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然
[深圳大學人文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論《幸福的家庭》的對話性
⊙栗子然
[深圳大學人文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魯迅的小說《幸福的家庭》具有明顯的復調小說特征,即對話性。《幸福的家庭》中共有兩條線索:一條是日常生活與構思烏托邦的沖突,一條是個人認知和社會時尚的角力。二者都具有“微型對話”的特征,共同構成了主人公的心靈復調結構,體現了魯迅思想的深刻性與復雜性。
對話理論 《幸福的家庭》 對話性
在魯迅的小說中,《幸福的家庭》長久以來被研究者忽略。大多數研究者只將其看作是魯迅對許欽文《理想的伴侶》的擬寫,注重二者的互文性研究。而自嚴家炎發表《論魯迅的復調小說》后,學界研究者多以巴赫金的對話理論來研究魯迅小說的復調特征。但多停留在對名篇《傷逝》《孤獨者》《在酒樓上》等的分析。筆者以為,《幸福的家庭》也具有明顯的復調小說特征,即具有對話性。
復調小說以對話理論為基礎。巴赫金將復調小說中的對話分為兩類:一類是大型對話,一類是微型對話。微型對話,主要指向文本內部,是“內心對話”。它的表現形式是雙聲語,即一種包含他人話語的語言,它既有一般話語的直接含義,又由他人的話語所引發。它的實質是:“兩種意識,兩種觀點,兩種評價在一個意識和語言的每一成分中的交鋒和交錯,亦即不同聲音在每一內在因素中交鋒。”這種雙聲語是巴赫金最看重的積極型雙聲語,可分為:1.內在的暗辯體;2.帶辯論色彩的自傳體和自白體;3.考慮到他人語言的一切察言觀色的語言;4.對話體中的對語;5.隱蔽的對話體。《幸福的家庭》全篇主要以主人公的獨白展開。主人公的獨白中一直交織著多重聲音,這多種聲音的沖突共同構成了“微型對話”。本文嘗試運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加以分析,以探索主人公心靈中的深邃幽微之處,品味作品復雜深沉的思想意蘊。
《幸福的家庭》由主人公的獨白及作者對其身處現實的敘述構成。主人公計劃構思一篇名為《幸福的家庭》的小說,正呆坐在臥房里苦思冥想。然而,他的創作過程和思想活動卻頻頻被“二十五斤”的不和諧之音打斷。以往的分析多認為“二十五斤”僅代表外部現實。但對文本仔細分析后,筆者認為“二十五斤”已內化為主人公潛意識中的聲音。在他的獨白中,一直存在兩個聲音的交錯;一個屬于日常生活的他,一個屬于構思烏托邦的他。主人公在小說中被一分為二,創作中的他不斷被現實中的他所打斷和反諷,屬于同一主體的精神兩面形成了一種緊張的對話關系。
全文共重復出現了八次“二十五斤”,而在主人公的獨白里就出現了六次。最早是由與主婦爭論劈柴價格的小販所說:“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在這里它僅僅是他人的話語。而經過“什么二十五斤,不管他”這一轉述,他人的話語已帶上了主人公自己的語調。這種不耐煩的語調,表明主人公試圖極力避免“二十五斤”對他的干擾,卻無法阻擋它所代表的日常生活對自己創作構思的侵襲,兩種聲音在不斷互相排斥。
一方面,主人公向壁虛造,虛構出一個符合社會語境、美好到極致的烏托邦世界。在他所假設的并不存在的A城里,男女主人公是西洋留學生,自由結合,簽訂條約,愛好文藝,打扮時髦,吃著豐盛的中國菜。另一方面,無意聽見的“二十五斤”不自覺地潛入主人公的思考,它代表著主人公屬于日常生活的另一面。在現實世界里,他生活困窘,寫稿只是為了維持生計。“二十五斤”一再提醒著主人公所身處的現實生活的窘境。另一個他因經濟貧困,無法抵抗對買賣劈柴這類日常活動的關注。兩套話語相互抵牾,呈現出強烈的言語反諷。
