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牟 莉
向江海航道內傾倒淤泥的行為定性
文◎牟 莉*
2014年2月7日至2月9日期間,封某等人分別駕駛上海建輝疏浚打撈工程有限公司下屬的 “東順777”挖泥船及“東順泥駁1”、“浙平湖貨01890”運泥船在本市草鎮船廠碼頭進行疏浚淤泥作業。為了節約成本,上述公司法定代表人李某指使封某等人將挖出的淤泥就近拋灑在施工地點附近的黃浦江航道內。其中,“東順泥駁1”船與“浙平湖貨01890”船各傾倒淤泥5船,共計10船,數量為2,400余立方米。經上海市航道管理中心分析,上述破壞行為共形成5處非正常的凸起泥堆,高出黃浦江河床底面0.5~3米,使航道局部水域變淺,且具有無法及時發現的水下隱蔽性,若有吃水較深的大型船舶通過,將可能導致船舶擱淺乃至傾覆事故的發生。
第一種意見認為,李某等人的行為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理由是: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對象為公私財物,既可以是動產,也可以是不動產。因此,黃浦江航道可以成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對象。故意毀壞財物罪中的“毀壞”行為包括了毀損或者減少財物效用的一切行為。李某等人違法在黃浦江航道內拋灑、傾倒淤泥,導致黃浦江閘北電廠水域的江底河床形成5處非正常凸起泥堆,使航道局部水深受到嚴重破壞。經中交上海航道勘察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測算,清除上述凸起的5處泥堆需要工程費用人民幣10.2萬元,恢復該水域正常的河床,需工程費用人民幣98.83萬元,已達到故意毀壞財物罪的立案標準。此外,深圳市有將往市政下水管道偷排泥漿,導致下水管道被泥漿堵塞的行為認定為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判例。[1]該案與本案的作案手法類似,對本案的定性具有參考意義。
第二種意見認為,李某等人的行為構成破壞交通設施罪。理由是:上海市航道管理中心召開專家會議并形成專家意見認為,李某等人違法拋泥形成的泥堆使航道局部水域嚴重變淺,且具有無法及時發現的水下隱蔽性,若有吃水較深的船舶通過或靠離黃浦江閘北電廠水域碼頭,將可能導致擱淺乃至傾覆事故的發生。因此,李某等人的行為破壞了黃浦江航道,危害了通航安全,構成破壞交通設施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李某的行為不構成犯罪。理由是:首先,受潮汐動力以及往復流的影響,航道水體中懸移質處于流動狀態,同時涉案水域存在他人拋灑淤泥的可能性,因此無法排他地認定李某等人拋灑淤泥的數量。其次,對于“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認定僅有專家意見,而沒有具有鑒定資質的鑒定機構出具的鑒定意見,無法認定李某等人破壞航道的行為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因此,在不能準確認定李某等人的拋泥數量以及缺乏相關鑒定意見的情況下,無法對李某等人定罪處罰。
我們贊同第二種意見,即李某的行為構成破壞交通設施罪,具體分析如下:
(一)李某等人的行為侵犯了交通運輸安全和公共交通利益
其一,就刑事立法而言,故意毀壞財物罪和破壞交通設施侵犯的社會利益有著本質的區別:故意毀壞財物罪侵犯的是公私財產所有權,而破壞交通設施侵犯的是公共安全和公共交通利益。李某等人往黃浦江航道內拋灑淤泥的行為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航道正常通行,使得有關部門為恢復航道通行會有一定的費用支出,但是其直接影響和最終損害的還是該水域的通航安全,其行為危害交通運輸安全的社會危險性明顯高于故意毀壞財物罪對公私財產的毀壞。
