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游走于鄉村與城市間的兩難抉擇——孫惠芬鄉土小說探析
⊙王 平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本文以東北女作家孫惠芬的鄉土小說文本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其作品中鄉村人在城鄉兩域的生存境遇和心路歷程,揭示出他們長期以來被遮蔽下的精神困境,同時反映了作家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兩難抉擇,力圖把握當代鄉土文學的時代特征。
孫惠芬 鄉土小說 抉擇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迅猛推進,鄉土文學在各種思潮蓬勃發展、各種手法大顯身手的裹挾下,發生了一些新的動向。表現為以城鄉互參的獨特的觀察方式和話語表達形式,同時涉及當代中國城鄉的社會文化現實,展開具有中國特色的鄉土文學的書寫。
在這些創作的身影中,東北女作家孫惠芬以二十多年來始終如一的執著姿態,成為當代鄉土文學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尤其是自從長篇小說《歇馬山莊》獲得第三屆馮牧文學獎、中篇小說《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民工》在中央電視臺黃金時段熱播,她得到了文壇極大的關注,聲名鵲起,近年來佳作不斷,《保姆》《歌者》《上塘書》《狗皮袖筒》《吉寬的馬車》等都彰顯了其創作實力。
作為一個由鄉入城的僑寓作家,孫惠芬以她對鄉村和城市的雙重審視與體驗,對鄉村人的心靈進行深入開掘,以相對開闊的文化視野,創造了耐人尋味的小說世界,同時反映了作家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兩難抉擇。
中國城市作為政治中心,長期以來掌握著廣大的鄉村世界。尤其是與鄉村相比,城市標志著一種較高的文明階段,在鄉村人的眼中具有無窮的魅力,是他們心目中的天堂,吸引著許多艷羨的目光。
孫惠芬在小說中表達了鄉下人在經濟與文化動因下對城市的美好想象:奶奶一生都在堅持著漱口的習慣,以此把自己和鄉村生活區別開來(《給我漱口盂兒》),親戚們為進城探親興奮不已(《來來去去》),大姐一心想讓女兒成為城里人(《在外》),公公為爭取進城不惜用工資換獎狀(《春天的敘述》),村里姑娘效仿著被城里人包養后有了手機的張家二姑娘(《上塘書》),鄉村人對城市的向往和追求是孫惠芬鄉土小說的重要內容。“凡是外面的,就是好的;凡是外面的,就是正確的,從不固守什么,似乎只有外面,才是他們心中的宗教。”這是作為鄉村人對城市以及城市所代表的現代文明的一種向往與渴望。作為貼近現實主義的作家,孫惠芬冷靜地逼視農民背井離鄉悲壯的生存原因,反映了鄉間生活在種種擠壓下的艱難處境,描繪出鄉土世界的寂寞與騷動。在《十五歲的五子》《天高地遠》《親戚》《四季》《春冬之交》等多篇小說中,她都極力渲染鄉村生活的貧窮艱辛、鄉村日子的單調沉重,而貧窮帶來的人性的卑俗和灰暗更令人窒息。于是,到城里去成了許多農民共同的心聲?!八麄兾ㄒ坏纳萃褪菈粝胩与x家園,逃離故鄉?!北池撝M?,鄉村里的青年懷著興奮與欣喜之情逃離落后貧窮的鄉村,像滾雪球一樣都進城打工去了,熱鬧的山莊從此寂寥、空蕩、毫無生機,中秋節在新時期的山莊已經沒有了節日氣氛,過年也越來越不講究。家庭鏈的斷裂帶來的首先是人的正常欲望被壓抑,男人們的離去給留守在村里的女人們造成了心靈的空白,留在家里的女人體味著孤獨而又頑強生存,《歇馬山莊的兩個男人》中鞠廣大的老婆和舉勝子家的、《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中的潘桃和李平、《一樹槐香》里的女人們以及《吉寬的馬車》中的嫂子們都面臨著在漫長的歲月中獨守空房的精神危機?!都獙挼鸟R車》中大多數青壯年都外出做民工,被村里的姑娘們瞧不上的懶漢吉寬就成為留守的嫂子們的寵兒。她們爭著雇吉寬的馬車,不厭其煩地在車上挑逗他,只是為了以此意淫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和焦渴。當然這種寂寞不僅是身體上的,更重要的是心靈上的。不習慣鄉村生活的單調和平板,開始對土地產生陌生感和孤獨感,家庭關系渙散了,農村的社會秩序也隨之受到沖擊。鄉土社會被整體放逐,成為飄零的寂寞孤島。
