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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亞洲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地區,人類早期文明最為發達的地區,它對人類文明發展的貢獻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地區,水稻的馴化、城市的出現、宗教中的多元、宏達的神廟、鑄鐵、指南針、紙張、絲綢、文字與書寫、大學、規模巨大的國家管理、杰出的藝術作品等等,亞洲對人類早期文明的貢獻,可以列出長長的一個單子。亞洲因其偉大的古代文明成就而令每一位亞洲人自豪。亞洲文明對世界文明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例如美索不達米亞城市文明的傳統對后世的人類文明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是對構成西方文明“根基”的古希臘和古羅馬文明的影響。就連現代西方史學家也都毫不吝惜地承認,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古典傳統,與古代近東的文明尤其是巴比倫、埃及和希伯來文明,有著很深的淵源關系,深受其影響。正如一位西方學者所中肯指出的:“今天的西方文明,也可說就是歐美文明”,“與其說系起源于克里特、希臘、羅馬,不如說系起源于近東。因為事實上,雅利安人,并沒有創造什么文明,他們的文明系來自巴比倫和埃及。希臘文明,世所稱羨,然究其實際,其文明之絕大部分皆系來自近東各城市”,“近東才真正是西方文明的創造者”。①于殿利:《巴比倫與亞述文明·序言》,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頁。
二
亞洲不僅僅在古代是人類文明的搖籃,其發展領先于世界其他地區,就是在前近代時期(1500—1800),仍是世界經濟發展的火車頭。在早期的全球化歷史中亞洲起著重要作用,中國和印度是當時世界經濟的中心,正如《泰晤士插圖世界史》中所說的:
雖然人們很難準確地估量近代早期亞洲的經濟總產量……但是人們所能見到的各種資料證明,東方的經濟規模和利潤比歐洲要大得多……南亞和東亞之間的情況也是如此:歐洲人……及其商船僅為中國人及其船只的1/10;而其歐洲人的貨物主要不是歐洲的產品,而是中國的瓷器和絲綢。這兩種商品的產量令人瞠目結舌。僅南京一地,眾多的陶器工廠每年出產100萬件精美的瓷器,其中許多是專門為出口而設計的—出口歐洲的瓷器繪有宮廷圖案,出口伊斯蘭國家的瓷器則繪有雅致的抽象圖案。……在印度,17世紀80年代,僅孟加拉的卡巴扎爾城每年就生產200萬磅生絲,僅西部吉吉拉特一地的棉紡織工人每年就生產出口300萬匹布。……在整個近代早期,世界工業的中心是亞洲,而不是歐洲。亞洲也是最強大的國家的所在地。當時最強大的君主不是路易十四或彼得大帝,而是滿清皇帝康熙和“大莫臥爾”的奧朗則布(1658—1707)。②貢德·弗蘭克著,劉北城譯:《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第231頁。
三
“亞洲”(Asia)這一地理區劃,最早是歐洲人提出來的。晚明來華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繪《坤輿萬國全圖》(GreatUniversalGeographicMap),提出天下分為五大洲,便有亞細亞,利瑪竇在圖中說:“若亞細亞者,南至蘇門答臘、呂宋等島,北至新曾白蠟及北海,東至日本島、大明海,西至大乃河。墨河的湖、大海、西紅海、小西洋。”圖中分列出“萬國”,中國只是萬國之一。晚明儒生李之藻感嘆“俯仰天地,不亦暢矣大觀”。利瑪竇的同鄉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著《職方外紀》,專列出亞細亞一章,從地理上明確了亞洲的方位:
