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湯顯祖“人生如夢”的人生觀

丁可含

【摘 要】本文從戲曲文本著手，通過多文本比較，分析湯顯祖“人生如夢”的人生觀。首先，將《南柯記》與《邯鄲記》作比。兩文本都描繪了主人公夢中的人生起伏，但敘述重點不同。《南柯記》以愛情發展為主線，《邯鄲記》則以建功樹名為主線，最終皆以棄世作結，慨嘆人生如夢。從愛情與功名兩個角度，對比看主人公內心經歷的各個階段，總結其異同，力圖“還原”一個較為立體的湯顯祖“人生如夢”的人生觀。對比之后，又將湯顯祖和其“人生如夢”的觀點做了剖析。分析認為，這種觀點相對消極，但在特殊歷史背景下，卻是為保氣節的無奈之舉。

【關鍵詞】湯顯祖；《南柯記》；《邯鄲記》

中圖分類號：J8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01-0019-03

湯顯祖，一位與莎士比亞同時代的偉大戲曲家、文學家。當莎翁蜚聲海外，《哈姆雷特》在中國話劇舞臺上搬演之時，我們不禁將目光投向了中國戲曲界。湯顯祖的名字絕對是想繞也繞不開的。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四部作品——《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紫釵記》，為何都偏偏離不開一個“夢”字？尤其是他晚年的作品《南柯記》與《邯鄲夢》，為何會有棄世出世的思想？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體現著這位戲劇大家怎樣的思想內核？

一、人生如夢

通過對比分析《南柯記》與《邯鄲記》，可以總結出湯顯祖持有 “人生如夢”的人生觀。這樣說并非因為“二夢”（《南柯記》《邯鄲記》）采用了寫夢的敘述方式，或是做夢人在夢中歷經了一生的起伏，而是因為二者性質上的相似，即虛妄，才說人生如夢。

那么為何說人生虛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如理實見分》中寫道：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一切如夢幻泡影，人生中存在的或是追求的事物，最終都會消失。而在湯顯祖的“二夢”中，雖然道出了功名、利祿、情感的虛幻，卻沒有系統的出世思想，只是表達了對現世的失望。“二夢”沒有探討過名、利、情的意義，或者提出是否要去追求，而是通過呈現人生的大起大落，夢醒之后一切瞬間即逝，化作虛無，從而引出要看淡人世間紛擾的思想。

二、《南柯記》中的情

那么，湯顯祖是如何通過三四十出的戲文，發出“人生如夢”的慨嘆？

首先，《南柯記》中明顯地體現了湯顯祖對情的虛妄之嘆。對比淳于棼在入夢前、得意時、放縱及醒悟后對情的態度變化，可見一斑。

主人公淳于棼盂蘭大會之時赴孝感寺聽契玄禪師講經，遇到美貌女子，被其深深吸引。第八出《情著》中有這樣的一段念白：

[合前生]太師。此女子從何而來。[凈背介]此生癡情妄起。倩觀音座前白鸚哥叫醒他。[內作鸚哥叫]蟻子轉身。蟻子轉身。[凈]淳于生可聽的么。[生]道是女子轉身。女子轉身。[凈笑介]日中了。法眾住參。咱入定去來。大千界裹閑窺掌。不二門中暗點頭。

如此，一個癡情冠生的形象躍然紙上，即“有情人”“好色身”。淳于棼而后被招為槐安國駙馬，迎娶瑤芳公主，攜妻坐守南柯。南柯郡政治清明，百姓安康。夫妻二人生活美滿，兒女成雙。第二十五出《玩月》曰：

【普天樂犯】[生]蹍光華城一座，把溫太真裝砌的嵯峨。自王姬寶殿生來，配太守玉堂深坐。瑞煙微香百和，紅云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顏笑呵？眼見的眉峰皺破。對清光滿斟一杯香糯。

[旦嘆介]甚般好景，苦沒心情，奈何奈何。[生]是了。你飲興欠佳，叫孩子們勸你。請王孫貴女出來。[雜扮二小男小女上]月兒光，月兒光，娑婆樹下好燒香。老爺，親娘，吃一杯酒兒么。[灌旦酒旦笑介]我吃我吃。

后來，瑤芳公主瑤臺一戰受到驚嚇，病情加重，不久離開人世。淳于棼還朝，禁不住多方誘惑，恢復了酒色之徒的面目，恣意放縱。第三十八出《生恣》描寫了淳于棼縱欲糜爛的生活：