如弗洛伊德所說,“幻想的動力是未得到滿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個愿望的履行,都是對令人不滿足的現實的補償。”主人公在虛構烏托邦時,一開始尚停留在附庸大眾潮流,與自身的生存現實相隔較遠,后來他不自覺地把自己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帶到了小說構思中。小說中的烏托邦成為他對現實的補償。從敘事結構角度來說,這能說明主人公的虛擬創作和個體環境兩條線索,共同表達同一主題——幸福的家庭是不存在的,這兩個家庭都是不幸福的家庭,造成“復調性”結構。從微型對話角度來說,構思烏托邦的他,設想房子寬綽、床底干凈、主人的書房門一直緊閉及孩子遲出生甚至不出生;這一切正對應日常生活中的他,意識到現實中書架旁疊成A字的白菜堆,躺著死蛇般稻草繩的床下、被主婦干擾而前去關房門和聽到女兒因打翻煤油燈被妻子痛打的嗚咽聲。主人公的敘述中,兩種聲音在交織對話,一面是表達對幸福生活的強烈向往,一面是抒發對個體現實的潛在不滿。
值得注意的是,巴赫金認為,“對話還向內部滲入,滲進小說的每種語言中,把它變成雙聲語,滲進人物的每一手勢中、每一面部表情的變化中,使人物變得出語激動,若斷若續。”除了在主人公意識中的對話外,主人公的行動中也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主體在行動中同樣陷于現實與理想的抵牾中。當主婦向主人公索要買劈柴的錢幣時,主人公的行動看似非常豪爽,“他抽開書桌的抽屜,一把抓起所有的銅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攤開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過頭來向書桌。”他似乎對金錢毫不在意,出手闊綽,對妻子的要求給予了充分滿足。實際上,他被虛構的烏托邦世界賦予了假想的豪氣,豪氣背后隱藏的是對日常生活不斷干擾其進入虛幻世界的怨氣。可悲的是,慷慨過后,他仍需面對腹中空空的現實。這種慷慨只能是虛假的。
小說結尾,主人公將草稿揉成一團,扔入紙簍里,意味著日常生活的他與構思烏托邦的他之間對話的徹底中斷。不和諧的兩個聲音無法繼續共存。主體無法忍受繼續掙扎于現實和理想中,而終結了二者的對話,回歸到了現實生活。魯迅以此說明幸福的家庭是空中樓閣,烏托邦世界是不存在的,“至善至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如他在《影的告別》里提到“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作為一位清醒的懷疑主義者,魯迅認為,所謂的“天堂”與未來的“黃金世界”只是虛假的幻象、空洞的希望,真正完美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被柴米油鹽驚醒了美夢的主人公,唯一的出路就是解決當下的實際問題,而非繼續做夢。
從更微觀的角度來說,主人公的自言自語中還呈現出一種自我辯難、自我否定的色彩。可以說,他的獨白中夾雜著巴赫金所說的“暗辯體”及“考慮到他人語言的察言觀色的語言”。
創作伊始,主人公所構想的“幸福的家庭”處處都在迎合時代對“幸福的家庭”的定義。站在讀者接受的層面,他多次對自己的設想提出否定。主人公的形象看似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為了敷衍生活而“硬寫”的青年作家。很多研究者也因此認為主人公毫無自我意識,只是麻木的庸眾。仔細分析其話語,可以發現,他現在所否定的,正是他先前所肯定、所踐行的。筆者認為,我們從主人公的不斷自我否定、自我辯論中,能感受到他不同于大眾流俗的自我意識。
顯而易見的是,主人公是一個迎合大眾品位、保守中庸、盲目崇外的青年人。只因西洋人認為中國菜有諸多優點,他便將小說中的午餐定為中國菜;不堪主婦煩擾時,他選擇放下門幕,只因這比直接關門更符合儒家學說的“中庸之道”。從他的話語中能看出,不在場的他人處處對他施以壓力,他在設想中時刻考慮到大眾的接受度。
