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價值鑒定決定了檔案的命運,它對檔案的內在價值進行判定,把具有保存價值的檔案保存下來,對沒有保存價值或保管期滿無需保存的資料進行銷毀[1]。檔案價值鑒定工作受不同時代背景下需求和利用兩大因素的影響,不斷發展和完善,21世紀前檔案價值鑒定主要是為了解決“海量增長的紙質檔案”與“有限的存儲空間和有限的保管能力”之間的矛盾,進入21世紀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以及政府對檔案工作的大力支持,“數量與保管”的矛盾已然轉化為“檔案信息完整性”與“存儲技術成本”之間的矛盾。云存儲和數據挖掘等新技術沖擊了原有的檔案價值鑒定理論與實踐工作,國內外檔案價值宏觀鑒定法、檔案雙重價值鑒定法、內在價值鑒定法、相對價值評估法等已不能完全適應當前檔案價值鑒定工作。
周林興等(2015)[2]認為,提出弱化檔案鑒定理論(簡稱“弱化論”)主要有如下理由:其一,鑒定的結果是最終保存的檔案都是過濾后的檔案,所反映的是被選擇了的而非完整的歷史,所呈現給后人的不是原汁原味的而是被強化或弱化了的社會記憶;其二,檔案人員作為檔案價值鑒定主體,并不足以具備判定檔案“檔案生命”之能力;其三,信息技術的普及應用以及政府對檔案工作的關注與投入,可以保證檔案的完整保存。他們認為,不應再堅持錯位的檔案價值判定,而應通過相關技術應對海量信息增長所帶來的管理與利用問題,因此弱化檔案價值是可行的。
周文一經刊發立即引來檔案學界的商榷和探討,幾位學者基于質疑“弱化論”的觀點上,分別從檔案價值鑒定理論、鑒定主客體關系、鑒定緣由、鑒定的實際問題、電子載體等方面對“弱化論”進行批駁,主要觀點梳理如下。
徐欣云等(2015)[3]立足“強化檔案鑒定”的觀點,認為周文本身對檔案鑒定理論認知模糊,具體是對“用詞”“邊界”“主體”三方面認知模糊,如將“檔案鑒定”定義為對已經成為“檔案”的價值判定,而根據檔案的定義,有保存價值的原始記錄才會成為檔案,因而周文的“檔案鑒定”指的是對保管期滿的檔案進行“銷毀式鑒定”。
檔案價值決定性因素的討論是圍繞著主體和客體的關系展開的,目前學術界多認同“檔案價值主客體關系論”。張斌認為,檔案價值是檔案客體和主體之間的特定關系,是以社會實踐活動為中介的檔案客體對主體的意義[4]。徐欣云等指出周文認為鑒定主體難以擔此重任(檔案鑒定)是對“檔案價值客觀性”“主客體價值說”等共識的忽視,不應質疑“大眾”的鑒定能力及其形成檔案的能力。她指出,周文認為檔案鑒定是對價值的一種撕裂,那么檔案價值鑒定主體應該如何確定?若從法律層面上講,我國檔案法第十五條規定“鑒定檔案保存價值的原則、保管期限的標準以及銷毀檔案的程序和辦法,由國家檔案行政管理部門制定”。實際工作中,檔案工作者通常是根據我國檔案法賦予的鑒定權力完成檔案價值鑒定的職業使命,但目前絕大部分館藏檔案所有權歸國家和集體,檔案工作者真的能代表“國家和人民”的名義鑒定檔案嗎?合乎法律的檔案鑒定資格似乎在現實中遇到滯礙。
孫大東(2015)[5]從國內外檔案鑒定的視角分析了檔案鑒定的產生和發展,認為“館藏增長與庫房緊張并不是檔案鑒定產生和存在的主要原因,出于政治統治、行政管理、學術研究等因素的考量,對檔案價值的判斷和取舍才是主要原因”。謝詩藝(2015)[6]認為“需要回歸到檔案鑒定的源頭,從管理、科學、歷史視域來看,檔案價值鑒定突顯了檔案管理的管理特性和科學性,是成全‘檔案’之所以是‘檔案’的重要步驟”。兩位學者都認為檔案價值鑒定是檔案管理中必不可少的環節,對檔案進行鑒定才能有效配置檔案資源,從而提高檔案管理效率。相反,摒棄檔案鑒定并不能保證歷史的“完整性”,反而會因缺乏篩選而導致館藏臃腫和檔案價值模糊。
王增強(2015)[7]認為檔案鑒定工作存在的真正問題不是無法完整地留存歷史,也不是檔案工作者不能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而是鑒定工作本身長期處于停滯狀態。孫大東認為紙質檔案的逐年增長、館室建設項目和檔案工作經費的審批并非易事,弱化檔案價值鑒定實際上困難重重。
