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圈里的“魚雷”買賣

沈寅飛++袁凌志+何若愚

由于近些年制造煙花爆竹的企業越來越規范，很多個人作坊都被取締，制作這種雖被法律禁止又有市場需求的魚雷反而成了一條生財之道

在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池塘邊，有人點燃一枚圓柱狀的爆竹引線，迅速將其扔入水中。爆竹漸漸沉入水底，隨著水底一聲悶響，水面濺起一個大水花。池塘內的數十條魚兒如逃難一般躍出，重重地摔在岸邊，這種爆竹其實就是當地俗稱的魚雷。今年年初，這段僅僅7秒的魚雷炸魚視頻卻在微商劉建成的微信朋友圈中受到熱捧，很多人都覺得驚險刺激好玩。不斷有人問他，從哪里可以買到這樣的魚雷。劉建成就此轉念一想，何不在微信上賣魚雷，大賺一筆呢？

于是，在短短三個月內，劉建成依托微信發展了大量網上售賣魚雷的下線，僅一級代理商就有158名，通過各級微信代理商的推廣，全國30個省市3000余名買家通過微信購買到了禁品魚雷，涉案魚雷總計多達3萬余枚。

依靠一個視頻和一部手機，劉建成建立起了一個遍布全國的非法買賣魚雷網絡。直到今年五一節前后，一個寄往浙江諸暨的快遞包裹被諸暨警方查獲，牽出了劉建成的非法魚雷買賣。

花炮之鄉產魚雷

劉建成家住湖南省瀏陽市，這里是我國著名的煙花爆竹產地，制造鞭炮的歷史可追溯至唐宋，并且到現在還久負盛名，成為當地的支柱產業之一，素以“花炮之鄉”著稱。據了解，在當地最集中的花炮生產地大瑤鎮，一年中除了過年和相對炎熱的六到八月，其余的時間這里都會因為花炮產業而車滿為患，任何種類的花炮都可以在這里找到。

因此，自從劉建成在微信上發現很多人對魚雷都饒有興趣的商機之后，他就興致勃勃地來到了大瑤鎮上的花炮市場尋找銷售魚雷的商家。然而，他連續詢問了五六個商家卻都被告知不賣這種產品。原來，公安部等六部門2013年《關于做好煙花爆竹旺季安全生產工作的通知》就明確規定，禁止非法生產、經營、儲存、運輸“魚雷”、“魚炮”等違禁品。多個省市也因為魚雷炸魚頻發致人死傷事件，相繼出臺了相關管理規定，嚴厲打擊魚雷制作、買賣的利益鏈條，呼吁廣大市民積極舉報魚雷炸魚等違法犯罪線索。

不過他還是不死心，向一些商家打聽特殊的門路。有人告訴他，魚雷肯定不會光明正大地賣，私底下偷偷在賣魚雷的商家需要他慢慢去發現。

于是，劉建成又在大瑤鎮的花炮市場上轉悠了一圈，碰巧逛到了胡明霞經營的煙花爆竹店?？吹降昀镏挥泻飨家粋€人，劉建成湊上前去小聲地問道：“魚雷有沒有賣？”胡明霞回答：“賣的?！卑凑粘＠?，商家總是希望多賣一些產品，不過胡明霞卻告訴他，一次只能賣給他一箱總計160枚魚雷，多了不賣。這是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次商家都會進行試探性交易，以防被釣魚執法。

就這樣，劉建成找到了魚雷的貨源。實際上，胡明霞最上游的供貨商是53歲的李單強，一個在兩年前因犯非法制造、買賣爆炸物罪被判處緩刑的大瑤鎮本地人。他從小生活在這里，去花炮廠上過班，制作煙花爆竹是一門自然而然就會的手藝。用他的話說，在當地幾乎80%的人都是從事與花炮生產銷售相關的工作，當然制作花炮的配比也不是什么秘密。

自從上次自己在家非法生產煙花爆竹被判刑后，李單強便“失業”了。夫妻倆都沒有正常工作，不久后便因為“日子窮得過不下去了”而重操舊業。同時，由于近些年制造煙花爆竹的企業越來越規范，很多個人作坊都被取締，制作這種雖被法律禁止又有市場需求的魚雷反而成了一條生財之道。

微商的無本買賣

解決了供貨問題，劉建成開始大肆地推廣自己的微信，他給自己的微信取名為“A萬達煙花”。前面加字母是為了盡量讓自己的微信號在別人的通訊錄中排名靠前，而煙花則是為了掩人耳目，實際上他的主要產品就是魚雷。

為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劉建成開始不斷加入瀏陽各種煙花爆竹交流群，在他加入的涉及這一行業的近三十個群中，他還不斷地主動添加群內的好友，而最吸引人的還是他那段用魚雷炸魚的演示視頻。此時正值春節前后，很多人都在家過節，加之這段視頻又具有很強的渲染力。一位微信名為“朵朵”的微信用戶看到這個視頻之后，“勾起了小時候把鞭炮扔進水溝炸出水花的回憶”，他因此成了劉建成的代理商之一。

