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圖強
(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澤東圖書熱”的特點與意義
易圖強
(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毛澤東圖書熱”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社會“毛澤東熱”的重要組成部分。以縱向比較的視野,運用美國傳播學家H·拉斯維爾的“5W”理論模式,分析這一時期“毛澤東圖書熱”的特點,并揭示其背后的社會、政治意義。這次“毛澤東圖書熱”在傳播者、傳播內容、傳播對象、傳播途徑與傳播效果方面都具有鮮明特點,如作者主要是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生活過的人,內容、體裁主要是反映毛澤東日常生活的紀實性通俗讀物。這次“毛澤東圖書熱”是1989年春夏事件后社會心理發生重大變化的產物,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治日漸透明的象征,客觀上促使毛澤東走下“神壇”,從而為中華民族的迅速崛起發揮了承前啟后的歷史作用。
毛澤東;毛澤東圖書熱;紀實性通俗讀物;走下“神壇”;傳播
迄今為止,中國大陸出現過五次“毛澤東圖書熱”。第一次是20世紀30年代后期和40年代,可稱為延安時期;第二次是20世紀50年代,即新中國初期;第三次是“文化大革命”(以下簡稱“文革”)時期;第四次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或者叫撥亂反正時期;第五次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拙文以縱向比較的視野,運用美國傳播學家H·拉斯維爾的“5W”理論模式,分析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澤東圖書熱”的特點,并揭示其背后的社會、政治意義。
在前四次“毛澤東圖書熱”中,毛澤東圖書的作者可劃分為四種類型:一是毛澤東本人。“文革”時期幾乎只出版發行毛澤東自己的著作;二是同情中共革命、客觀報道過中共革命的美國記者。主要是埃德加·斯諾,還有伊斯雷爾·愛潑斯坦、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岡瑟·斯坦因,號稱“四斯”;三是毛澤東的同學、秘書、同事。主要有蕭三、周世釗、李銳、謝覺哉;四是中共中央和專家學者,即代表官方意志的作者,一般以集體作者的名義署名。
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澤東圖書熱”中,毛澤東圖書的作者遍地開花,其中最多的是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生活過的人,包括衛士、圖書管理員、服務員、保健醫生、翻譯、攝影人員、保姆等。其中一些人(如毛澤東的衛士長李銀橋、保健醫生王鶴濱、圖書管理員逄先知等)親自撰寫回憶文章或書籍,但更多的人是以口述者的身份出現的。最早公開回憶、口述毛澤東日常生活的是李銀橋,他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長達15年(1947―1962),先后擔任衛士、衛士組組長、副衛士長、衛士長。毛澤東曾對他說:“我只是和你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我和我家里這點事,瞞天瞞地瞞不過你們。我活著的時候,你們不要講,我死了以后可以講,要講實話。”[1]p177-178由毛澤東身邊的人口述或撰寫關于毛澤東的圖書,無疑更接近真實的毛澤東。
撰寫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最著名的作家是權延赤。他雖然沒有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過,但他與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如李銀橋)密切合作,采取由對方口述、自己執筆的方式撰寫關于毛澤東的書,1989年一年就出版了近10種有關毛澤東的紀實性圖書,最著名的是《走下神壇的毛澤東》(首印10萬冊)。