亞細亞者,天下一大洲也,人類肇生之地,圣賢首出之鄉。其地西起那多理亞,離福島六十二度;東至亞尼俺峽,離一百八十度;南起爪哇,在赤道南十二度;北至冰海,在赤道北七十二度。所容國土不啻百余。其大折首推中國……。
這些恐怕是中文文獻中最早對亞洲地理所做的整體詳細描述。
西方文獻中的亞洲觀念只是作為歐洲人的“他者”的一種想象。而國人對亞洲整體的自我認知卻相當遲緩。在亞洲,最早將亞洲作為一個整體的認識恐怕是日本人。1863年,日本著名思想家勝海舟提出“亞洲聯盟論”。他認為,當今亞細亞幾乎無人有意抵抗歐羅巴。此乃腦臆狹小,而無遠大之策之故。以我所見,當以我國出動船艦,前往亞細亞各國,向這些國家的統治者廣為游說,說明亞洲聯合,建立亞洲同盟的緊迫意義。①松浦玲:《明治的海舟與亞細亞》,巖波書店,1987年,轉載于盛邦和:《19世紀與20 世紀之交的日本大亞洲主義》,《歷史研究》2000 年第3期,第125頁。顯然,這是日本逐漸強大后的一種自我意識的體現。后來,在福澤諭吉的《脫亞論》后,岡倉天心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亞洲一體論”。他認為亞洲雖然有著不同的國家,但在精神上有著共同性,阿拉伯的騎士道,波斯的詩歌,中國的倫理,印度的思想,它們都分別一一述說著古代亞洲的和平,并在這種和平中發展、孕育著一種共通的生活,在不同的地域,開放著不同的、各有特色的文明之花。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劃出明確固定的分界。岡倉天心自覺地將日本作為亞洲的一員,實際上他是在代表亞洲,把歐洲作為“他者”,來確定亞洲的思想和文化價值。他說:
亞洲一體。雖然,喜馬拉雅山脈把兩個強大的文明,即具有孔子的集體主義的中國文明與具有佛陀的個人主義的文明相隔開,但是,那道雪山的屏障,卻一刻也沒有阻隔亞洲民族那種追求‘終極普遍性’的愛的擴張。正是這種愛,是所有亞洲民族共通的思想遺產,使他們創造出了世界所有重要的宗教。而且,也正是這種愛,是他們區別于不顧人生目的、一味追求人生手段的地中海及波羅的海沿岸諸民族所在。②錢婉約:《從漢學到中國學:近代日本的中國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5頁。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亞洲最早的自我言說、亞洲自我意識的最早明確表述。很遺憾,岡倉天心這個立足東方,反思西方文化的弊端,譴責西方文化侵略的反殖民主義的思想因素,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恰恰是冠冕堂皇的,甚至非常富有感染力,很遺憾它變成日本對東亞民族進行殖民侵略的侵略理論。③同上,序言,第6頁。日本的這兩種亞洲觀都走向了反面,成為日本近代以來侵略和欺壓亞洲的理論來源,這個事實也說明了他們的亞洲觀的內在矛盾和問題。
在亞洲,中國、日本、印度大約是對亞洲文明的價值和西方東漸后所產生的東方文明自身價值最為關注的國家。印度三圣之一的泰戈爾,是在對西方文明的反思中關注東方文明的,他對東方價值的守護,是建立在對西方文化的批判之上的,他認為:“西方已經變成剝削者,已經嘗到剝削的果實而喪失道德,我們卻必須用人類道德和精神力量的信心來戰斗。”他又說:“我們東方人既不能借來西方的頭腦,也不能借來西方的脾氣。我們要去發現我們自己生下來應該有的權利。”④參見 Sisir Kumar Das (ed.), Rabindranath Tagore’s Talks in China.Calcutta: Rabindra-Bhavana, Visva-Bharati, 1999,p.53.轉引自譚中《東方文明的氣質與中印研究的靈魂》,感謝譚中先生發給我他的抽樣稿。1941年泰翁臨終前寫了《文明危機》(“Crisis in Civilization”)文章,結尾說:“我環顧四面八方,看見一個驕傲的(西方)文明倒塌,變成一大堆枉費心機的垃圾。”又說:“可能從這地平線上、從太陽升起的東方,黎明將會來到。”①參見Sisirkumar Ghose (ed.), Tagore for You.Calcutta: Visva-Bharati, 1966, pp.188—189.轉引自譚中《東方文明的氣質與中印研究的靈魂》。在中國近代以來最關注亞洲問題的當屬孫中山先生。1924年孫中山在神戶做了他有關《大亞洲主義》的演講。孫中山演講開頭就說:
今天大家定了一個問題,請我來講演,這個問題是大亞洲主義。我們要講這個問題,便先要看清楚我們亞洲是一個什么地方。我想我們亞洲就是最古文化的發祥地。在幾千年以前,我們亞洲人便已經得到了很高的文化。就是歐洲最古的國家,像希臘、羅馬那些古國的文化,都是從亞洲傳過去的。我們亞洲從前有哲學的文化、宗教的文化、倫理的文化和工業的文化。這些文化都是亙古以來,在世界上很有名的。推到近代世界上最新的種種文化,都由于我們這種老文化發生出來的。②孫中山:“民國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對神戶商業會議所等五團體演講詞”,載曹錦清編《民權與國族》,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第300頁。
這里我們看到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本質上說是文化。學者們認為:
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其最強調的是亞洲有一個大主義,有一個大精神。所以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就是亞洲的大文化主義與大精神主義。這個大主義與大精神就是中國的儒教思想。他主張將這個大主義與大精神作為亞洲靈魂與亞洲發展發達的精神基礎。③《近代以來中日亞洲觀簡論—“亞洲一體化”的思想追溯》,《國際觀察》2005年第4期。
他說:
我們現在處于這個新世界,要造成我們的大亞洲主義。應該用什么做基礎呢? 就應該用我們固有的文化做基礎,要講道德,說仁義。仁義道德就是亞洲的靈魂,是我們大亞洲主義的好基礎。④同上。
以后,章太炎先生也主張過大亞洲主義,發起過“亞洲親和會”。他認為亞洲文化有著共同性,他曾將中國與日本、印度三國關系,比喻為一把扇子,中國是扇骨,印度是扇紙,日本是系扇柄的扇繩。
在章太炎看來,亞洲是在儒教與佛教思想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統一的文化區域,在近代同時都受到西洋文化的沖擊。章太炎對于這種沖擊,未抱全盤否定的態度,問題在于西學東漸后亞洲文明正走向瓦解與衰敗。這使章太炎產生緊張與難抑的文化憂思,希冀通過亞洲親和,互勉互尊,既收西學養分又使亞洲文明大劫獲生,更新發展。⑤同上。
四
我們必須從戰略上重新考慮亞洲的問題,從文化上重新思考亞洲的一些根本性問題。我們應十分清楚,中國首先是一個亞洲國家,亞洲是我們生活的家園,我們同亞洲國家山水相連,文化相通。我們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關系,我們有著共同的文化基因。整個亞洲都是作為后發現代化而開始自己的近代歷史,包括日本在內,亞洲國家在如何處理自己的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關系上有著同樣的焦慮;我們和印度一樣,都有著被西方殖民并在同西方斗爭中,獲得自己民族主權的共同歷史過程。
因此,重新整理近代以來的亞洲觀,繼承這份重要的學術和思想遺產,這對于我們理解今日之亞洲是重要的。同時,將亞洲放入我們的學術視野,從全球化的角度重新思考中國與亞洲的關系,研究亞洲文化的特點,亞洲文化的價值,顯得十分迫切。但是,我們知識界對亞洲的思考明顯不足,正如學者們所說: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知識領域有關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討論不僅在數量上有限,而且真正能夠將這些地區而研究帶入當代中國思想討論的文章少之又少,在許多重大的歷史認識問題上,這種知識和思想事業上的局限影響深遠。這一知識狀況不僅對把握當代世界的脈搏構成了巨大的限制,而且也對建立新的自我認識形成了嚴重的障礙。①汪輝、黃平:《亞洲的病理·序言》,北京:三聯出版社,2007年,第3頁。