事實上，真正讓微商們不遺余力地推廣魚雷買賣的動力源自其中的無本之利。以劉建成在廣告中稱的小號魚雷為例，李單強賣給銷售商為每個0.15元，劉建成的售價為每枚5元，然后經過層層微商的加價，最后買家給付的單個價格為15元至25元不等。在暴利的驅使下，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劉建成便發展了一級代理商158名，二級三級代理商更是呈幾何級擴增，其中最多的一位微信代理商每月都能為他提供400多個訂單。從劉建成處有據可查的發出的魚雷數量就多達3萬3千余枚，其個人也從中獲利兩萬多元。

近千人的利益角逐，數十倍的利潤收入，眾多微商只需要動動手指，在微信上轉發，繼而把買家的訂單信息最后匯總到劉建成那里，便可坐收漁利。劉建成也為自己控制著貨源沾沾自喜，“不管拐多少道彎，最后都是他們聯系我，由我統一發貨”。他盤算著，照這樣下去自己前兩年用于結婚的140多平方米新房貸款可以很快還清。

在那段時間里，劉建成每天都在自己的家里忙碌地打印訂單。他購置了打印機用來打印快遞信息，并把所有的發貨記錄在電子表格上。他將這些魚雷藏在自己家的車庫里，自己偷偷地進行打包。他那不解內情的妻子只知道他在網上賣生日煙花等小玩意。

慢慢地劉建成也形成了自己的工作模式。為了方便記錄和有所隱藏，快遞單上，他將含炸藥量不同的魚雷型號用不同的代號，“小、大、特”分別代表小號、大號和特大號魚雷，“D、T”則分別代表煙霧彈和閃光彈。除此之外，還有用“手、90S”等分別代表手雷煙霧彈、90秒煙霧彈等五花八門的型號。然后，定期把這些記錄結果通過微信朋友圈或者微信群公開告知下級代理商。

就這樣，這些炫目的“彈藥”從劉建成處源源不斷地流向全國各地。

可疑的快遞單號

劉建成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但并不是每一個代理商都像他一樣謹慎。

時間回溯到2016年2月23日，一個名為“宛如流水亭四月”的微商號朋友圈內，公然貼出了一批快遞單號，并附言“昨天的魚雷單號，自己找”。意思是讓下級微商或者買家自己查詢購買魚雷的物流信息，做好接貨的準備。

這一信息正好被浙江省諸暨市公安局治安大隊的民警發現了。此時，浙江省公安廳正在備戰G20杭州峰會的安保工作，這份魚雷單號中有一個寄往諸暨的快遞則引起了公安民警的注意。順著這個線索，諸暨公安機關在當地的天天快遞公司截留了這份包裹，打開后發現里面是10枚魚雷，并且經過專業鑒定機構鑒定結果顯示為“符合爆炸裝置特征”。按照快遞業的相關標準，爆炸裝置屬于禁寄物品，同時國家法律法規也做出了明確禁止寄遞的規定。

原來，天天快遞營業部的業務員姜勇勇是劉建成的老相識。之所以選擇用當地的天天快遞是因為它的運輸方式大多數是陸運，安檢級別不高。平時，由于微商發貨數量大，天天快遞就有不少優惠措施，包括郵寄普通物品首重收費是每件6元，而劉建成直接開出了每件10元的價格。作為業務員的姜勇勇心里知道，郵寄魚雷肯定違反了業務規定。但面對誘人的價格，他猶豫了一下，口頭上答應了劉建成，回去之后還找到自己的老板高學升商量。結果。出乎劉建成的意料，高學升竟然同意了，但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利潤五五分成。

達成共識以后，只要是劉建成的寄件，這家天天快遞就直接忽略開箱驗視的環節。通過高價付費，劉建成打通了魚雷運輸的通路，而這張原本只在網上非法買賣爆炸物品的虛擬網絡也就此落地。

不過，郵寄這個環節也有出現問題的時候。2016年3月，劉建成一個發往北京的包裹被天天快遞公司的檢測部門發現，高學升的營業部因此被公司罰款400元。事后，高學升聯系到劉建成謊稱被罰款高達1000元，要求他承擔一半的損失。此時的劉建成正處于業務風生水起的時候，二話沒說就通過微信轉給高學升500元錢，同時還開出了另外一個條件，他答應將寄往東三省、云貴川等偏遠地區的價格提高到每件12元。所以，盡管高學升和姜勇勇受到了公司的批評，他們還是再次被劉建成的出價“說服”。

一直到兩個月后公安民警找上門，高、姜二人才知道事情敗露。此時，兩人已經獲利5000多元，而之后，記者從相關人員處了解到，天天快遞瀏陽市分部的相關部門更是因此遭到了停業整頓一周和高達50萬元罰款的處罰。

