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安/浙江圖書館
搜覽有關研究、反映弘一法師(1880—1942)之家世、生平、童年等專著文章,發現多引用胡宅梵(1902—1980)《弘師童年行述》一文(下稱“刊件”)。該文初載于竺摩法師(1913—2002)1941年元旦在澳門編輯出版的《覺音》雜志第20—2l期合刊上。弘一法師圓寂一周年時,又被改題為《記弘一大師之童年》,由弘一大師紀念會編入《弘一大師永懷錄》一書出版。此后至今,該兩題被反復刊載,頗多引用,傳播極廣。
胡宅梵,本名維銓,又名謫凡、梵凡、勝月,浙江余姚雙橋(今慈溪橋頭鎮)人,布衣詩人,1931年刊著有《勝月吟?!?,201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有今人方向明點校本。該點校本附載的胡宅梵《弘一大師勝緣記略》稱:1929年秋弘一法師住慈溪金仙寺時,亦幻法師介紹他與弘一法師認識,此后交往甚密,并皈依為弘一弟子,復被弘一取名為宅梵、勝月。
關于“刊件”之來歷與價值,胡宅梵在《覺音》發表時加前言交代:
民國十九年,亦幻和尚住持慈溪白湖之金仙寺。秋末,弘師飄然蒞至。予居固比鄰白湖,故時得親教。一日予謂師曰:“師之傳略,嘗散見于各雜志、報章,對師誕生一節,所載近乎神異,未知確乎?”師曰:“余之生平,自二十以后,友人多知之,惟自幼及壯,此二十年間之生活,殊鮮人知,即有傳聞,亦多失實,然年幼無知,傳亦何益?惟猶憶我父筱樓公樂善好施之行,頗堪風世勵俗,差足傳述,而與余幼年之生活,亦有密切之關系也?!庇谑菐熌藯l述其幼年狀況,予即秉筆為記,記畢呈閱,復經師親以朱筆改正。則此篇可稱其幼年之真實史也,可供欲為師寫評傳者之資料,故力求記載之詳實,不計文辭之淺陋,抑亦自惜無生花之筆,為師撰史傳耳!茲竺師為師出誕辰專刊,索稿急,無暇修辭,遂以此稿寄呈竺師,諒師必能為予潤飾,以增文采也。
胡宅梵稱“刊件”稿經弘一法師過目并經其親筆修正,與事實有出入。因弘一法師修改稿存世,可見詳情。
浙江圖書館藏有陳伯衡題簽《亡友弘一上人遺墨》冊頁[1],收有弘一法師墨寶二十余件,首為章勁宇[2]題《弘一上人手簡真跡》,署“丁酉夏日禹杭章勁宇撫”等語,其后是該修改稿,兩開,無題(章勁宇邊署“右為胡君宅梵手記上人傳略,上人朱筆校定之,霜蓋居士裝池記”)。接下去是弘一法師致伯衡居士一通,致申甫居士[3]一通,致宅梵居士十三通連同5信封與所附數紙片語,以及弘一法師白描觀世音菩薩一小幀,最后附豐子愷(1898—1975)致弘一法師與胡宅梵各一通。根據該冊頁提供的以上信息并經字跡比對,該文稿兩開確為胡宅梵與弘一法師手筆。
考此丁酉即1957年,又從白描觀世音菩薩題有“弘一大師手繪”“妙妙觀世音,勁宇居士玄鑒,勝月胡宅梵敬贈”等信息看,上述弘一法師手跡不遲于1957年從胡宅梵等原藏家直接轉歸章勁宇收藏,并由章勁宇裝裱成冊,此后隨章勁宇的其他一些藏品一并入藏浙江圖書館。
1996年9月,上海遠東出版社出版王元化主編的《學術集林》第八卷,刊登了浙江圖書館古籍部丁紅女士整理的《弘一法師未刊書札》一文,收該冊頁中致胡宅梵十三通與致陳伯衡一通,并附豐子愷二通,但更為重要的弘一法師修改稿,卻未引起重視而漏公布迄今。
對比修改稿可以發現,“刊件”并非按照弘一法師認定與修改發表的,而是胡宅梵顧自行修改所成。
修改稿初由墨筆寫成,依次復經藍鋼筆、朱筆、黑鋼筆涂改。朱筆為弘一法師手跡,其他為胡宅梵手筆。如修改稿有用藍鋼筆加“棺木”二字,但被朱筆點去;又如修改稿有朱筆加“幼時”二字,黑鋼筆繞過此處,另加“作大和尚”四字。也就是說,胡宅梵分別以墨筆、藍鋼筆書寫、修改后,經弘一法師審定并以朱筆修改,但之后胡宅梵又加黑鋼筆修改,卻未經弘一法師再認定。茲將經弘一法師修改認定的修改稿內容整理于下,與“刊件”不同處字體顏色不同并依次說明:
大師生于天津,父筱樓公,生大師時年已六十有八。1師有長兄,長師近五十歲,師墜地2時,久已見背。筱樓公精陽明之學,旁及禪宗,頗具工夫,飲食起居,悉以《論語·鄉黨》篇為則,不少背3。晚年樂善好施,設義塾三4,創備濟社一,范圍甚廣,用人5專事撫恤孤寡,施舍衣食6——先以簽散洽,待孤寡貧寒等需衣食時,憑簽付發。7又設存育所,每屆冬季,收養乞丐,不使凍餒。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年費鉅萬,亦不少吝。8津人咸頌之曰“李善人”。又9喜放生,所放魚鳥不知凡幾。