從毛澤東圖書的組織管理者、出版發行者的角度來看,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量出版發行的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總體上是由出版發行部門自發進行的。出版發行部門受經濟利益的驅動,抓住人們渴望全面了解毛澤東的心愿,快速出版發行了一大批有關毛澤東的書刊。個體書販、書商也積極參與其中。這次“毛澤東圖書熱”具有很強的民間色彩,而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前三次紛紛出版發行毛澤東圖書幾乎完全是官方行為,出什么、不出什么、怎樣出,全由黨政機關說了算。20世紀50年代,中共中央對毛澤東生平事跡圖書的出版十分謹慎;“文革”時期,各地黨委和各級革命委員會把出版發行毛澤東著作作為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關重新評價毛澤東、毛澤東思想和與其密切相關的“文革”圖書當然也要遵守中共中央的方針、政策,如累計發行4167萬冊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就是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決議的單行本。
概言之,與新中國成立以來前三次“毛澤東圖書熱”相比,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澤東圖書熱”,無論作者,還是出版發行者、組織管理者,都具有濃厚的非官方色彩,是最接地氣的一次。這就為讀者近距離了解、認識毛澤東創造了前提條件。
1936年至新中國成立,各解放區以及國統區一些進步出版社印行了不少有關毛澤東生平的小冊子,如斯諾撰寫的《毛澤東自傳》、《西行漫記》,愛潑斯坦等人撰著的《毛澤東印象》,蕭三撰寫的《毛澤東故事》、《毛澤東同志傳略》等。新中國成立后,這類小冊子重印再版很少。20世紀50年代,新出版的關于毛澤東生平的書籍只有《毛澤東的故事和傳說》、《毛澤東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動》、《毛澤東同志少年時代的故事》、《毛澤東的童年故事》等數種。“文革”時期,毛澤東生平圖書的出版傳播幾乎絕跡了。“文革”結束至改革開放初期,這種類型的毛澤東圖書逐漸多了起來,如《毛主席青年時期的故事》、《回憶毛主席》、《毛澤東求學的故事》等,可是,它們依舊只把毛澤東當做高山仰止的偉人、領袖來敘說,歌頌其豐功偉績,贊美其崇高精神,如《回憶毛主席》的“內容說明”中寫道:“他們懷著對毛主席無限敬仰的深厚無產階級感情,生動地記述了毛主席在各個革命時期的偉大革命實踐活動,熱烈地歌頌了毛主席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建樹的豐功偉績,從不同側面表現了毛主席無比崇高的共產主義精神境界。”[2]p1這樣的語言表述仍然是“文革”風格。
這種狀況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才有根本轉變。據筆者統計,1988-1993年出版的由他人撰寫的反映毛澤東日常生活、生平事跡的暢銷書至少有60種①拙著《暢銷書與思想解放論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8月)編制了《1986-1993年出版的由他人撰寫的部分毛澤東主題暢銷書表》,該表列舉圖書46種。筆者最近又檢索到16種。限于篇幅,這里省略表格。,可將其劃分為四種類型:一是比較完整的傳紀。有2種:《毛澤東傳》、《毛澤東自述》;二是學術性著作。有6種,如《毛澤東讀史》、《毛澤東的文化性格》等;三是故事、生平事跡介紹。有9種,如《偉人的足跡——毛澤東的故事》、《中國有個毛澤東》等;四是紀實性讀物(含回憶錄)。有43種,約占總數的71.7℅,包括《毛澤東逸聞錄》、《生活中的毛澤東》、《我眼中的毛澤東》、《掌上春秋——轉戰陜北中的毛澤東與江青》、《紅墻內外——毛澤東生活實錄》、《紫云軒主人——我所接觸的毛澤東》、《跟隨毛澤東紀事——一個警衛戰士的回憶》等。
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往往通過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生活過的人員的回憶、講述,展示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日常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家庭生活、人際交往、感情世界、文化娛樂、性格脾氣等,既活生生地勾勒他作為偉人的光彩照人的一面,又原汁原味地呈現他作為普通人的樸實平凡的另一面。《走下神壇的毛澤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種。筆者精讀此書后深刻認識到,毛澤東確實是偉人,但同時又的確是凡人。作為偉人,他具有很多人(包括其他偉人)所不具備的天賦、秉性、才能;作為凡人,他又同千千萬萬普通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有苦惱,有天生的缺陷。