季羨林先生在談到中國和印度的關系時說:
中印兩國同立于亞洲大陸,天造地設,成為鄰國。從人類全部歷史來看,人類總共創造出來了四個大的文化體系,而中印各居其一,可以說是占人類文化寶庫的一半,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實。②季羨林:《中印文化交流史》,北京:新華出版社,1991年,第2頁。
季先生在這里所表現出來的文化自豪感,這種對亞洲文化的認同和自信是我們需要繼承的。他在其主編的《東方文化集成》的序言中寫道:
我認為,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學習,就是了解。我們能責怪西方不了解東方文化,不了解東方,不了解中國,難道我們自己就了解嗎?如果是一個誠實的人,他就應該坦率地承認,我們中國人自己也并不了解中國,并不全了解東方,并不全了解東方文化。實在說,這是一出無聲的悲劇。③季羨林主編:《東方文化集成·序言》,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0年,第2頁。
了解亞洲,了解東方,這是每一個中國人,每一個亞洲人應該做的,只有了解了我們自己,才能更好地學習別人。當然,回到亞洲并不意味著,中國—西方或亞洲—西方的思考方式完全無意義。1500年前的亞洲和歐洲也有著歷史聯系,但大體是在各自的文化中發展;1500年后的全球化初始階段歐洲人開始進入亞洲,亞洲自然的文化生態開始受到西方文化的侵擾,東西文化之間的互視、沖突和認識開始。但總體上1500年后的亞洲歷史的自然發展狀態已被打破,西方文化開始以強勢姿態進入亞洲。這樣,當我們今天重建亞洲觀念,重新確立中國在亞洲的地位時,完全忽視1500年后的500年是不可能的,希望重建1500年前的亞洲思想和文化顯然是一種浪漫的烏托邦。
由此,我們只有從兩個方面入手看待西方,才能梳理清楚我們自身的亞洲觀:其一,對近500年的西學東漸做徹底的反思,通過系統梳理反思,在對近500年來歐洲文化對亞洲文化的侵擾進行批判的同時,反省自身,提煉、凝聚近500年的思想和文化進展。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如果不能對近500年來的西學做徹底反觀,是無法說清亞洲自己的價值和文化的,是無法說清中國的亞洲觀變遷的;其二,當我們梳理亞洲的歷史和文化,我們面臨著一個尷尬的局面,如果說1500年前的亞洲歷史文獻和文化記載在亞洲本身,那么,1500年后的亞洲各國的歷史文獻和自己文化的記載的歷史已經主要不在亞洲。例如,如果我們想真正搞清中國近500年的歷史,僅僅靠中文文獻和記載已經遠遠不夠,不看早期來華傳教士的歷史文獻,不了解荷蘭東印度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文獻,亞洲和中國的近代歷史是說不清的。
因此,重建亞洲自己的歷史文化,恢復亞洲文化的自信,梳理中國近代以來的亞洲觀,就要了解近代西學東漸的歷史。回到亞洲,不僅不是弱化對西學的學習和理解,反而要加強對西方近500年擴張史的研究。只是,這樣一種學習,再不僅僅是一種對西方的追隨,對西方理論的一種印證,而是站在中國的立場,站在亞洲的立場對自己歷史的回顧,是重建亞洲文化的一種追求,是一種新亞洲觀覺醒的開始。本期宋剛的文章可多加關注,這是一篇扎實而有創造性的論文。卓新平先生的文章是他在2016年北京外國語大學和國際儒學聯合會聯合召開的“亞洲文明交流互鑒國際研討會”上的發言稿,就此稿而言,我們也特別歡迎研究中國文化和亞洲關系的學術文章,本期幾篇關于亞洲漢學研究的文章也意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