公自長子死后,僅存師之庶母所生之次子,長師十二歲。又恐夭亡,復娶師之生母,母10僅生師一人。當師生后,來賣魚之求放生者11,聚繞若會,狀極擁擠,魚盆之水,溢于外者12,匯流成渠矣,公13則盡買放之。又放鳥14甚多。自后每逢師生辰等期,更加多放生。15
公年至七十二,16患痢疾,自知不起,將臨終前,痢轉17愈。公屬人延請高僧學法老和尚,坐臥室誦《金剛經》,不許一人入內。18時師方五齡,亦解掀幃窺探。當公歿之日19,毫無痛苦,安詳而逝,如入禪定。靈柩藏家凡七日,每日或延僧一班乃至三班20,日日誦經不絕。時師見僧眾之行為甚可愛,以后常偕其侄等作“放焰口”之戲,己坐其中。21
師幼時,食必置姜一碟,蓋效乃父不撤姜食之義。一日師食時,桌少偏,其生母訓之曰:“席不正不坐”。22公之守《鄉黨》之則,已感化于婦孺,可謂行之嚴矣23。
自公逝后,家人死亡相繼24。師雖25幼,亦深有26人事無常之感。
師至六七歲,其兄教督甚嚴,不得少越禮貌,并時以《玉歷鈔傳》《百孝圖》《返性篇》《格言聯璧》等屬師瀏覽。時有王孝廉者,至普陀出家后27,居天津28無量庵。師之大侄婦早寡,常從王孝廉學《大悲咒》《往生咒》等,并學袁了凡記過功格。師時年七八歲,見之甚喜,常常在旁聽之,即亦能誦,似即夙慧。29更從之學記功過格。師有乳母劉氏,能背誦《名賢集》(集為格言詩,四、五、七言遞加),時時30教師習誦其詞,如“高頭白馬萬兩金,不是親來強求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又如“人貧志短,馬瘦毛長”。時31師雖在八九歲之間,聞之已起厭世之心32。至十余歲,嘗見其33兄待人接物,禮貌則隨貴賤而異34,心殊不平,遂反其兄之道而行之,遇貧賤者敬之,富貴者輕之。性更喜蓄貓,而不平之心,時亦更偏35,往往敬貓如敬人,見人或反不36敬.人有目師作癡顛者,師亦不少動,變本加厲,甚致敬禮溺器,而輕視人類,于是思想無不偏癖。37康有為光緒戊戌之變政,頗合師之懷抱38,而厭棄世俗之心,亦日甚一日。
暇時輒習練小楷39,常摹劉世安所臨文征明《心經》,甚久。兼事吟詠,如“人生有40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等句,可見厭世心之一斑,然亦可謂當時之代表其思想之作品也。41自是與其兄意見愈相背。42至二十歲,奉母來海上43。存育所、善堂仍由其兄繼嗣,44及拳匪亂,方收45歇。備濟社今尚46在,承辦者雖亦為李氏,然已久易其主,而“李善人”之名,亦轉屬于彼李氏矣。
庚午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弘一師述后二日,弟子梵凡呵凍記于西軒,時方大雪。凡。47
按:1“刊件”此三句作“大師誕生于天津,本為富宦家,父筱樓公,當師墜地時,六十有八”;2“刊件”作“生”。3“刊件”作“違”。4“刊件”無“三”。5“刊件”此處加“極多”。6“刊件”此處加“棺木”。7“刊件”此四句作“每屆秋末冬初,遣人至各鄉村,向貧苦之家,探察情形,并計人口之多寡,酌施衣食先給票據,至歲暮,憑票支付”。8“刊件”此二句作“年斥資千萬計,而不少吝惜”。9“刊件”作“性”。10“刊件”無“母”。11“刊件”此二句作“當師誕生日,捕者以魚蝦蹱門求賣放生”。12“刊件”此處加“亦”。13刊件作“師”誤,《弘一大師永懷錄》作“公”。14“刊件”此處加“亦”。15“刊件”此二句作“自后每逢師生辰,必大舉放生如故”。16“刊件”此處加“因”。17“刊件”作“忽”。18“刊件”此三句作“師乃屬人延請高僧學法上人,于臥室朗誦《金剛經》靜聆其音,而不許一人入內,以擾其心”,并將下句“時師”改作“師時”。19“刊件”作“當公臨歿”。20“刊件”此句作“每日延僧一班,或三班”。21“刊件”此四句作“時師見僧之舉動,均可愛敬,天真啟發,以后即屢偕其侄輩,效焰口施食之戲,而自中據上座,為大和尚焉”。22“刊件”此處加“蓋”。23“刊件”此句刪。24“刊件”作“相隨”。25“刊件”此處加“年”。26“刊件”作“時興”。27“刊件”作“返”。