與之相對,仔細分析其話語,我們可以發現他的獨白中還有另一種聲音。這種聲音與一味趨同于大眾品味、毫無主見的聲音形成了相互辯駁的關系。首先,他對自己的“硬寫”非常自覺。開篇便自我質疑道:“……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陽的光一樣,從無量的光源中涌出來,不像石火,用鐵和石敲出來,這才是真藝術。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藝術家。——而我,……這算是什么?……”五四時期提倡文章由心而生,強調寫作應具有自發性和獨創性。主人公對此提出疑問,顯然具有自知之明,認識到自己不是“藝術家”,寫作只是被生計所迫的“硬寫”。
同時,主人公與當下只知追逐潮流時尚的庸眾并不完全相同,他對于時勢懷有深刻的洞悉。當他提及如何創作家庭這一題材時,“……否則,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說些背時的話,然而……”省略號所造成的語句停頓及省略號里被他所否定的內容才是值得我們關注的。所謂“背時”的話正是充滿苦難不幸的家庭,意味著主人公對當今社會真實家庭的處境非常了解。語句的吞吞吐吐正表明了其思想中兩種聲音在艱難辯論。為了順利令讀者接受,他最終選擇不道明令人不快的真相,二者的對話也因此被掐斷。而在考慮如何安置“幸福的家庭”時,他接連否決了國內的十七個省市,認為這些地方不是死氣沉沉、戰火紛飛,便是生活不便利。可見他并非麻木不仁,而是一直都在關注時勢。正是清醒地認知到了中國當時的社會境況,他才將幸福的家庭的地點安置到虛無的A城。
再者,主人公對虛造的精神世界的標簽——王爾德的《理想之良人》不熟悉,對想象中的大眾文藝品味不熟悉,并不意味著他的文藝生活一片貧瘠,并不意味著他對西方文學知之甚少。當談及筆下男女主人公閱讀什么書時,他首先否決了俄國小說及拜倫和濟慈的書。他認為“俄國小說多描寫下等人,實在和這樣的家庭也不合”,“裴倫(拜倫)的詩?吉支(濟慈)的?不行,都不妥當”。主人公正是閱讀了大量的俄國小說,才能得出俄國小說與幸福的家庭不相和諧的結論。而他之所以認為拜倫和濟慈的詩歌不合適,是因二者都具有積極的反抗精神。他認為這種戰斗精神不適宜大眾語境下的幸福的家庭,正是他閱讀過這些五四進步文學的佐證。
綜上所述,主人公雖刻意追逐大眾時尚,一味迎合大眾審美,卻在不斷的自我否定中泄露出自己曾作為覺醒者的痕跡,表現出自身的二重品性。主人公的敘述中,時刻都在不斷地自我否定,緊張地面向不在場的“大眾”,形成了巴赫金所說的“暗辯體”及“考慮到他人語言的察言觀色的語言”,構成了“微型對話”的心靈復調結構。結合后文來看,在對待婚戀問題上,他曾“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也就是說他曾經是一位典型的,受過五四洗禮,主張個性解放、戀愛自由的五四知識青年。五年前,他作為啟蒙者,曾擁有一段浪漫的戀愛,為了與妻子自由結合而奮起反抗一切阻礙。五年后,他有了女兒,卻墮入生活的泥潭,精神頹唐,對妻子終日糾纏于日常瑣事感到無比厭煩。
從這個角度來看,小說中這種“微型對話”的深刻即在于魯迅借其展現了主人公形象的復雜性與分裂性。主人公與麻木不仁的庸眾有本質區別,他與魯迅小說中受五四浪潮沖擊后覺醒、懷有希望繼而失望的知識分子形象譜系一脈相承。如魯迅在創作此篇時所解釋道:“我于去年在《晨報副刊》上看見許欽文君的《理想的伴侶》的時候,就忽而想到這一篇的大意,且以為倘用了他的筆法來寫,倒是很合適的……只是到末后,又似乎漸漸的出了軌,因為過于沉悶些。”許欽文創作《理想的伴侶》的目的是為了譏諷當時青年們不切實際的婚戀觀念。魯迅對待主人公并非像《理想的伴侶》里通篇是戲謔態度,而是像對待《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孤獨者》里的魏連殳般,在諷刺之余懷著深切的同情。