《走下神壇的毛澤東》雖然有一些關于毛澤東的“神奇”的內容,但更多、更引起讀者興趣的,是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平淡的內容。例如,他也有很多普通人一樣的煩惱。“有兩件事幾乎困擾毛澤東一生,常常使他發愁。一件是大便,另一件是睡覺。”他同所有人一樣也有人性上的缺陷,如同樣有虛榮心。這體現在他對待人們喊他“萬歲”時的復雜、微妙的舉止上。1952年,毛澤東在武漢參觀黃鶴樓,雖然戴著口罩,但還是被一個小孩認出,人群潮水一般擁來。在衛士的護衛下終于登上了船,“毛澤東摘下口罩,回頭向大家招手。岸上掌聲雷動,‘萬歲’的歡呼聲驚天動地。羅瑞卿和楊奇清向政治局做檢查,說安全保衛沒搞好。毛澤東毫無責怪的意思,從心底發出一種微笑,稍稍帶了一絲陶醉的語氣說:‘真是下不了的黃鶴樓。’”[1]p89此書還比較詳細地講述了毛澤東與江青的家庭生活、感情生活。他倆也有矛盾,表現在待人接物、飲食、生活作息等方面。1957年,浙江省委為在杭州療養的毛澤東與江青組織了兩場舞會。第一場,毛澤東一個人去了,氣氛熱烈活躍。第二場,江青也去了,她顯得莊重、嚴肅,“毛澤東所希望的那種沒大沒小的隨便氣氛再也不曾出現。毛澤東皺起眉頭,心里的不悅顯而易見。在沙發里坐下時,他朝我咕噥一聲:‘她一來就大煞風景’。”[1]p144
《走下神壇的毛澤東》只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的眾多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中的一種,不過,它足以反映出這一時期流行的毛澤東圖書的主要題材、內容——毛澤東身邊的人回憶毛澤東的日常生活,刻畫毛澤東的生活細節,體現毛澤東的喜怒哀樂。總之,以平民視角映射毛澤東作為普通人的一面。
在20世紀50年代,人們購買、閱讀毛澤東圖書總體上是自愿、自發的。但從60年代初期開始,自愿、自發的成分逐漸減少。到“文革”時期,毛澤東著作幾乎完全通過行政手段攤派或配送,學習毛澤東著作、誦讀毛澤東語錄成為人們表忠心、證明革命覺悟的宗教性儀式,而且,在那樣的“書荒”年代,人們只能選擇學習毛澤東著作。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人們剛從“文革”中走出來,對那種“假、大、空”的政治思想宣傳本能地產生了厭惡,因而出現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前所未有的政治理論讀物銷路不暢的局面,這一時期盛行的有關毛澤東的政治理論暢銷讀物,如《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單行本)》、《答讀者問——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黨在哪些方面發展了毛澤東思想》等,其出版傳播幾乎都是由官方來推動的。
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人們紛紛自發地購買毛澤東圖書。北京市新華書店總店對有關毛澤東書籍銷售的抽樣調查結果表明:團體公費購買的數量(注:指書的數量)雖然占60℅,但其購買者的比例只占6℅,個人自費購買的數量占40℅,但其人數占94℅。[3]換言之,這一時期購買毛澤東圖書的讀者最主要的是個人。
比較而言,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出版的毛澤東圖書的讀者、購買者主要是干部、專家學者,或者說主要是高層人士、精英分子,而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的毛澤東圖書的讀者、購買者擴大到各個社會階層,既有干部、專家學者,還有個體戶、工人、大學生等。在進京的一列火車上,一個戴著茶色眼鏡的個體戶手拿《走下神壇的毛澤東》與一個女大學生聊天,當談到毛澤東時,這個財大氣粗、口若懸河的小伙子馬上肅然起敬,晃晃手中的書說:“我覺得毛主席更可愛。”[4]p2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大娘專程去書店買了幾本有關毛澤東的書,說是送給他的幾個兒子、女兒,讓他們了解這個“大救星”是怎樣奮斗、工作、學習的,并說買書的錢是兒子寄給她的生活費。大學生是當時毛澤東圖書閱讀者中頗為活躍的一個群體。當時正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的毛澤東的孫子毛新宇成了小小的“中心人物”,他常常“召集”同學談論自己的爺爺,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大學的圖書館里有關毛澤東的書籍也被搶借一空。總之,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民自發地、自愿地購買和閱讀毛澤東圖書。
