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求學記

燕園有座博雅塔，塔下是著名的未明湖。一塔一湖，湖光塔影，代表著燕園的靜謐、秀美、清幽，是北京大學學子魂牽夢縈的理想的讀書勝地。當年我在北大燕園苦讀的情景，終生難以忘懷。

北大中文系很重視中國文化元典和中國古典文學的學習。在高校中文系中，中國古典文學和中國文學史課程分量是最重的。三年級以前，我對中國古典文學和中國文學史課的學習是很重視的，成績尚可，記分冊上我的中國文學史課和學年論文都是優(五分)。三年級以後，以科研代替教學，畢業後做文化工作，因工作需要漸漸地把興趣和重點轉移到中國現當代文學上去了。然而北大導師們對怎樣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的教誨，迄今記憶猶新，終身受用。

因此，在這裏我將北大導師們對怎樣讀書，怎樣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的講課記録一併寫在下面，也許對有志於中國古典文學學習與研究者有一定的參考作用。

怎樣讀書，顧頡剛先生説：第一要養成特殊方面的興趣；第二要分別書的緩急輕重，知道哪幾部書是必須細讀的，哪幾部書是只要翻翻的；第三要運用自己的判斷力。宋代陸象山説“六經皆我注腳”就是這個意思。讀書是要從書中尋出一條求知的路，不是請書本來管束思想，讀書的時候要隨處會疑。要注意兩點：一是不可有成見。二是應多賞識。對自己研究的一科極盡精微，對別人研究要略知一二。

王力先生説，首先讀什麼書。清末張之洞《書目問答》就是給學生寫的。給學生指出門徑，從何入手，選擇良莠，好的纔讀，不好的不讀，分門別類。我們搞漢語史的根據專業定，像研究“六書”“轉注”的可不讀，而《説文段注》《馬氏文通》就不可不讀。這是第一。第二，由薄返約，搞漢語史的也讀歷史、文學，從博到專。第三，“厚今薄古”。讀書的方法，首先應該讀書的序(文)(凡)例。其次摘要，做筆記。第三，眉批。把自己的評論寫下來。要寫讀書報告。趙振鐸《讀廣雅疏證》就是一篇很好的讀書報告。《廣雅疏證》沒有凡例，他給它定了凡例，《疏證》是怎麼定的，有什麼優點。

金克木先生認爲21世紀的科學是微觀與宏觀相結合，找尋規律，既越分越細又越來越綜合的傾向殊途同歸。金先生講了一件陳寅恪的軼事，説陳先生幼年時去見夏曾佑先生，夏老先生對他説：“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這是道出一個讀書的途徑，即瞭解中國文化必讀的經典，具體説必讀十部書：《易》《詩》《書》《春秋左傳》《禮記》《論語》《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這十部書若不知道，“唐朝的韓愈，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守仁”的書就無法讀。連《鏡花緣》《紅樓夢》《西廂記》《牡丹亭》裏許多詞句和用意也難體會。讀經是爲瞭解封建文化。讀史書，最少要讀《史記》《資治通鑑》，加上畢沅等的《續資治通鑑》、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讀文學的總要先讀《文選》，纔能看出文學的前後發展。孩童時期讀完這十部書作爲“存儲”，主要是引起興趣，孩子有他們的理解方式，不能照大人的方式去理解，特別是不能摳字句，講道理。大衆難懂的地方孩子未必不能懂。“我國古人並不喜歡‘抽象思維’説的道理很切實，用語也往往風趣。稍加注解即可閲讀原文。”錯過時機，“百憂勞其心，萬事勞其形”，再想補課就難多了。

