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階
父愛與愛父
□ 逄春階
今年6月18日是父親節,這是感恩父親的節日。身為父親的我,在撫養孩子的若干細節都一一品嘗之后,才知道了為父之難,難在每一個節點都不能省略。體味到難,才更加思念自己的父親。父歿多年,子欲養而親不待。心中隱隱作痛。
正在熱播的電視劇《白鹿原》中有個情節,鹿子霖將兒子騙回家成親,兒子反抗包辦婚姻。鹿子霖感到絕望,你說喜帖也發了,親戚也請了,吹鼓手也到位了,全村人都期待著呢,這婚說不結就不結了?鹿子霖氣得猛扇自己的臉:“慫娃,你是要我的命啊!”新舊交替時代的父親,真難當啊。一個中規中矩的父親,要考慮自己的臉面,要考慮祖宗的規矩,要考慮親家的利益和感受。父親錯了嗎?似乎也沒錯,這就是生活中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與苦澀。好不容易把兒子勸著拜了堂,面對族長白嘉軒,鹿子霖淚流滿面地說:“這慫娃,從小到大,把人難的啊!不說了。”說完,把淚擦掉,笑著出來招待客人。面對這個鏡頭,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就是沉甸甸的父愛啊!
98年前,魯迅先生寫過一篇雜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我在四個年齡段分別讀了四次,感受大不同。
第一次是19歲上大學時,認真讀了,還做了筆記,抄下了一些警句,但理解不深,只是覺得魯迅先生文筆優美,思路清晰。因為我當時沒做父親,我還是個孩子。
第二次是25歲,我做了父親。怎樣做好父親這個角色?我又拿過魯迅先生的文章讀,感覺可操作性不強。當時一門心思要把孩子培養成同輩中的佼佼者,要上各種補習班,要上重點中學、重點大學,在望子成龍的期待中培育著孩子。
第三次是45歲,當經歷了孩子的叛逆之后再讀,覺得魯迅先生寫得還不夠味兒。魯迅先生當時38歲,還沒當父親。他沒有孩子叛逆的經歷,沒有當父親的經歷,也就體會不到當父親的尷尬和無奈。盡管在文章中,他說:“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從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可是孩子呢,并不買賬,不希望你“肩住了黑暗的閘門”,他們愿意自己扛,他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走。為父之難,之累,之無奈,魯迅先生當時還沒體會到。
孩子叛逆,對父親來說是個坎兒,這個坎兒能扛過去,很不容易。扛不過去,就出現悲劇。搖滾歌手汪峰曾是個極為叛逆的孩子。父親是海政歌舞團的長號演員,希望汪峰能像他一樣,但汪峰喜歡上了搖滾。在父親印象中,搞搖滾的就是頹廢、放縱、“流氓阿飛”。他十分討厭汪峰的長發,逼他剪掉,汪峰不但不剪,反而燙了;同桌吃飯,父親看到眼前兒子那毛茸茸的一團頭發,快要蘸到飯碗里,就無比憤怒;父子同行,穿著軍裝的父親命令兒子跟他保持10米距離。后來沖突升級,汪峰被趕出了家門。父親解不開兒子叛逆這個結,含恨去世。
汪峰的父親,很難。難在哪?難在無法與兒子溝通。自己是搞音樂的,兒子也搞音樂,但就是沒有溝通的渠道。你說向東,他偏向西,如果他們不是父子,也許關系很好,很融洽。但是,他們是父子,相看兩厭,咫尺天涯。
父親難當,獨生子女的父親更難當。我當了父親后,面對自己的孩子,當他挑戰我時,我很困惑,有時覺得很多余,只有很沮喪地遷就。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做父親。一位朋友說:你無權去阻止兒子走彎路,你能做的,就是在彎路的盡頭,等著他,撫慰他。還有,兒子走的不一定是彎路,那是他選擇的路。
摸著石頭過河教育孩子的惶惑,大概好多父母都感同身受,都是在彼此身體和心靈成長與老去的過程中,不斷地進行著思想的碰撞與交融。這是人生必然要經歷的,無法省略。
最近,我到上海的魯迅故居——大陸新村9號參觀,第四次拿起魯迅先生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讀,我驚訝地發現,前三次的理解,還是太膚淺了。
魯迅先生選擇住在大陸新村9號,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兒子周海嬰。1929年,海嬰出生。魯迅先生48歲得子,自然對孩子疼愛有加。海嬰身體一直比較弱,經常鬧病,魯迅先生非常操心。他要選擇有利于孩子成長、陽光充足的房子,最終選擇了大陸新村9號。
我看到,魯迅故居是三層小樓,一樓是客廳,二樓是臥室兼書房。二樓一進門左手門邊的墻上,掛著的是日本畫家秋田義一畫的《海嬰生后十六日像》。那是1929年10月13日,海嬰出生剛滿16天,畫家特地來到家中,用畫筆畫下了襁褓中的海嬰胖胖的小臉。魯迅先生把它掛在這里,寫作寫累了,抬頭就能看到兒子的畫像。
魯迅先生把三樓留給兒子。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先生曾說:“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周海嬰臥室的墻上,最吸引人的是日本畫家宇留河泰呂的《倒立之演技女兒》,畫的是中國女藝人街頭表演倒立頂碗的情景。女藝人身穿鮮艷的紅裝,背景設定的是墨綠色,上面的碗是白色的,墊底的凳子是大紅色的。此畫色彩鮮明,有著無形的動感,又民間又現代。一幅小畫,能看出魯迅先生小心翼翼地尊重并理解著孩子的天性。
“以孩子為本位”,順乎孩子的天性,買玩具,陪著玩耍,忍耐孩子的“毛病”,魯迅先生做到了。有朋友詫異于魯迅先生對孩子的“溺愛”,于是先生坦然寫下《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這個以“橫眉冷對”“怒向刀叢”面孔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大文豪,對孩子的感情如此的深厚、細膩、柔軟。
然而,先生是個清醒者,他去世前寫的遺囑,絕無半點“溺愛”:“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這是一個清醒的父親的遺囑,這是真正的大愛,就是要徹底解放子女,讓子女活出自己來,沒有奴性,不仰人鼻息,快樂而健康,不要附著一些長者“面子”之類的沉重負擔。尤其讓人感動的是,魯迅先生用自己一生的經驗,教育兒子“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為什么萬萬不可做?因為空頭的這家那家,都是無益于社會也無益于自己的“贅肉”。空頭的這家那家,說白了就是騙子。周海嬰果然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他做了一名無線電專家。
看了魯迅先生的遺囑,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先生的話:“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的力量。”遺憾的是,在孩子成長的最關鍵階段,我沒有深刻理解先生的話,沒有理解孩子“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的內涵。
做清醒的父親,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我這做父親做了20多年的人,才終于一點點掂量出魯迅先生這句話的分量。
再回到電視劇《白鹿原》,白嘉軒疼愛自己的女兒白靈,到了該裹腳的年齡,他力排眾議,阻止了;女兒要剪頭發,他容忍了;女兒要去上學,他也允許了。這樣的父親,才真正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容易做。
魯迅先生強調的是做個清醒的父親。做子女的,何時能體諒為父之難呢?也許等你也做了父親,等你的子女開始跟你叫板,等你被你的子女氣得流淚之后,你才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思念自己的父親,在內心深處向他致歉。
父愛如山,愛父是順理成章的事兒。祝福我們的父親吧。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