同所有的圖書一樣,“文革”時期的毛澤東著作由國有的新華書店獨家經營。改革開放以后,開始實行圖書發行體制改革。《關于圖書發行體制改革問題的報告》經中宣部批準,從1982年7月起施行。于是,集體、個體性質的書店、書攤、報刊亭紛紛建立起來,出版社的自辦發行也積極開展起來。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個體書店、書攤、書販出于經濟利益的考慮,一擁而上,大量銷售毛澤東圖書。1990年4月初,北京青少年書店(只有27平方米)專門舉辦“尋找毛澤東”圖書展賣周,該店備有有關毛澤東的書籍約26種,工作人員說:“出乎我們的意料,銷量非常好。”[3]時為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員的張占斌說:“我經常跑書攤,感受特別明顯。比如甘家口一帶、西四一帶、東四一帶、前門一帶、平安里、新街口一帶、北海一帶、人民大學一帶、中關村一帶、北太平莊一帶等,都有許多小書攤,幾乎每個小書攤都有幾本有關毛澤東的書籍,銷路非常好。”[4]p19
不管是在“文革”結束之前還是改革開放以后,媒體的宣傳對毛澤東圖書的暢銷都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文革”時期,宣傳毛澤東著作的媒體主要是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與《紅旗》雜志)。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眾多報刊、廣播、電視競相報道“毛澤東熱”、“毛澤東圖書熱”、“領袖熱”現象,尤其是《中國青年報》、《北京青年報》、《書刊導報》、《大學生》等報刊報道得更多更及時。《巍巍昆侖》、《開國大典》和《毛澤東和他的兒子》、《開天辟地》、《大決戰》等電影也分別在1988年、1989年和1991年熱映。另外,還創辦了《毛澤東思想研究》、《毛澤東思想論壇》、《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等有關毛澤東的專業期刊。這些媒體的宣傳對這次“毛澤東圖書熱”的興起與發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人們相信毛澤東是“神”由來已久,早已形成了思維定勢。1980年,一個叫楚天舒的讀者與全家人一起看《西行漫記》(1979年12月三聯書店重譯本)。書中有這樣的描述:“毛澤東是一個令人極感興趣而復雜的人。他有著中國農民的質樸純真的性格,頗有幽默感,喜歡憨笑”[5]p65、周恩來“確乎有一種吸引力,似乎是羞怯、個人的魅力和領袖的自信的奇怪混合產物”[5]p43。看到這樣的描述,他們全家感到“驚詫”。還有更可笑的事情。1980年冬,一個上海青年專程來到毛澤東家鄉韶山“考證”:紅太陽是否真的從毛澤東故居的后山升起(小學語文課本有課文《韶山的紅太陽》)。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幾十年中,關于毛澤東和其他領袖的生平事跡的讀物出版得那樣稀少,在寥寥無幾的讀物中對領袖們的介紹、描述又是那樣的不全面、不客觀,加之“文革”時期又是那樣地大搞個人崇拜,以致于廣大人民群眾自然而然地將領袖們尤其是最高領袖定格為“神”。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量出版并流行全國的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顛覆了毛澤東在人們心目中的“神”的形象。《走下神壇的毛澤東》記載了一件事。1947年8月,毛澤東與李銀橋第一次見面聊家常時,毛澤東說:“你母親一定信佛。”李銀橋問:“主席怎么知道?”毛澤東說:“你說她心善么。出家人慈悲為懷。”李銀橋小聲問:“您母親也信佛么?”毛澤東說:“她也信佛,心地善良。小時候我還跟她一起去廟里燒過香呢。”李銀橋聽出毛澤東的弦外之音是“信佛之人必定心善”,又聽見他說小時候也去廟里燒過香,因而“目瞪口呆”,因為“聽慣了政治課,我沒想到毛澤東會說出這樣的話。”[1]p10當年肯定有許多讀者看到這里的時候也會感到震驚——共產黨一再聲稱自己是唯物主義者,不迷信,原來共產黨的領袖小時候也迷信過呀!(按照當年的政治邏輯,信教就是迷信)。
讓毛澤東走下“神壇”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這首先要歸功于鄧小平以執政黨領袖的身份在意識形態的層面全面、客觀地重新評價了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讓人們知道晚年的毛澤東也是犯了嚴重錯誤的,讓人們懂得毛澤東思想也有不適應時代發展需要的過時的內容,從而為思想解放創造了寬松的政治環境;其次得益于傳播媒介對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的完整報道和客觀宣傳。“‘文革’結束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出版發行的毛澤東圖書,在推動人們破除對毛澤東的盲目崇拜,促進全民族的思想解放方面發揮了重大作用,其中,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發行的一大批紀實性毛澤東主題圖書居功至偉。”[6]p253-254