值得追問的是,一個曾在五四時期接受新知識新道德,一直對社會懷有透徹認識的知識分子,為何會走上媚俗寫作之路?魯迅為何會塑造這一內在矛盾重重的人物形象?筆者認為,在《幸福的家庭》里,魯迅除了諷刺知識分子在五四退潮后的“沉淪”外,也表現出了對陷入生存困境的知識分子的關注。主人公進行媚俗寫作,原因至少有兩點:其一,主人公迫于生計,只能出此下策。魯迅清醒地意識到金錢的重要性,“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所賣掉。”知識分子只有保證經濟的獨立,才能不被日常生活所吞沒,實現思想言論的自由。知識分子若連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無法滿足,將難以實現高層次的精神需要——思想獨立,啟蒙民眾。其二,主人公作為先覺者,缺乏獨自走下去的韌性,在新舊轉換中,并未成為完全的“新人”。我們從其經過自我辯難后,不斷向大眾潮流妥協即可發現這一事實。主人公盡管閱讀過進步文學,對社會有清醒認知,具有一定的自覺、自我意識,卻無法抵擋日常生活的侵蝕、大眾潮流的裹挾,主動選擇依附社會公認的時尚品位。他既不是毫無主體意識的“庸眾”,也不愿當痛苦的“獨異個人”。迫于現實,他只能不斷湮滅自我意識,從獨異走向歸順,努力成為一位合乎大眾潮流的人。魯迅借此曲折地表現出了五四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啟蒙困境——在啟蒙民眾之前,他們尚未徹底完成自我啟蒙。盡管他們接受了新知識新道德的洗禮,然而,新思想尚未內化至他們的血液中。因此,在五四退潮后,他們難以堅守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不得不在現實與理想、個人認知與社會潮流的夾縫中掙扎,繼而走向妥協。
《幸福的家庭》中共有兩條體現出對話性的線索,一條是日常生活與構思烏托邦的沖突,一條是個人認知和當時社會語境中時尚的角力,二者共同構成了主人公的心靈復調世界。魯迅借這種“微型對話”穿掘出筆下人物靈魂的深,打破了人物的單一性,寫出了人物思想的分裂和矛盾,正如他所稱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謂是“在高的意義上的寫實主義者”。
①②⑥ [蘇]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顧亞鈴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81頁,第265頁,第56頁。
③④⑦⑩???? 魯迅:《幸福的家庭》,《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頁,第36頁,第38頁,第35頁,第35頁,第36頁,第37頁,第42頁。
⑤ [奧]弗洛伊德:《創作家與白日夢》,《現代西方文論選》,林驤華譯,伍蠡甫主編,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38頁。
⑧ 錢理群:《真正的魯迅是沉默的》,《和錢理群一起閱讀魯迅》,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7頁。
⑨ 魯迅:《影的告別》,《魯迅散文集》,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頁。
? 魯迅:《娜拉走后會怎樣》,《魯迅雜文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頁。
? 魯迅:《〈窮人〉小引》,《魯迅雜文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7頁。
[1][蘇]巴赫金.詩學與訪談[M].白春仁,顧亞鈴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魯迅.魯迅散文集[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
[4]魯迅.魯迅雜文全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5]錢理群.和錢理群一起讀魯迅[M].北京:中華書局,2015.
[6]伍蠡甫主編.現代西方文論選[M].林驤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
作 者:栗子然,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