其二,認定李某等人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的證據不夠充分。對涉案財產的價值或者價值減損的鑒定是認定財產類犯罪的關鍵。但本案中,僅有中交上海航道勘察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對于清除淤泥和恢復正常河床所需工程費用的測算。況且,中交上海航道勘察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并非價格鑒定部門,且其出具的測算報告也并非屬于合法的鑒定報告;同時,政府部門清除淤泥和恢復正常河床所需工程費用并非等同于李某等人的破壞行為導致航道效用減損的價值。因此,本案缺少對航道使用價值減損的鑒定。而故意毀壞財物罪的關鍵恰恰在于傾倒淤泥的行為能不能被評價為毀壞行為?毀壞財物行為應當揭示其行為的破壞性。只有破壞性的行為才能構成毀壞,那些不具有破壞性的行為則不能認定為毀壞。水流是一種自然資源和自然環境,而航道是由可通航水域、助航設施和水域條件組成的,是一種人為創造的產物,其最基本的前提條件是水資源。本案中行為人并不存在故意毀壞水資源的行為表現,因此我們很難認定行為人已經對水資源造成了物理性價值的喪失或降低。
(二)對李某等人向黃浦江內傾倒淤泥數量的排他性認定
首先,江底河床的5處凸起泥堆并非屬于自然性淤積形成。根據《2014年黃浦江(閘北電廠段)深水航道水下拋泥測繪報告》(以下簡稱《測繪報告》)的說明,當黃浦江水體內的懸移質達到一定程度,在航道的水體流速、流向處于某一相對平穩狀態后,最終落淤于航道中,形成回淤分布較為均勻的舒緩河床面而非凸起的淤泥堆。而根據上海市航道管理中心出具的《關于黃浦江閘北電廠水域航道破壞情況的意見》(以下簡稱 《意見》)的陳述,經測繪發現的5處非正常凸起泥堆是由人為違法傾倒、拋灑淤泥所致而非自然形成的。綜合以上兩份證據,可以排除江底河床形成的5處非正常凸起為自然積淤形成的可能性。
其次,相關證據排除了他人在同一區域傾倒、拋灑淤泥的可能性。第一,通過查看江面監控記錄及李某等人的現場指認,確定了行為人違法拋泥的時間、路徑和范圍;第二,通過走訪在案發時間段內在涉案水域進行疏浚作業的企業,排除了其他疏浚作業船舶在涉案水域違法拋泥的可能性;第三,上海市航道管理中心出具情況報告說明,證明在案發時間段內除本案行為人李某等人的傾倒行為之外,沒有發現有其他人員在黃浦江閘北電廠水域附近違法傾倒渣土的行為。
最后,根據李某等人指認的傾倒淤泥的區域,由專業機構進行水下測繪,已經檢測出的五處非正常凸起的淤泥量與李某等人供述的傾倒淤泥量基本上是一致的。
因此,在綜合分析江面監控視頻、專業機構報告、政府主管部門情況說明以及李某等人供述的基礎上,我們可以認定李某等人向黃浦江內傾倒淤泥的數量。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航道法》第35條第(3)項規定,在航道和航道保護范圍內傾倒砂石、泥土、垃圾及其他廢棄物的行為屬于危害航道通航安全的行為,故結合本案案情,可以認定李某等人的行為是破壞航道的行為。并且上述法規第42條規定,有上述行為的,由負責航道管理的部門責令改正,對單位處5萬元以下罰款,對個人處2,000元以下罰款;造成損失的,依法承擔賠償責任。但僅有李某等人將淤泥就近拋灑在黃浦江航道內的客觀行為依然是行政法規予以規制的行為,所以李某等人的傾倒行為是否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是本案定性的關鍵所在。
(三)對“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認定
“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是某種危害行為構成破壞交通設施罪的關鍵。目前既沒有相關法律、司法解釋對“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判斷標準作出進一步明確說明,也沒有可以對航道安全類內容進行鑒定的專門司法鑒定機構,而且在司法實踐中破壞航道安全的刑事案例也比較少見。因此,我們認為在法律規定空白且鑒定機構缺失的情況下,鑒定意見不是認定本罪的必要證據,可以綜合使用其他證據來達到證明效果。