盡管進城是農民的光榮與夢想,當孫惠芬將創作視點由自己曾經生活過的歇馬山莊跟隨農民工轉移到城市時,我們才發現,農民工進城的道路,“絕不是鋪滿鮮花的康莊大道,而是一條沾滿了污穢和血的崎嶇小路?!边@些城市的追夢者在夢的天堂無一擁有美滿的結果,進入城市的農民基本上被固定在城市的底層,他們主要活動于城市的邊緣,集中于工地、大菜市、發廊、錄像廳、車站、低級酒館等處所,他們在城里從事著各種各樣辛苦廉價的勞動,生活待遇也很差,“雖然米飯常常夾生,雖然大白菜大酸菜清湯寡水,但胃需要它們”,并且“工地上嚴格規定,每頓飯每人只能盛飯一次”。與吃飯相對應的是住宿,“樓殼沒建立起來之前,他們住在建筑區外面的工棚里,就是幾輛舊客車的車體。因為車體太薄,經不住日曬,棚子里晚上熱得無法睡,加上臭腳汗招來蚊蟲,工棚簡直就是廁所一樣的味道”,在冬天,“工棚里太冷了,工頭又不讓燒爐,大伙手腳麻木得睡蓮不著……”面對極其惡劣的生存條件,農民工選擇的是忍受,然而城市依然把他們視為闖入的他者,冷酷地拒絕、驅逐乃至擠壓、吞噬。鞠福生因為沒有暫住證而被扣押,罰了款不說,還被迫挖了三天的下水道;流浪在街頭的吉寬被抓進了監獄遭受毒打;鞠廣大因為在擠公交車的時候用力過猛擠到了別人,而被司機和乘客痛打了一頓,行李也被扔到了車外……雖然身在城市,他們卻漸漸成為被城市妖魔化了的精神流浪者。
在這些進城者當中,鄉村女性為進城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短旌酉丛 分械募馈ⅰ缎R山莊的兩個女人》中的李平、《歇馬山莊》里的小青,她們不惜以年輕的肉體來換取留在城市里的可能性,寧愿拋舍家鄉寧靜的生活而甘愿在城市里過著屈辱的日子,黑牡丹甚至犧牲自己與女兒的肉身和愛情來立足城市,但現實給她們的卻是慘痛的失敗和夢的破滅。
在作家對城市匆匆的一瞥中,城市沒有呈現其潔凈、文明的面孔,相反留下的是骯臟、黑暗的背影。路燈是“經幡”(《吉寬的馬車》),城市是“一個漩渦,一眼深井”(《灰色空間》),是“一座看不到方向的森林”(《吉寬的馬車》),是“鬼城”(《傷痛城市》)。同時,城市里還有著像“雞山”“窮鬼大樂園”這樣的異樣空間,成為一道畸變的風景,城市成了一個罪惡的淵藪,這些城市表征毫不掩飾地表達了作家對城市的情感厭惡和道德批判。
在體驗了被城市拒絕的苦澀滋味之后,農民工發現自己所向往的美麗城市居然如此冷酷與傲慢。他們感到茫然,深深的失落感使他們迫切尋求自己的精神家園,于是鄉愁泛起,驀然回首,記憶中的鄉村變得遙遠而美好,展露出田園牧歌的一面,籠罩在他們的鄉村夢影里的是一幅幅和諧溫馨的圖畫,對鄉村的詩意想象是最好的靈丹妙藥,慰藉著他們失意的心靈。鄉村不可避免要成為他們對照城市經驗而建構出來的想象物—— 一個充滿詩意的精神家園。因為回憶中的鄉村,不過是一組遠離了現實意義的文化符號,身居城市的鄉村人本能地以鄉村的美麗、靜穆來對抗城市的墮落、混沌,抗拒著日益膨脹的物欲追求和道德價值、人性情感的淪喪。
小說中主人公的心路歷程正是作家本人主觀情緒的投射,正如孫惠芬自己所說:“當我的身體離鄉村世界越來越遠,心靈反而離鄉村世界越來越近了。我身體遠離的鄉村是一個真實的鄉村,有著漫長的春天、寂寞的山野,有著艱辛和勞累,而我心靈親近的鄉村是一個虛化的鄉村,漫長和寂寞恰恰能夠寄托我的懷想,艱辛和勞累也不再可感可知了……”
鄉村人攻城的路充滿著挫敗、傷痛、迷失,城外的人經歷了重重磨難千難萬險地進了城,然而太多的挫折和精神上的創傷,使他們對城市產生了無法彌合的心理距離,盡管身在城市卻無法完全融入其中,在精神上無法認同城市的意識形態,于是回鄉成了鄉村人一致的內心沖動。然而他們進城的方式大致相同,回鄉的道路卻迥然。孫惠芬沒有寫過明亮的返鄉人。《歇馬山莊》里潘秀英的女婿去俄羅斯務工,回來的路上遭了搶劫,錢沒賺到,命也丟了;寧木匠的兒子寧玉剛在外干勞務,被一幫劫匪從火車上扔了出來,死在荒郊野外;更多的人吃盡苦頭,賺回來的錢少而又少,只夠過緊巴巴的日子。
另外,他們回到夢寐以求的鄉村,由于各種原因,在城里時將鄉土視為家園的歸屬感并沒有出現,鄉村并不是一片理想中的桃花源,依舊封閉保守、野蠻愚昧,充滿著種種歷史頑癥。家鄉讓他們失望,鄉村在市場經濟大潮的影響下悄悄地發生著變化,又給予他們沉重的打擊?!哆€鄉》中“我”的叔叔受家鄉的公司聘請,因自尊心受創辭職以后,他的行為招致親人的不滿,他們看到的是原本光明的前程又變得灰暗。《天河洗浴》中鄉親們不在乎漂亮的吉美是否被老板包養,只看到她賺到了更多的錢,而母親甚至鼓勵女兒用身體換來高額的回報,可是一旦她們帶不回任何利益,回到故土,親人們又認為她們有辱門風而報以冷眼。這樣的倫理悖謬,使很多歸來者感到困惑和痛苦。