上面討論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澤東圖書熱”的傳播效果時,已經從推動毛澤東走下“神壇”的角度論及了這次“毛澤東圖書熱”的社會、政治意義,下面專門就此問題展開分析。
首先,導致這次“毛澤東圖書熱”乃至整個“毛澤東熱”的最基本原因在于1989年春夏事件后我國社會心理的重大變化。
1989年春夏事件發生后,人們反思其原因與教訓。很多人尤其是基層群眾以為是改革開放導致了該事件的發生。他們以為,改革開放造成了一系列問題,如貧富分化、腐敗蔓延、官僚主義、利益至上、道德淪喪,于是懷念毛澤東時代的好處,如艱苦奮斗、大公無私、“大鍋飯”等,因而呼喚毛澤東、“尋找”毛澤東。改革開放是第二次革命,是利益格局的重新調整,競爭加劇,一部分安于現狀、求穩怕變的人難以適應;“文革”時期把毛澤東捧在天上,改革開放后把毛澤東拉回人間,一部分對毛澤東懷有深厚階級感情的人(如國有、集體企業的職工)難以接受。1989年春夏事件后,這些人油然而生懷舊之情。在懷舊的背后,是一種不能承受既得利益受到損害的牢騷心理,不能適應現代競爭的求穩心理,不能正確理解改革開放的偏激心理,不能客觀評價毛澤東的逆反心理。
對于青年學生來說,1989年春夏事件的發生使他們感覺理想破滅,使他們認識到中國有自己的國情,因而將眼光轉向現實,轉向中國,轉向歷史。在理想受挫、激情受挫的苦悶之時,青年學生不禁要問:毛澤東為什么能成功?我們是否可以從中借鑒點什么?于是,他們將目光轉向毛澤東。也就是說,在當時大學校園流行的“毛澤東熱”的背后,是一種青年學生遭遇挫折之后希望找到出路的探索心態和渴望成功的英雄崇拜心理。不僅是青年學生,干部(包括中央領導)、知識分子(包括高級知識分子)也都在思考:1989年春夏事件后的中國究竟走向何方?在沒有明確答案之前,回顧歷史,以史為鑒,是一種明智之舉。“解釋現實,思索未來,需要從歷史的反顧中汲取動力,這是人們自主地‘尋找’‘發現’毛澤東,重溫毛澤東的一些論斷的時代契機。”[7]p50
其次,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的大流行,是改革開放以來不斷突破思想禁區的結果,是中國政治日漸透明的象征。
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很長時期,中國政治充滿著神秘性,政治透明度非常低,人民群眾對領袖的生平事跡、日常生活無從知曉。就毛澤東的生平事跡圖書、比較完整的傳記出版來說,1989年之前,流傳最廣的版本竟然是由三個美國人撰寫的。第一個是美國記者斯諾。他在戰爭年代撰寫了《毛澤東自傳》、《西行漫記》,流傳甚廣。從1971年至1982年,國內還出版了3本斯諾先后4次同毛澤東談話的書籍:《美國友好人士斯諾訪華文章》、《毛澤東1936年同斯諾的談話》、《斯諾在中國》;第二個是英國倫敦大學政治系美籍教授斯圖爾特·施拉姆。他撰著的《毛澤東》于1987年12月由紅旗出版社推出內部發行版。盡管該書只記述1967年以前的毛澤東,但在當時是最為完整的毛澤東生平事跡圖書,首印25萬冊,到1989年第3次印刷時達到55萬冊,仍滿足不了需求;第三個是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R·特里爾。他撰述的《毛澤東傳》于1988年12月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引進出版。這是國內出版的第一本關于毛澤東一生的完整傳記,首印5萬冊,至第二年就印刷了50多萬冊。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學者撰寫的毛澤東傳記終于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引進出版了,而且如此暢銷,這是改革開放以來不斷突破政治禁區,人們的思想不斷獲得解放的結果。然而,另一方面,中國人只能通過外國人的作品來比較詳細地了解自己的領袖的生平事跡,正常嗎?這種狀況又表明,“左”傾思想仍然束縛著人們的頭腦,籠罩在毛澤東身上的神的迷霧仍然沒有散去。
中國人原創的關于毛澤東的比較完整的傳記《毛澤東》(1893―1949)直到1996年8月才面世,這是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金沖及主編的。幸運的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大陸出版了一大批由中國人自己撰寫或口述的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它們終于讓全中國人民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領袖,第一次看到了語文課本、政治思想教育讀物、紅色經典作品(包括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之外的毛澤東。