[合前生睡介]醉矣。[貼]早已安排紗廚枕帳了。[生] 難道主人不陪。[小旦]怕沒這樣規矩。[老]駙馬見愛。一同陪伴罷了。[貼笑介]這等。我三人魚貫而入。

【鵝鴨滿度船】[眾]怕爭夫體勢忙，敬色心情嚷。蝶戲香，魚穿浪，逗的人多餉。則見香肌褪，望夫石都襯迭床兒上。以后盡情隨歡暢，今宵試做團圞相。

【尾聲】[生]滿床嬌不下得梅紅帳，看姊妹花開向月光。[合]俺四人呵。做一個嘴兒休要講。

不料小人向國王進讒，削了淳于棼官職，令他返回故里，昔日榮華不再。此時夢醒，淳于棼苦苦尋找舊人舊物，原來只是大槐樹下的一個螞蟻洞而已。見妻子是螞蟻，金釵是槐枝，玉盒是槐莢子，自覺受到了欺騙，內心決堤，立地成佛。在最后一出《情盡》中淳于棼感嘆：

【南園林好】咱為人被蟲蟻兒面欺，一點情千場影戲，做的來無明無記。都則是起處起，教何處立因依？

淳于棼自青年時愛慕女子，對情滿是癡想，到與瑤芳公主結為伉儷，琴瑟和鳴，再到駙馬還朝，沉迷酒色，最后幡然醒悟，斷絕紅塵。從有情到情盡，無論感情的深淺、身世的起落，終是歸為烏有。當人看清世相，知道人生如夢，一切均將幻滅，便覺得人生沒有了意義，沒有了追求的目標和動力。懂得了四大皆空，立地成佛了。

三、《邯鄲記》中的功名

與淳于棼有著似而不同命運的一個人物便是《邯鄲記》中的盧生。《邯鄲記》與《南柯記》同為湯顯祖“寫夢”的作品，感嘆“人生如夢”，但《邯鄲記》的側重點不在情，而在功名。若說淳于棼為情色所累，那這盧生就是為功名所累了。

盧生年約三十，滿是才華抱負，卻不得志。一日得見呂洞賓，談起了功名之事。第四出《入夢》記有：

【前腔】你身無恙，生事饒，旅社里相逢如故交。暢好的不妝喬，正用歡言笑。因何恨，不自聊，嘆孤窮還待怎生好。

[生]老翁說我談諧得意。吾此茍生耳，何得意之有？[呂]此而不得意，何等為得意乎？[生]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然后可言得意也。

【前腔】俺呵。身游藝，心計高，試青紫當年如拾毛。到如今呵。俺三十算齊頭，尚走這田間道。老翁有何暢叫俺心自聊，你道俺未稱窮還待怎生好？

盧生將功名看得極重，認為好男兒應當建功樹名、光耀門楣，這便是“得意”，是人生的目標、畢生的追求。盧妻崔氏，其功名意識更是強烈。兩人新婚不久，她便要求并幫助盧生考取了功名。第六出《贈試》曰：

[見介旦]集唐 盧郎，你不羨名公樂此身。[生]這風光別似武陵春。[旦]百花仙醒能留客。[生]一面紅妝惱煞人。[旦]盧郎，招你在此，成了夫婦，和你朝歡暮樂，百縱千隨，真人間得意之事也。但我家七輩無白衣女婿，你功名之興欲是何如？[生]不欺娘子說，小生書史雖然得讀，儒冠誤了多年。今日天緣，現成受用，功名二字，再也休提。[旦]咳，秀才家好說這話，且問你會過幾場來？

盧生婚后十分滿足，無意再逐功名，但在崔氏的敦促與“幫助”（賄賂官員）下，盧生進京赴試，結果中了狀元。爾后在京拜官三年，與崔氏也離別了三年。盧生歸鄉之時，崔氏更多地表現出對夫君榮歸故里的驕傲，卻少有久別重逢的欣喜。盧生做了狀元后，也是絞盡腦汁為夫人偷了個“誥命”的頭銜。第十出《外補》描寫了崔氏再見盧郎時的場景：

[見介旦]盧郎，榮歸了。[生]夫人喜也，一鞭紅雨促歸程。[旦]不忿朝來喜鵲聲。[生]官誥五花叨圣寵。[旦] 名揚四海動奴情。[旦]聞的你中了狀元，留你中書三年掌制誥，因何便得錦旋？[生]你不知，小生因掌制誥，偷寫下了夫人誥命一通，混在眾人誥命內，朦朧進呈，僥幸圣旨都準行了。小生星夜親手捧著五花誥封，送上賢妻，瞞過了圣上來也。[旦]費心了，盧郎。你因何得中了頭名狀元？[生]多謝賢卿將金貲廣交權貴，竦動了君王，在落卷中番出做個第一。[旦]哎也，險些第二了。