同時,經歷過城市生活的鄉村人自己也發生了變化,不再等同于以前的自己。在《吉寬的馬車》中,希望一輩子待在鄉村的吉寬曾是一個快樂的馬夫,然而,在城市里學會喝咖啡、蹦迪、看家裝書的他,回到鄉村,卻發現自己再也回不到曾經擁有的快樂的馬車夫的生活,再也無法達到與鄉村高度契合的心靈狀態了。《歇馬山莊》中,已從城市回鄉做了醫生,并和村長結了婚的小青,最終還是忍受不住鄉村生活的孤寂、荒蕪,于是又一次選擇離開??梢姡h離了城市,鄉村也不過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精神樂土,終非理想的安居之所?;氐洁l村讓他們也如同在城市有所不適,鄉村的恬靜淳樸在城市的影響下漸漸消逝,讓想回歸的鄉村人失卻了理想的家園。
“純粹的迷戀故土,并不能產生文學史意義上的鄉土文學。因為一處鄉土就是相對獨立的一個封閉性環境。在封閉的環境下,人們習慣于一種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沒有氣壓的變化就不會有風雨和激流,就不會有現代意義的文學?!倍嗄陙恚瑢O惠芬的身體與靈魂奔波于城鄉兩地之間,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不安地言說著進退失據、無家可歸的生存困境與無盡的悲涼:“向往外面的世界,可是當我真正走出來,卻又覺得這個世界不屬于我,我跟這個世界無法溝通”“我迷失了家園,我不知還該向何處去,城市不能使我舒展,鄉村不能使我停留,我找不到寧靜,沒有寧靜”。
正如是生存還是毀滅,無法輕易做出解答一樣,如果囿于孫惠芬小說中城市和鄉村的二元對立的審美意義,并武斷地認為鄉村是漂泊者的精神家園無疑過于狹隘了。她的復雜之處在于她的徘徊,在于她對傳統文化的迷戀與反思,對現代文明的拒斥與認同,她在困惑并焦慮著,農民的出路不在農村;家園不在城市,城市鄉村之間,還有什么路可尋呢?作品中,主人公吉寬認為:“是不是不管城市人還是鄉下人,都有自己永遠追不到的彼岸呢?”“是不是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彼岸呢?或者說彼岸根本不是在一個什么地方,而只是一個、一個類似夢那樣的東西呢?”孫惠芬自己也深有同感:“在精神上,人類永遠有困境。”這種關于人類生存問題永久的追尋,警醒了人們對流離的異鄉人予以更多的關注與思考,正是孫惠芬鄉土小說的存在意義與文化學價值。
① 孫惠芬:《青堆子》,載《城鄉之間》,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頁。
② 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論》,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0頁。
③ 丁帆:《“城市異鄉者”的夢想與現實》,《文學評論》2005年第4期。
④ 孫惠芬:《民工》,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217—218頁。
⑤ 孫惠芬:《狗皮袖筒》,載《民工》,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頁。
⑥ 孫惠芬:《現實與心理,城市與鄉村》,載《城鄉之間》,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第63頁。
⑦ 劉玉凱:《論五四鄉土小說的性質問題》,《河北大學學報》2000年第3期。
⑧ 孫惠芬:《街與道的宗教》,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頁。
⑨ 孫惠芬:《吉寬的馬車》,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328頁。
⑩ 孫惠芬:《在迷失中誕生》,《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3期。
作 者:王平,文學博士,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
省社科聯2017年度遼寧經濟社會發展立項課題研究成果(課題號:2017lslktyb-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