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彬
《孫子兵法》十三篇與八十二篇源流考
趙文彬
《史記》與《漢書·藝文志》對《孫子兵法》篇數記載不同,《史記》記載為十三篇,《漢書·藝文志》記載為八十二篇(東漢后亡佚),兩者篇數差異較大,歷來有爭議。現將十三篇與八十二篇之關系源流略作梳理與考證,不妥之處,敬祈校正。
秦末戰亂,圖書典籍多遭損毀,西漢政府先后三次從民間征集包括兵書在內的各類典籍。“漢興改秦之敗, 大收篇籍, 廣開獻書之路。”①《漢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1頁。“張良、韓信序次兵法, 凡百八十二家, 刪取要用, 定著三十五家。”②《漢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62頁。元朔三年(前126 年),漢武帝詔令“建藏書策,置寫書之官”③《漢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1頁。,對天下書籍進行大規模征集,“軍政楊仆捃摭遺逸, 紀奏兵錄, 猶未能備”④《漢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63頁。。鑒于前兩次圖書搜集“亡佚尚多”的情況,西漢河平三年(前26年),漢成帝“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⑤《漢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1頁。。
由此可見,《史記》成書前,西漢政府已開展過兩次圖書征集、整理工作。按常理推測,司馬遷作為太史令,掌管中央政府藏書,應當可以看到漢武帝及以前的整理成果。《史記》中對《孫子兵法》的記載有兩處:“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⑥《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61頁。“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⑦《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68頁。顯然,司馬遷所見是十三篇,孫武當初向吳王闔閭所獻也是十三篇。不僅如此,“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可見民間傳本大致也是十三篇。但是,《漢書·藝文志》卻記載“《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圖九卷”⑧《漢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56頁。。《漢書·藝文志》成書于東漢,班固將河平三年圖書整理之目錄學成果《七略》(已佚)中各書提要刪掉(“今刪其要,以備篇籍”),保留大序、小序及作者、書名、篇目信息,另外補充劉向、楊雄等人著作,作為《漢書》書志部分,大致反映了西漢圖書典藏情況。因此,《漢書·藝文志》所記《孫子兵法》篇目信息,最早可追溯至西漢河平三年(前26年)。《史記》約成書于漢武帝太初元年至征和二年間(前104—前91年)①夏征農、陳至立主編:《辭海》彩圖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65頁。,中間相隔至少65年。緣何短時間內,《孫子兵法》篇目增加近六倍,新增五十九篇與十三篇關系如何?由何人所作?
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漢墓出土大批漢簡兵書,其中《孫子兵法》除十三篇外,尚有五篇佚文,為傳本所不見,且篇章內容與傳世本亦多有不同。據墓中出土文物推斷,一號墓下葬于漢武帝建元元年至元狩五年(前140—前134年)②吳榮政:《簡論〈孫子兵法〉在國內的流傳與整理》,《廣西右江民族師專學報》第14卷第2期,2001年6月。,則該漢簡本《孫子兵法》成書時間應早于此,更早于司馬遷著《史記》時間。五篇佚文中,《吳問》《見吳王》為孫武見吳王言行記錄,《四變》《黃帝伐赤帝》是對《孫子兵法》有關問題的闡釋與說明,《地形二》為不見于傳世本的兵學論述。并且,《吳問》稱闔閭為“吳王”,《見吳王》稱之為“蓋廬”,說明其不為一人所記。正如余嘉錫先生所言:“吳王與孫武問答,未必武所自記。古人之學,大抵口耳相傳,至后世乃著竹帛。此蓋戰國時人所追敘耳,至其后乃合而編之。”③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94頁。可見,佚文乃孫武后世之人所記述,與十三篇相比,理論、筆法均遜色不少,不是核心篇章。由此可以推知,《孫子兵法》自成書后流傳至漢代,當有內、外篇之分。其實,不唯《孫子兵法》,先秦諸子典籍如《莊子》《孟子》《墨子》多屬此種情況。以《莊子》為例,此書共三十三篇,分《內篇》《外篇》《雜篇》三部分。據考證,《內篇》(七篇)為莊子所作,《外篇》(十五篇)是莊子門人、弟子所作,或為莊子與門人、弟子合寫,反映莊子思想,《雜篇》(十一篇)為莊子學派或者后世學者所作,當然亦有其他篇目因文獻傳世過程不慎混入,如《盜跖》《說劍》等篇。
