警們荒原擒兇,雪中破案的一幕幕,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5月13日12時30分,警務區(qū)接到一電話報稱:不凍泉民和飯館里,兩個歹徒拿刀捅死人了。這還了得,“頭兒”帶領民警風風火火地出動了,趕到現(xiàn)場,只用了六分鐘。只見現(xiàn)場慘不忍睹,一人右腹血流如注,一人呻吟著正被當?shù)毓裁窬嚿咸?。圍觀的幾個群眾憤憤不平,指著曲麻萊縣方向,七嘴八舌地嚷嚷著:“跑了跑了!”
事不宜遲,警務區(qū)民警拔腿就追。宛如草原上善于奔跑的精靈,他們敏捷的身影,一個箭步,飛出老遠!然而,草原上溝深坎多,加上兩天前的大雪,不一會兒,大家腳窩子里就灌滿了雪,深一腳,淺一腳,上氣不接下氣的,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他們強忍著,嘴唇越來越青紫,干澀的嗓子像要冒出煙似的,雙腿也跑軟了,但一想到被害人那無助的眼神、流血的身體,他們又不知哪來的力氣,接著又是一陣窮趕猛追!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在鐵路左側(cè)一坑坑洼洼的山坳里,民警們找到了兩個犯罪嫌疑人:一個手里寒光閃閃的刀血跡未干,一個鐵锨把粗的鋼管還緊攥在手,雖然也是累得氣喘吁吁,但仍然殺氣騰騰,兇光畢露。民警們手疾眼快,左腳一個虎口奪食,將他們的兇器踢飛,右腳飛起一個掃堂腿,二人立足未穩(wěn),“唉喲”一聲應聲倒地,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明晃晃的手銬已經(jīng)銬住了他們的手腕。押解途中,聞訊趕來的群眾無不拍手稱快,連聲叫好。一個藏族老大娘雙手豎起大拇指,嘴里喃喃念道:“加藍警察哈江桑(鐵路警察好樣的)!”
聽完民警們的故事,已經(jīng)是薄暮時分,天,不知什么時候放晴了,萬道霞光染紅了遠山。
我們將登車歸去。輪到下山的民警劉振斌已安然地坐在車上,車外的幾個弟兄眼巴巴地望著他,眼睛里仿佛能伸出一雙手來,他們朝著車窗喊道:“振斌,記得回來的路啊。”劉振斌極力抑制住笑意,笑容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你小子,我走后,巡好線,別惦著我,??!”
汽車很快駛出了不凍泉警務區(qū),駛向民警們心中的天堂格爾木,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