我是1956級北大中文系學生，進校不久，中文系游國恩先生、楊伯峻先生、王瑤先生就給我們開講座，教給我們讀書做學問的門道。這次寫回憶録《跋涉·回憶》，根據當年筆記，特將游、楊二先生關於怎樣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的部分抄録於後，供有志於學的青年同志學習參考。王瑤先生講座的題目是“魯迅與中國古典文學”(此處從略)。游、楊二位先生在這方面當時就是權威、專家，游國恩先生是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部學部委員，一級教授，楚辭專家，主講《中國文學史》課第一段《先秦、兩漢》文學史。北大中文系《中國文學史》課分爲四段，第二段《隋唐文學》，林庚主講。第三段《明清小説》，吳組湘先生主講；《元明清戲曲》專請中山大學王季思先生講授。第四段《中國現代文學》，王瑤先生講授。

此外，在一二年級還專門請吳小如先生講《工具書使用法》和《中國文學名著選》，具體地手把手地教我們使用工具書，查辭書；細讀經典名篇，終身受益。後者可找他的《讀書叢劄》來讀。吳先生爛熟古文，精通散文，擅長考辨、注釋，主張“論從史出”，往往有獨特發現和獨到見解。他在當年是最受我們歡迎的講課老師之一。

下面是游國恩、楊伯峻先生當年講座記録，游先生的《怎樣學習古典文學》，要言不煩；楊先生的《怎樣使用工具書》是他自己從事教學、研究的經驗總結，都十分珍貴，附録於下：

怎樣學習古典文學(游國恩)

學習古典文學是一個長期艱苦的過程。先輩們都是把學比爲勞動生産一般。如《左傳》昭公十八年：學者、殖也。不學，將落。落者，廢也。稱書爲書田，硯爲硯田，稱學習爲筆耕。所以要防止幾種偏向。

一是努力不夠，急於求成。學問是長期累積的結果，不會是短期即見功效。好比農業生産一樣。《詩》云：“深耕穊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見《史記》劉章諷諭呂后危害漢室的故事。《孟子》：“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古今中外各行專家自古至今他們獲得成就，都是下過很深的苦功夫的。顧炎武著《日知録》達三十年。然而其中仍有錯誤。當時學者閻若璩就指出其錯誤五十餘條。他自己的《古文尚書疏證》八卷，花了半生精力找出一百二十八條證據證實《尚書》中虛假部分，但也不免有一二疏漏。然而這部書卻是無法可駁的。故：勞力愈多，收穫愈大。做學問不能疏勤取巧，這是起碼的知識。雖然不能立竿見影，馬到成功，然而仍要孜孜不倦地辛勤勞動，學習孔夫子“學而不厭”的精神。學荀子《勸學》云：“鍥而不捨，金石可鏤。”大禹言“惜寸陰”，陶侃進而云“惜分陰”。必須記住：不能把繁難的事情看爲簡單容易的事情。

二是好高騖遠。不可躐等(跨越二三階，即冒進之意)。《道德經》云：“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驕傲自大的偏向更應防止。“學而後知不足，教而後知困。”《道德經》云：“虛其心實其腹。”顧炎武亦云：“著書忌早。”戒驕戒傲的藥方是《漢書》河間獻王説的“實事求是”，即主客觀結合，老老實實地作下去。“學以年進”。荀子《勸學》篇云：“積土成山積水成淵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鍥而捨之，朽木不折。”

三是缺乏信心，畏難卻步。古典文學之所以難學，是由於我國年代久遠，內容豐富，而又未多加整理，故其本身就決定有許多困難。學者應預先準備以對待困難。“向科學進軍”這個口號是非常好的。學習古典文學的武器是馬列主義的文藝理論。其次是業務。基礎：要有一定語言基礎，其次是歷史，又其次是文學史知識(前後不以分別主次)。依此循序漸進，困難必會克服。

四是防止興趣主義，見異思遷。要做學問，包括幹一切事，都應有興趣爲基礎，它是做好一切工作的條件和動力之一。否則困難必多。但強調興趣，一切從興趣，那也必然大錯。興趣可以培養。任何事物經多次接觸，逐漸熟悉，並發現其規律，那就會産生巨大的興趣。如魯迅、郭沫若、朱自清(曾在北大讀哲學)。總之：學習總有一定困難，然而都可以克服。只要端正態度，防止偏心。虛心、耐心、決心、恒心，有計劃有步驟的實事求是地勞動是會獲得豐收的。