買魚雷的小伙被警察帶走了

今年5月，家住諸暨的小葛被警方帶到派出所進行訊問，要求他講述兩個月前非法購買魚雷的經過。

兩個月前，小葛在微信好友“曉峰”的朋友圈中看到了那則用魚雷炸魚的視頻，于是便咨詢購買這種魚雷的情況。曉峰表示自己也是微商朋友那里轉發過來的，如果小葛需要的話可以幫忙帶貨。于是，曉峰又找到自己的商家“帝狼”要求發貨。其實，曉峰對具體魚雷的型號、價格幾乎一無所知。帝狼直接告訴他，200元可以買到威力較大的大號魚雷8枚。

一個星期之后，小葛與曉峰在諸暨的一個鎮上碰面。然后，同樣用微信轉賬的方式，小葛支付了240元貨款，如愿以償地購買到了大號魚雷。他迫不及待地跑到農村的一個無人看管的池塘邊做試驗。結果第一枚魚雷沉入水中卻沒有任何反應，只留下水平一條彎曲的泡沫線。幾分鐘后，小葛又點燃一枚，這次大號魚雷終于響了，但是只是在水底一閃，一聲悶響之后起了一個大大的水花，卻并沒有像視頻中那樣讓池塘中的魚兒亂竄。小葛終于發現，視頻可能是假的，但轉念一想，“就當買著玩吧”。

另一位與小葛同樣購買魚雷的諸暨小伙小李則是為了辦“正事”。小李家承包了村子里的魚塘，以往到過年的時候都會抽干水抓魚，在春節“請菩薩”的時候用于供奉。這次小李看到微信朋友圈中的魚雷炸魚視頻后覺得這樣省時省力。通過層層微商的聯系，小李最終也收到了不少劉建成郵寄的魚雷。但是魚雷還沒派上用場，他就被公安民警收繳了，自己則進了看守所。

這樣的個例不勝枚舉。記者從諸暨市檢察院了解到，從今年5月16日至31日，針對該案涉及的全國三千余條魚雷線索，警方調集警力400余人次進行追查。僅在浙江省內開展的持續性集中收網行動中，就抓獲涉嫌非法買賣、運輸爆炸物品罪的犯罪嫌疑人200多人，查扣魚雷爆炸裝置700余枚，而全國有近千人涉及此案。

與此同時，自浙江諸暨“2·26”非法買賣爆炸物專案組成立以來，諸暨市檢察院就迅速提前介入偵查，積極引導取證，與偵查人員進行了充分的溝通交流。辦案檢察官又從證據固定、辦案效果等角度全面分析，最終對多名情節輕微、社會危害性不大的涉案人員變更了強制措施。其中，那些被警察帶走的“小葛”們出來之后，在驚魂未定中才意識到購買魚雷所涉及問題的嚴重性。

制作、買賣都犯法

在談到這些魚雷的危害性時，包括劉建成在內微商和每一個購買者幾乎都有這樣一種共識，這些魚雷如果在手上爆炸足以造成嚴重的危害，而一旦被不法分子用于其他用途，那么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經銷商胡明霞則反復強調，自己只是從中賺了1000多元的差價，“早知道這樣就不要這些錢了”。而魚雷生產者李單強卻有另一番大義凜然的慷慨言詞，“我都是自己在專門租賃的房子里進行加工制作，即使一不小心發生爆炸，炸死的也是我自己。”但是當他被問及制作過程中爆炸、運輸過程中或者使用時發生的意外情況可能傷及很多人時，他卻默不作聲，只是喃喃自語，“我知道做這個產品是不正常的，但是我們當地不少人都是這么干的”。

事實上，在高度危險的煙花爆竹制作和燃放過程中，不時有血淋淋的事故警告。今年1月14日，河南省開封市某煙花爆竹有限公司在違法生產煙花爆竹過程中發生爆炸，造成10死7傷；去年7月，瀏陽永和鎮村民羅某，買來魚雷試圖去炸魚，然而，魚雷剛剛點燃卻在手上爆炸，將他的右手掌炸斷，連在一旁觀看的朋友也因巨大的爆炸聲導致耳膜穿孔……

與此同時，我國法律也對爆炸物品有著嚴格的管制。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制造、買賣、運輸槍支、彈藥、爆炸物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炸藥、發射藥、黑火藥一千克以上或者煙火藥三千克以上的，以非法制造、買賣、運輸、郵寄、儲存爆炸物罪定罪處罰。

諸暨市檢察院檢察官酈紀城指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用爆炸物品管理條例》中對此有著更為具體的規定，非軍用的煙花爆竹及含有煙火藥、黑火藥的制品均屬民用爆炸物品管理范疇。這也為本案中的魚雷被列入刑法意義上的爆炸物提供了依據。

然而，“縱觀這樣一條眾人追捧、輕而易舉地建立起來的爆炸物品產供銷利益鏈條，是否更應該反思我們的監管體系出現的真空和一些公民安全與法律意識的貧乏？” 酈紀城說，“斬斷利益黑手，當是各部門協作開展工作的基本責任，而避免悲劇重演則需要從大眾做好不去碰買賣魚雷這種任性的小事兒出發！”

目前，本案部分犯罪嫌疑人已被提起公訴。（文中涉案犯罪嫌疑人與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