28“刊件”此處加“之”。29“刊件”此五句作“時師年約七八歲,見之而甚喜,常從旁聽之,即亦能誦,非即夙慧,烏能至是”,并將后句“更”改作“且亦能”。30“刊件”刪一“時”。31“刊件”刪“時”。32“刊件”此句作“亦頗起解其意”。33“刊件”作“乃”。34“刊件”此句作“其禮貌輒隨人之貴賤而異”。35“刊件”此句作“時亦更趨偏激”。36刊件此處加“致”。37“刊件”此五句作“師亦不為動,且變本加厲,甚至敬禮溺器而藐視人類,童年有此反抗革命之思想,亦可謂奇矣”,下句前加“迨聞”。38“刊件”此句作“似有合乎懷抱”,并將后句“而”改作“于焉”。39“刊件”此句作“師閑居,必習練小楷”。40“刊件”作“猶”。41“刊件”此二句改作“皆為其幼年之作,謂其代表當時之思想可,即視為萌其出世之心,亦無不可”。42“刊件”此句作“由是與其兄意見差池愈遠”。43“刊件”此句作“遂奉母來滬”。44“刊件”此句作“其居滬后,存育所、善堂等產業,皆由其兄繼續辦理”。45“刊件”作“罷”。46“刊件”此處加“存”。47“刊件”無此跋。又此“庚午”即1930年;“凡”為鈐印。
修改稿末尾,又有胡宅梵藍鋼筆書寫復經黑鋼筆涂乙兩段。這部分內容不見有弘一法師修改痕跡,是其后胡宅梵所加。前一段系對文中一處修改的草擬,后一段為:“總合師之生平思想,十齡內學圣賢;十歲至二十,斷類放誕不羈之狂士;二十至三十,著意力學風流儒雅之為文人;三十以后,漸漸復其初性?!边@段內容刊于“刊件”末,文字加小改。
弘一法師手稿存世不多,一向為世所珍,而這份修改稿可以看成是弘一法師童年家世的一份檔案,極具史料價值:
第一,證實“刊件”主體確來源于弘一法師口述且有具體時間,成稿過程中也有經弘一法師親筆修改事實。弘一法師就其家世童年的回憶,所見僅此一次,幸賴該修改稿而存。
第二,展示該“刊件”內容原貌并厘清其錯誤與不足,有助于正確認識弘一法師家世與童年,并可糾正、補充后世因“刊件”而引起的相關研究、宣傳的不足與缺陷,完善弘一法師形象。
通過校錄可以看出,“刊件”主體雖源于弘一法師口述,但系追記于弘一法師口述后二日;雖經弘一法師親筆改正,但之后胡宅梵又作較大修改,結果適得其反——“刊件”出現臆斷夸張強加且文字拗口不暢,使人難以相信其前言所稱經弘一法師親筆改正這一事實,乃至有損弘一法師形象。如:
修改稿“設義塾三”,“刊件”去掉了“三”,三所變成了一所。
修改稿“用人專事撫恤孤寡,施舍衣食——先以簽散洽,待孤寡貧寒等需衣食時,憑簽付發”,“刊件”改為“用人極多,專事撫恤孤寡,施舍衣食棺木。每屆秋末冬初,遣人至各鄉村,向貧苦之家,探察情形,并計人口之多寡,酌施衣食先給票據,至歲暮,憑票支付”。這里,筱樓公做善事用專人,被夸張成“用人極多”;而善舉方式更被改變,甚至被夸大為“遣人至各鄉村”主動查訪,這是難以置信的。
修改稿“年費鉅萬”,“刊件”改為“年斥資千萬計”,顯然離譜。“鉅萬”只是形容為數多,以筱樓公的身份家產,行善舉無法達千萬,其時民間也罕見富達千萬(銀兩或銀元)的。
修改稿“于是思想無不偏癖”,“刊件”改作“童年有此反抗革命之思想,亦可謂奇矣”——這是胡宅梵的強加。
修改稿“然亦可謂時之代表其思想之作品也”,“刊件”改作“謂其代表當時之思想可,即視為萌其出世之心,亦無不可”——這是胡宅梵的隨意推測。
“刊件”最后一段胡宅梵對弘一法師生平思想評論的添加,更是主觀草率。
注釋與參考文獻:
[1]署“章氏霜蓋庵藏,伯衡署簽,時年七十七”。陳伯衡,即陳錫鈞(1880—1961),字伯衡,江蘇淮陰人,辛亥革命后宦居杭州,西泠印社早期社員,碑帖收藏大家,解放初任職于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旋為浙江省文史館館員。
[2]章勁宇(1916—1974),號霜蓋,杭州人,章太炎堂弟,西泠印社早期社員,解放后任職于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精鑒賞,喜收藏。浙江省文史館館員。
[3]堵申甫,即堵福詵(1883—1961),字申甫,浙江紹興人,曾與弘一法師同事浙江第一師范學校并兩度長浙江余姚縣。浙江省文史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