怎樣使用工具書(楊伯峻)

前言：一般有兩種介紹工具書的參考書：何多源《中文參考書指南》(北京圖書館)。鄧衍林《中文參考書舉要》(北京圖書館)。

介紹：(據楊伯峻先生自用經驗介紹如下)共分三類：

(一)詞序類

字形檔類：《中華大字典》《經籍纂詁》。前者按部首排列，後者依韻排列，世界書局版有索引。其內容亦收在中華大字典內，只不過舉例方面比較少，不豐富。

虛詞：《詞詮》(先秦至兩漢)，《詩詞曲語辭彙釋》(唐宋元明比較難懂的虛詞此書均有)。另有《助字辨略》《經傳釋詞》，雖是入門書，但有很多謬誤，初學者難於區別。

典故方面：《辭源》《辭海》。前者有正編續編，而以續編爲佳。一般《辭海》查不到的可在《辭源》中查到。若二者只備其一，則備《辭海》。《佩文韻府》(清朝編，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本可用，有索引。《辭源》《辭海》中查不到的可在此書查到)。其次《辭通》(用處不大)，《人名辭典》(不好)。

查人名：《中國人名大辭典》(商務版)，收人名四萬多，唐以前的絶大部分收齊，明清尤以清不夠。一般不著名的人可在《室名索引》，《別名索引》(開明版)查，每書收詞五千多條。《古今人物別名索引》很完全。《二十五史人名索引》(開明版)，《八十九種明代傳記綜合引得》(僅藏於北大圖書館、北京圖書館、燕京圖書館)，《三十六種清代傳記引得》。

人名沒有傳的查：《兩漢不列傳人名録》，《三國志人名録》(收四千多人，商務版)，另有《中國畫家人名大辭典》(清代版，北大圖書館)。

地名：《中國地名大辭典》(商務版)(最近劉先生亦有此著，將重印，內容並有增加)。《嘉靖一統志表》(五百六十卷，此表列其名目，商務版)，《中國地名索引》(1956年新知識出版社出版)可以補足以上二辭典不足。

年代：《紀元通譜》(中華書局版)，其索引説明很大，研究用。一般只用以下二書則可：《世界大事年表》，《中國大事年表》(秦以前爭論大)。上古方面可查看《西周年代考》(商務版)、《六國紀年》(與戰國史中的年代大同小異)。以上是時代方面，以下是人物方面。

《歷代名人生卒年表》(商務版)綜合了清代學者的成就。優點：簡便。缺點：沒有經過考訂，文人學者多，政治人物少，並有補遺(收百多人)。

《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吳其濬編，商務版)

(二)索引類

檢查詞句來源：《十三經索引》(葉紹鈞，開明版)，《十三經別文》，《水經注引得》。

爲研究詞條與語法用：《周易》《毛詩》《春秋》《左傳》《論語》《孟子》《荀子》《莊子》《墨子》諸子引得，《杜詩引得》(以上爲燕大編，藏北大圖書館)，《尚書通檢》。

指查某書重要出處：《禮記引得》《説苑引得》《白虎通引得》《考古質疑引得》。

檢查作者引得：《唐詩紀事著者引得》《宋詩紀事著者引得》《元詩紀事著者引得》。

檢勘可用者：《太平御覽引得》(宋朝類書)、《太平御覽引書引得》《文選注引書引得》《太平廣記篇目及引書引得》(五百卷)。

《群書檢目》(楊樹達編)。

(三)目録類

一般類：《書目答問》、范希曾《書目答問補正》《三訂國學用書撰要》《要籍類解及其讀法》。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八史經籍志(考歷代書的存亡，經籍志、藝文志是一樣的)。

中國歷史藝文志。

《四庫大辭典》《叢書大辭典》。

《經義考》，《小學考》。前者很好，後者不好。

《僞書通考》(可查歷史上有多少僞書)。

《清代文集篇目分類索引》(可查清代對某一題目的文章)、《國學論文索引》(可查民國以來各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