總之,它們讓中國人民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個作為“人”的毛澤東。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在如何對待自己的領袖這個問題上一步步滑向錯誤的深淵。到“文革”時期,連毛澤東也是人,也有缺點,也會犯錯誤這樣的常識都成了思想禁區,人們不會想到更不敢想到這一常識。在那時,毛澤東被定格在神話世界中,成為高居九天之上的一尊“巨神”。而作為一個“人”的毛澤東,他的存在成為人們想象的禁區。這種現代迷信的意識是那么根深蒂固,以致于人們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都難以顛覆。體現在圖書的出版傳播方面,這就是:新中國成立快四十年了,中國人還無緣看到比較完整的毛澤東傳記,更無緣看到關于毛澤東日常生活的比較詳細的紀實性讀物。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這種局面終于得以根本改變。由此觀之,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在這一時期雨后春筍般的涌現,是對新中國成立以來長期神化毛澤東的反叛,是改革開放以來思想禁區不斷打破之后的新生,是中國政治日漸透明、人民群眾日漸獲得知情權的標志。
第三,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澤東圖書熱”以至全社會“毛澤東熱”的初衷與其客觀結果大相徑庭——初衷是想把毛澤東重新請回“神壇”,但客觀結果卻是讓毛澤東走下“神壇”。
歷史表明,在這股熱潮興起之初,大有讓毛澤東重新回到“神壇”之勢。例如,廣西桂南地區一座公路橋的橋欄上貼著一片小紅紙,寫著:“毛主席在此。”毛澤東成了鎮守橋頭的守護神;一位老農說:“我把他老人家請進家門,能驅鬼壓邪,保佑平安,掛上他的像勝過拜觀音菩薩,勝過求土地雷公”;僅人民美術出版社一家,1989年共印制發行了毛澤東標準像(不包括生活照)37萬張,1990年印制了229.5萬張,1991年底,印制500萬張[8]p146;1991年12月出版的磁帶《紅太陽——毛澤東頌歌新節奏聯唱》,短短幾月,發行量突破了400萬盒。與之相呼應,從1989年下半年開始,“左”傾思想又抬頭了。1990年,報刊不斷發表糾纏于姓“社”姓“資”的文章,如《怎樣認識社會主義,怎樣認識資本主義》、《牢固樹立社會主義觀念》、《社會主義必然戰勝資本主義》、《保衛社會主義》等。這些文章使用粗黑大字標題,主旨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警惕“和平演變”。從1991年6月起,“以階級斗爭為綱”呼之欲出。這年10月23日,《人民日報》發表重頭文章《正確認識社會主義社會的矛盾,掌握處理矛盾的主動權》,認為當時我國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比建國以來任何時期都要鮮明、激烈、尖銳”。在政治空氣緊張的情勢下,改革開放不大有人提了,在有些單位里,誰要是堅持提改革開放,誰就有“資產階級自由化”之嫌。圖書出版發行界也變得非常謹慎。有刊物指出:“社會主義圖書發行工作是黨的宣傳教育工作和科學文化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性質決定了新華書店在思想文化戰線反和平演變斗爭中處于前哨地位。面對著風云突變的國際形勢和國內外敵對勢力加緊對我實施和平演變的陰險圖謀,如何立足反和平演變斗爭現實的需要,做好工作,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大課題。”[9]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各種毛澤東圖書(包括毛澤東自己的著作和他人撰寫的關于毛澤東的著作)堂而皇之地出版傳播開來。改革開放后,毛澤東著作離讀者越來越遠。可是,從1989年6月至1990年2月底,北京市王府井新華書店積壓了近十年的《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全部賣完,還供不應求。《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修訂第2版于1991年6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到年底發行了1000萬部。