首先,在“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法律認定標準空白的情況下,可以參考其他類似罪名的認定方法。例如關于破壞鐵路交通設施,足以危及行車安全的鑒定,目前是由鐵路系統的安全監察部門負責進行的。[2]鐵道部明確規定有權做出權威鑒定結論的機構是鐵路局的安全監察部門,凡是涉及各專業的鑒定材料首先交鐵路局的安全監察部門,由安全監察部門匯總材料后出具最終結論,但并未對結論的形式和證據屬性做出明確的規定。在實踐中,安全監察部門也多以《情況說明》的形式出具結論。[3]我們認為,航運系統和鐵路部門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航運系統的類似問題完全可以參照鐵路運輸管理的相關規定來填補本案面臨的法律空白,即由航道主管部門對于李某等人的行為是否“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出具鑒定性的意見。
其次,上海市航道管理中心[4]出具的《測繪報告》以及由其負責牽頭召開專家會議形成的《意見》,可以作為認定“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依據。上海市航道管理中心受上海市港口管理局委托,依法行使開放性水域港口航道及航道設施和內河航道設施管理職能,負責黃浦江巨潮港至吳淞口水域航道的維護,屬于航道管理機構,在航道管理方面具有專業性和權威性,其出具的《測繪報告》全面分析了黃浦江閘北電廠水域的航道概況、通行船舶的吃水情況以及違法拋泥在河床底面形成的異常凸起對航道造成破壞等情況。上述《測繪報告》經過航道工程、船舶工程等領域專家的論證,最終形成了《意見》,認為違法拋泥形成的泥堆將可能導致擱淺乃至傾覆事故的發生。雖然上述兩份材料并不能認定為刑訴法意義上的鑒定意見,但是考慮到制作主體的專業性、權威性以及法律法規對于認定“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具體規定和司法解釋的空白,可以考慮將其歸類為專家證言,作為認定“足以使船只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依據。
當然從刑法理論上來說,李某等人的行為同時還可以構成污染環境罪,淤泥含大量有毒有害物質:寄生蟲卵、病源微生物、細菌、合成有機物、重金屬離子等,不處理將造成二次污染。根據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 《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非法排放、傾倒、處置危險廢物3噸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嚴重污染環境。本案中李某等人共傾倒淤泥10噸,符合污染環境罪的客觀行為標準。主觀上李某等人明知自己的傾倒行為會產生污染環境的結果,且李某等人是從事疏浚淤泥的專業人員和單位,對隨意傾倒淤泥可能導致航道局部水域變淺從而引起過往吃水較深的船舶擱淺這一結果具有一定的認知程度。換言之,李某等人對行為污染環境和有可能引起水上交通事故存有刑法上的故意。由于李某等人只有一個違法行為,故根據刑法學上想象競合犯的原理,只能擇一重罪進行論處。
綜上,已有證據證明李某等人違法在黃浦江航道內傾倒、拋灑一定數量的淤泥和已經產生的社會危害性,其行為已經構成了破壞交通設施罪。
注釋:
[1]《彭某與羅某、吳某、胡某故意毀壞財物罪一審刑事判決書》,http://www.court.gov.cn/zgcpwsw/gd/gdsszszjrmfy/szslhqrmfy/xs/201412/t20141230_5800268.htm,訪問日期:2016年12月10日。
[2]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鐵路法〉中刑事罰則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規定,行為人故意毀損、移動鐵路行車信號裝置或者在鐵路線路上放置足以使列車傾覆的障礙物,或者盜竊鐵路線路上行車設施的零件、部件、鐵路線路上的器材,雖未造成嚴重后果,但經鐵路有關部門鑒定,足以危及行車安全的,依照破壞交通設施罪的規定追究刑事責任。該司法解釋雖已失效,但是仍有一定的參考意義。
[3]吳乾輝:《鐵路運輸領域破壞交通設施罪有關問題的研究》,載《行政與法》2011年第3期。
[4]現上海市航道管理中心更名為上海市碼頭管理中心。
*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檢察院[20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