徐欣云等認為周文提出依靠電子載體實現“弱化鑒定”的論述存在缺陷,因為電子載體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信息海量儲存的問題,電子載體存在數據管理、容災備份及技術更新換代帶來的成本高昂問題。謝詩藝亦認為電子文件數量龐大且其質量、價值參差不齊,對全部檔案資源都進行管理并不合理,檔案部門沒有必要摒棄檔案鑒定這種合理的人為干預。基于電子載體易篡改、易失真、難以永久保存等弊端以及檔案部門精力有限兩方面考量,兩位學者均認為利用電子載體無法從根本上保證“弱化論”的可行性。
面對以上種種質疑,周林興(2016)[8]指出,“弱化論”是以弱化價值鑒定環節的角度進行考量的。其一,“文件”和“檔案”從本質上來說是同一社會的存在物,但凡具有清晰確定的、符合檔案本質屬性——原始記錄性的固化信息就具有檔案價值。其二,人的一生在歷史長河中只是“滄海一粟”,不能僅憑人類當前的認知水平與能力判定檔案價值。其三,檔案鑒定破壞了檔案證據鏈的完整性,削弱了檔案的證據價值,使檔案證據價值弱化。其四,檔案鑒定將導致檔案所反映的歷史不是完整的歷史,所呈現給未來的是被今人選擇了的歷史。他認為,理論和實踐的層面都不能完全闡釋檔案的本質,弱化檔案價值鑒定不會導致學者們所擔憂的檔案無處安放、費用支出不足等問題。他還指出,“檔案人”作為社會原始記錄的“守護神”,要做的事一定不是“削足適履”,即不是根據工作經費的多少來決定社會記錄的保存數量,而是應該是根據社會原始記錄數量的多少去敦促政府投入相應的經費。
上述的爭議不外乎圍繞以下幾個方面:“弱化論”的提出到底為了確保數據的完整性還是造成檔案價值顯現模糊?檔案工作者是該完成鑒定使命還是敦促社會對檔案工作投入更大的關注?依靠電子載體等信息技術管理海量館藏檔案是否可行?“弱化論”是否會影響現有的檔案管理體制?基于以上考量,筆者認為“弱化論”的提出并不是否定或摒棄檔案價值鑒定,而是在原有檔案價值鑒定理論的基礎上進行發展和升華,意在檔案價值鑒定時采取從寬不從嚴、就低不就高的態度,尤其是在鑒定館藏孤份檔案時“手下留情”。“弱化論”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安全存放在檔案館、等待有需求者來查閱是檔案的日常狀態,有學者提出檔案屬于備查之物,而非常用之物。人們不需要頻繁地查閱檔案,只在需要辨清某個歷史事實的時候才去查閱[9]。檔案是在社會活動中直接形成的真實可靠的歷史記憶,如果不妥善加以保存便無法復得,檔案的備用價值要求必須盡可能地將檔案完整保存下來,保證檔案的完整性和有機聯系。
從時間的維度看,檔案的價值不僅具有第一價值也具有第二價值;從空間的維度看,檔案不僅對其形成單位有價值,還可能對其他區域乃至全國都有借鑒意義;從內容的維度看,檔案的價值不僅體現在關注個體內容,還體現在反映檔案形成的背景。未來檔案的利用需求不是怕“一萬”而是怕“萬一”的問題,弱化價值鑒定起碼可以避免“萬一”問題的發生。“弱化論”的提出體現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條件的變化,檔案部門無法預測未來多元化的檔案需求而選擇謹慎態度對檔案進行鑒定和保存,避免未來出現無檔可查的尷尬狀況。
在實際工作中,檔案價值的鑒定工作具有復雜性,誰才是真正的檔案價值鑒定者?對于這一問題歷史上,曾有兩種最具代表性同時也是互相對立的觀點。一是以希拉里?詹金遜為代表,認為文件形成者是檔案鑒定合適的人選;二是以謝倫伯格為代表,認為檔案工作人員才能勝任鑒定工作。目前,我國采取的是檔案工作人員、業務人員和有關領導“三結合”進行檔案價值鑒定的方式[10],也有學者提出檔案鑒定“三結合”應該是“文件檔案產生者—檔案保管者—檔案利用者”[11],還有學者認為檔案內容的真實性、準確性無需檔案工作人員鑒定[12]。以上的觀點均涉及檔案人員能不能直接鑒定檔案價值的話題。我國檔案工作人員狀況呈現出數量不多、年齡適中、專業化程度低、性別比例明顯等特點[13],大多數人員的職業素養和綜合能力有待提高,目前檔案工作人員僅能根據一定的規范和標準進行檔案鑒定,工作效果往往差強人意,而能夠預測和判定檔案長遠價值的工作人員少之又少,因為“任何人終其一生的努力,也難以獲得與檔案內容和性質相對應的所有知識”[14]。檔案的長遠價值給人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覺,因此在檔案鑒定時需要考量諸多的感性因素以及社會人文情懷[15]。此外,在工作中檔案工作人員不愿承擔因鑒定工作失誤造成該被保存的檔案被銷毀的責任,這也造成了檔案鑒定工作停滯不前。完善檔案價值鑒定工作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檔案價值鑒定工作人員職業素養難以在短期內提高,因此不妨以“弱化論”指導鑒定工作,確保檔案的完整性。