種種事實顯示,盛行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澤東圖書熱”乃至全社會的“毛澤東熱”,確有重新把毛澤東請回“神壇”的態勢,或者說,試圖抬來已逝的毛澤東來對抗活著的鄧小平,以傳統社會主義來替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1989年12月,《大學生》雜志編輯部召開“大學生‘尋找毛澤東熱’座談會”,北京大學哲學系的辛鳴說:“對毛澤東的追尋,其實就是對社會主義的禮贊。”筆者以為,更準確的說法是,當時對毛澤東的追尋,其實是對傳統社會主義的禮贊。1992年10月中共十四大報告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意味著中國繼續選擇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從而將歷史的車輪又拉回到改革開放的軌道。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一時期紛紛出版發行毛澤東圖書的初衷,也是為了恢復毛澤東的“神”的形象,也是試圖把毛澤東重新請回“神壇”。但是,事與愿違,廣大讀者從中反而更加清晰地認識到:毛澤東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偉人;毛澤東終究也是人,而不是神。客觀上產生如此效果的毛澤東圖書,當然不是毛澤東自己的著作,也主要不是由他人撰寫的關于毛澤東的學術性著作以及以官方話語陳述的有關毛澤東的故事、生平介紹讀物,最主要的是由毛澤東身邊人員口述或撰寫的關于毛澤東的紀實性通俗讀物。換言之,從讀者閱讀接受的角度來看,有關毛澤東的紀實性通俗讀物讓毛澤東走下“神壇”。
最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澤東圖書熱”讓毛澤東走下“神壇”,是中華民族之福,是中國人民之福,也是毛澤東本人之福。
紀實性、通俗性毛澤東圖書讓毛澤東走下“神壇”,似乎損害了毛澤東的領袖、偉人形象,其實不然。真實的、自然的、接地氣的毛澤東,才具有最持久的生命力。當年,工人們看了《走下神壇的毛澤東》后這樣說:“主席太棒了,饞了只想吃一碗紅燒肉。‘主席裝’也是補補縫縫,和我們生活多么相似”“主席也有脾氣,急了還說‘老子’哩”;“主席看戲也掉淚”“主席‘土’,土得好!”還原了生活本色、提供了生活細節的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既讓廣大民眾真切感受到毛澤東是偉人、巨人,又讓他們深切體會到毛澤東也是凡人、普通人。《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公開發表后,一位居委會的干部說:“過去毛主席住在天上,他是神,我們敬他,可就是覺得離他遠;如今黨中央通過了《決議》,把他的功過講清了,就像把他從天上請到人間,和我們百姓住在一起,我們都感到他老人家也是人,離我們近了,我們對他老人家更親了。”[4]p12這位最基層干部的話語表達了所有理性看待毛澤東的人士的共同心聲。如果說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前期出版的以該決議的單行本為核心的時政性毛澤東圖書讓中國人從政治上、理智上認識到毛澤東不是神,那么,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的以《走下神壇的毛澤東》為代表的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則讓中國人從文化上、情感上感受到毛澤東不是神。
作為神的毛澤東,讓人們感到可敬可畏;作為人的毛澤東,讓人們感覺可親可愛。紀實性通俗毛澤東圖書,將毛澤東由神還原成人,從而大大拉近了毛澤東與人民群眾之間的心理、情感距離。如果一方是神,而另一方是人,神與人之間會有平等之愛嗎?有專家精辟地指出:“人們常說‘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其實,在不了解日常生活中的毛澤東的時候,換句話說,在不了解也是普通人的毛澤東的時候,只能說,毛澤東的名字永遠留在人們的心中,他的豐功偉績永遠記在人們的心中;作為一代偉人的形象,作為一個偉大而平凡的普通人,還不能說‘活在’人們的心中。因為人們還沒有‘看到’生活中的毛澤東是什么樣子,人們還未能把他當作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接納到心目中。所以,還未能在心理上產生親近感、親切感和親和感。”[10]走下“神壇”的毛澤東,雖然不再像過去那樣“高、大、全”,但真正回到了人民之中。人民愛護毛澤東,就應該尊重毛澤東;尊重毛澤東,就應該全面地、完整地了解毛澤東。只有全面地、完整地了解毛澤東,而不是神化毛澤東,中華民族才能卸下沉重的思想包袱輕裝前進,才能科學地繼承與弘揚毛澤東思想,并進而超越毛澤東,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夢想。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華民族的迅速崛起已證明之。如此看來,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澤東圖書熱”以至全社會的“毛澤東熱”,實際上為中華民族的大發展大繁榮發揮了繼往開來的歷史作用。