此番機關算盡全為“功名”二字。后來盧生開通河道，擊退吐蕃，可謂大功大名。奈何宇文融進讒，奏他勾結蕃將，圖謀不軌。皇上便將盧生發配到了廣南鬼門關，命崔氏在機坊做女工，將其兒子逐出京城。真真是：“十大功勞誤宰臣，鬼門關外一孤身。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冤屈得以洗刷后，盧生拜相二十載。夫婦舉案齊眉，極富極貴，年過八十，五子十孫。在盧生將死之時，夢醒，發現“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箸黃粱。”這黃粱飯還在鍋上蒸著。第二十九出《生寤》寫道：

[呂]大丈夫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然后可言得意也。如子所遇，豈不然乎？此際尋思，得意何在？[生想介]便是呢，黃粱飯好香也。[呂]子方列鼎而食，希罕此黃粱飯乎？

盧生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后，對功名已然看淡。

【簇御林】風流帳，難算場，死生情，空跳浪。埋頭午夢人胡撞，剛等得花陰過窗雞聲過墻。說甚么張燈吃飯纏停當，罷了，功名身外事，俺都不去料理他，只拜了師父罷。[拜介]似黃粱，浮生稊米，都付與滾鍋湯。

盧生從向往建功樹名，歷經極富極貴，到終于放下功名的擔子，隨呂洞賓去了桃花苑，做了掃花人。這又是一個看破人生實則如夢的歷程。得知功名皆為虛妄，苦苦追求功名的人生還不及做熟半箸黃粱飯時間長。

四、不同的道路

在“二夢”中，湯顯祖將情與名等牽絆世人的欲念歸作是妄念，點透人生如夢、萬物皆空的“現實”，為主人公安排了遠離塵世的結局，或是遁入空門，或是羽化登仙。其實領悟“人生如夢”的文人也有相當一部分，可其中有些人卻沒有選擇棄世，反倒是選擇要轟轟烈烈地入世。如北宋慶歷年間左相王安石《夢》一詩中所記：

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

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

胡適在《自由人生·人生隨想》中這樣解讀該詩。他說：“人生就算是做夢，也要做個像樣子的夢。”“不要丟掉這夢，要好好去做！即算是唱戲，也要好好去唱。”這些文人與湯顯祖在“人生如夢”的岔路口上選擇了不同的道路，當然這兩條路也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相比之下，蘇軾便是選擇了“中間道路”，即感嘆人生如夢，不出世不入世，留在原地，豁達地自嘲，樂觀地生活。有時換個角度比換個地方要高明。蘇軾在“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這期間他寫下不少傳世之作。“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惆悵是有的，但不悲切，甚至有時是樂得自在，這從其詼諧的文風便可窺見。他有過這樣一篇隨筆，是關于兩個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后便睡，睡了又吃飯。”另一則云：“我則異于是。當吃了吃，何暇復睡耶？”

對這個階段的蘇軾，林語堂如此評價：“他現在所過的流浪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他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精的作品。”同是相信“人生如夢”，卻已存在三種不盡相同的選擇。那么湯顯祖的選擇又有著怎樣特殊的背景和意義？

五、特殊意義

明朝天啟年間刻書家閔光瑜，在《邯鄲夢記小引》中寫道：

若《邯鄲》、若《南柯》， 托仙、托佛，等世界于一夢。從名利熱場一再展讀，如滾油鍋中一滴清涼露。乃知臨川許大慈悲，許大功德，比作大乘貝葉可，比作六一金丹可， 即與《風》《雅》驂乘亦可，豈獨尋宮數調，學新聲斗麗句已哉！

為何湯顯祖貌似消極的棄世思想，在閔光瑜看來就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呢？這應與晚明的社會背景有極大關聯。據《明史·食貨志》記載，晚明時期出現了“捐納”，即賣官制度。人們無需參加科舉，花錢即可買官來做。如明人周順昌所說：“方今仕途如市，入仕者如市中貿易，計善惡，計大小，計貧富，計遲速。”除了買官的入職制度令人心寒，在皇權高度集中的體制下，伴君如伴虎，官場險惡。《南柯記》中淳于棼感概：“太行之路能摧車， 若比君心是坦途；黃河之水能覆舟， 若比君心是安流。”如此看來，在“寒窗十年不敵納米百石”的專制社會，離開是一個有氣節的選擇，也是不愿同流合污的無奈之舉。

總的來看，《南柯記》《邯鄲夢》中明確體現出湯顯祖有“人生如夢”的觀點，但這種觀點是積極還是消極，是好還是壞，要放到當時的大背景下去看，也要橫觀對比其他人的思想與解讀，如此才能更好地擺正湯顯祖 “人生如夢”觀點的位置，認清它特殊的意義與價值。本文分析結論認為，湯顯祖存在“人生如夢”的人生觀，這種觀點相對消極，但在特殊歷史背景下，卻是為保氣節的無奈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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