2015年我國國家綜合檔案館館藏檔案達到58641.7萬卷/件[16],15年間館藏量增長4倍多,未來我國的館藏檔案量還會呈現出“幾何級數”的增長趨勢,那么如此海量的館藏將何處安放?筆者認為既要在物理空間擴建檔案庫房,還要在邏輯空間構建虛擬檔案館。特別是隨著電子文件和電子檔案大量出現,檔案工作者應有超前的存儲意識,如構建具有信息存儲、有效訪問和利用功能的“數字檔案館”;借鑒“斯坦福大學數字檔案保險庫”建設經驗等國外經驗,建設完整性、可靠性高的存儲系統[17];利用云存儲技術實現檔案資源集約化、有序化儲存;等等。隨著云存儲等存儲技術的推廣應用,數據存儲的成本逐漸降低,因此實現檔案的完整保存是可以做到的,存儲技術為“弱化論”提供了技術層面的支持。檔案工作者可轉變工作思路,對檔案價值鑒定不再“錙銖必較”,盡可能多地留存歷史記憶。
縱觀國內外檔案界,檔案定義的表述因時代、載體不同而異。如法國、阿根廷的多數檔案學者認為檔案始于文件,曼努埃爾?巴斯克斯教授認為:“文件一經正式形成(簽署),就是檔案。”[18]國內對檔案定義也有差異,如有的學者將檔案定義為“具有原始記錄作用的固化信息”,有的則定義為“直接形成,保存備查的各種記錄”。盡管定義不同,但都認為檔案具有原始記錄性。可見檔案就是對歷史的真實反映,檔案的管理方法必須以維護檔案的原始性和完整性為出發點。檔案既有當前的顯性價值也有未來的隱性價值,社會對檔案的利用需求具有不確定性,如果僅憑當前的社會認知鑒定檔案的價值未免顯得太武斷,如此一來,將破壞完整的檔案證據鏈。反之,弱化檔案價值鑒定將會更大限度地維護歷史的完整,不至于因現有認知局限而導致未來需求無法滿足。
不論是謝倫伯格的雙重價值學說還是覃兆劌的檔案雙元價值論,均以追求信息價值為檔案保管的最終目的[19]。開發檔案信息資源、挖掘檔案信息價值成為檔案部門亟待完成的使命,又因為檔案信息價值的顯現存在偶然性和不確定性,不能以現有的檔案利用情況來判斷檔案價值是否實現,檔案原始憑證價值的機要性特點決定了其不可能被頻繁利用[20]。檔案部門應以歷史視域、包容心態盡可能地將檔案信息資源保存下來,為更好地開發檔案信息資源提供完整素材。
根據我國檔案法中對檔案的定義,各種形式的歷史記錄在成為檔案的那一刻起就具備了保存價值,那么銷毀檔案無疑與檔案法相悖。盡管目前檔案法修改草案(送審稿)對檔案鑒定有進一步的補充,如第三十五條規定“機關、團體、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組織對已到保管期限的檔案,經過鑒定和審批,確無繼續保存價值的,可以銷毀或者捐贈有關科研、教育、收藏機構。未經鑒定和批準,不得擅自銷毀檔案。檔案銷毀清冊永久保存”[21],但這一表述對實踐操作缺乏指導作用,導致“鑒而不銷、銷而不毀”的現象頻頻發生。如弱化檔案價值鑒定管理工作,就能最大限度地將檔案完整地保留下來,使得檔案部門既遵從了立法的初衷又避免陷入尷尬的境地。
“弱化論”的爭鳴體現了檔案界對學術自由的追求。理論應當站在更高角度引領實踐,還要適應時代的發展。筆者認為,弱化檔案價值鑒定管理、強化檔案信息資源的開發、提升社會公眾檔案意識,應是今后檔案部門的工作方向。
注釋與參考文獻:
[1]注:本文所討論的檔案價值鑒定并不等同于檔案鑒定,完整的檔案鑒定還包括檔案真實性鑒定、檔案使用鑒定、檔案級別鑒定、檔案歸檔鑒定、檔案開放鑒定、檔案載體鑒定、檔案內容鑒定等,其中檔案價值鑒定是檔案鑒定的核心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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