[1]權延赤.走下神壇的毛澤東[M].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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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淑影.“尋找毛澤東”書展巡禮[N].中國青年報,1990-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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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M].董樂山譯.北京:三聯書店,1979.
[6]易圖強.暢銷書與思想解放論稿[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7]伍旭升.大轟動——中外暢銷書解秘[M].廣州:廣州出版社,1993.
[8]明立志.神州太陽——“毛澤東神話”與中國文化情結[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4.
[9]許旭.立足于反和平演變搞好圖書發行[J].圖書發行研究, 1992,(1).
[10]包泉萬.毛澤東道德形象談片——讀《生活中的毛澤東》[J].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4):44-47.
(責任編輯:魏登云)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ignificance of‘Mao Zedong Book Fever’in the Late 1980s and Early 1990s
YI Tu-qia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In the late 1980s and early 1990s,‘Mao Zedong book fever’is an important part of‘Mao fever’in China.This paper uses the‘5W’model of American communication scientist named Lasswell,Harold Dwight to analyze the characteristics of‘Mao Zedong book fever’in this period and reveals its social and political significance in the longitudinal comparison.The‘Mao Zedong Book Fever’has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in terms of communicators,communication contents,communication objects,communication channels and communication effects.For example,the books were written by people who worked and lived around Mao Zedong,most of which reflected Mao Zedong's daily life.‘Mao Zedong book fever’was the product of great changes in social psychological states after the Incident of 1989.It is the symbol of increasingly transparent Chinese politics,which promotes Mao Zedong to walk down from the“altar”and plays a historical role in linking the past and the future for the rapid rise of the Chinese nation.
Mao Zedong;Mao Zedong book fever;Documentary popular books;Walking down from the‘altar’;communication
G236
A
1009-3583(2017)-0070-07
2016-11-15
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改革開放以來湘版暢銷書研究”(14YBA268)
易圖強,男,湖南攸縣人,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所長,博士,主要研究暢銷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