先秦諸子百家之書多為集體著作,或父子相傳,或師徒相授,所謂家法師承,是家學。“家者合父子師弟言之。父傳之子,師傳之弟,則謂之家法。六藝諸子皆同,故學有家法,稱述師說者,即附之一家之中。”④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08頁。“先秦諸子,大抵不自著書,凡所纂輯,率皆出于后之人,欲從其書中,搜尋某一人所獨有之說,幾于無從措手;而一家之學,則其言大抵從同。”⑤呂思勉:《先秦學術概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也就是說,先秦諸子典籍的作者往往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或一個學派。漢代學者(如劉向、劉歆等)整理先秦典籍時,因家法師承關系,按照統一歸類原則定篇名、作者,以其開山鼻祖之名命名。正是依靠諸子師承關系,學術思想才不斷豐富,先秦時期才有百家爭鳴的盛況。然而,在師承過程中,學派內部也會出現分支,韓非子曾言:“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⑥《韓非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725頁。除學派鼻祖所撰內篇文章外,各支派乃至每個人均可根據師承所學、實踐揣悟,記述學派觀點,或為開山鼻祖之言行記錄,或為托古之作,稱為外篇,其數量龐大,往往超過內篇。再者,先秦時期,簡帛為書,因載體昂貴,書籍甚少,典籍多靠父子、師徒口耳相傳。“況周、秦、西漢之書,其先多口耳相傳,至后世始著竹帛。如公羊、谷梁之《春秋傳》、伏生之《尚書大傳》(張生、歐陽生撰)。故有名為某家之學,而其書并非某人自著者。”①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08頁。兩漢時期,由口耳相傳轉為簡帛記錄過程中,因學術觀點、個人見解不同,這些篇章(含內、外篇)由不同人記述而產生差異,一般而言內篇差異偏小,外篇篇數、內容、次序等多有不同。
就《孫子兵法》而言,十三篇為孫武所作(后人曾有所整理),是《孫子兵法》主體,屬于內篇;八十二篇中剩余五十九篇連同圖九卷大抵為孫武子弟、門人及后世兵家、學者所作,屬于外篇。內篇因軍事價值較大,文辭優美,故廣為流傳;而以漢簡本五篇佚文為代表的外篇,為不同人所記述,散落在民間,為不同人(銀雀山一號漢墓主人為其中之一)所持有。最遲至西漢河平三年(前26年)征書,不同抄本的《孫子兵法》匯集到中央,致使內篇數目增多。
另外,司馬遷所觀《孫子兵法》為十三篇,至河平三年(前26年)增至八十二篇,可見西漢兵書整理工作前后目的及方法不同。漢初戰亂未絕,四方諸侯不時反叛,兵書貴實用。整理者張良、韓信均位列“漢興三杰”,熟讀兵法;且校兵書目的是“刪取要用”,大概是整理工具書或教科書以供使用,所以取精去蕪, 收兵書一百八十二家,刪一百四十七家,僅保留三十五家。就《孫子兵法》而言,內篇十三篇因最有價值而被保留,外篇可能全部被刪掉。后來,統治趨于穩定,最高統治者覺得典籍“亡佚尚多”,搜集遺書“猶未能備”,廣泛征書,大量民間藏書遂涌進府庫,以至于自漢初至成帝,“百年之間,書積如丘山”,前后收書達三萬三千余卷。②董恩林:《中國傳統文獻學概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6頁。而西漢中期戰事減少,兵書實用功能下降,文獻收集、整理更加注重完整性。因此,劉向、任宏等人將民間各種抄本收錄,整理文字,厘定次序,統一編目,得“《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圖九卷”,寫成定本藏于天祿閣。因此,西漢中央府庫所藏《孫子兵法》為八十二篇,可稱之為“孫氏家言”,為《孫子兵法》最全版本。
兩漢末年,戰亂致中央藏書遭大規模損毀。尤其東漢末年,董卓亂政,“圖書縑帛皆取為帷囊,所收而西載七十余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蕩”③(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1506頁。,兩漢藏書喪失殆盡。“《漢書·藝文志》所收六百一十四種,現殘存僅八十七種,其中似乎完整者僅四十二種,殘本者又四十五種。”④董恩林:《中國傳統文獻學概論》,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6~127頁。大抵此時《孫子兵法》八十二篇連同《孫臏兵法》八十九篇毀于戰火。然《孫子兵法》流傳甚廣,民間尚有遺存,以十三篇為主,間或有外篇若干,類似漢簡本。曹操撰寫《孫子略解》,為十三篇作注,大抵采自民間藏本,并刪其外篇。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孫子兵法》自成書以來,十三篇為內篇,廣為流傳,另外尚有外篇若干。西漢政府大規模征書,將民間多種抄本匯集,內篇數量增加,經劉向等人整理,使《孫子兵法》篇目達到八十二篇,定本藏于中央府庫。漢末動亂,八十二篇不幸毀于戰火,而十三篇卻仍在民間流傳,大致為迄今所見之版本。
Textual Research of the Source of 13 Chapters and 82 Chapters ofThe Art of War
Zhao Wenbin
2017-07-19
趙文彬,臨沂市博物館副館長。
(責任編輯:李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