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初之
雪兒因為毛色純白、蓬松,大眼睛像琥珀,看上去如一只小獅子,所以我們給她起名,雪獅。
但是我一直叫她雪兒,好似乳名。她身上有一股香噴噴的小動物味,抱在懷里,從不掙扎,她會在我腦袋緊緊貼靠到她身體時,本能地閉眼,那一瞬間,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雪兒好像貓,不像只小狗,可是,她沒有貓的驕傲,她不離不棄,卑微地愛著每個人,直到死去。
她過于安靜,當在家里徘徊行走時,小指甲與地板接觸,會發(fā)出“吧嗒吧嗒”輕微的腳步聲。
雪兒生于十六年前。初生的雪兒,像大耗子一樣,奶白色皮肉,光滑水亮,緊緊依偎著她媽媽,睜不開眼睛。多么嬌小、脆弱!還是小學生的我背著書包,伸出五指山,輕溜溜就把她拎了起來。
一個月后,她被送給外公外婆養(yǎng),剛喝完奶,就被外婆豎著抱在胸前,肚子受到壓迫,我眼睜睜看她從嘴里開始吐奶,一邊吐,一邊還用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雙眼皮耷拉著,水葡萄般的大眼珠里寫著無辜,全身散發(fā)出一種剛抵達這個世界的彷徨。
就這樣,雪兒剛剛斷奶,還是個小不點,就被抱回了家。八年的生命,她盡職盡責,安分地依偎和陪伴著兩個平凡的老人。
雪兒很能吃,是幾個姐妹里長得最胖的,但是性格也是最溫馴的,她出生于三月八日,是雙魚座。與人類的孩子一樣,雪兒從幼年到青年,也是轉眼的過程,小狗的身體,每一天都在長大。
五歲之前,她都有些過度活躍。她最愛做的事情,是站起來趴在人腿上,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你,喉嚨里發(fā)出細細的聲音,如果你用手拍她的手,她也會拍回來。散步的時候,雪兒會獨自先跑到很遠的地方,然后停下來,回過頭等待,眼光一直牽著你,如果她走得太遠,會索性坐在地上,告訴你她的耐心,如果你在原地逗留太久,她會焦急地跑回你身邊,雀躍著接你,催促你,環(huán)繞你。
雪兒喜歡被抱在懷中,在懷里她會縮得小小的,把腦袋深深藏進你的胳膊。她享受撫摸,并樂意仰面躺著,將脆弱的肚皮暴露在外,兩腿不害臊地大開著,用實際行動告訴你,她還是個孩子啊。
這個孩子很快就成熟了。沒多久,雪兒來例假了。可是雪兒一生沒有生育,也沒有談過“戀愛”。
盡管如此,她卻特別懂得愛,懂得表達愛,也懂得索取愛。她的舌頭,口水,小手,小腦袋,眼睛……全部可以用來存放和給予愛。
關于愛,她似乎不需要學習。
就連感到失望,她也是順受的,當她的熱情遭遇冷漠,她只會靜靜回到自己的小窩,一聲不吭地趴著,像在想什么。你過去跟她道歉,第一次叫她名字,她不理你,但是尾巴卻搖起來了,再叫她一次,她一邊繼續(xù)搖尾巴,一邊抬頭看你,第三次叫她,她會站起來,走入你懷里。
她知道止損,從來不惡化僵局。她永遠那么友善,面對你的愧疚,她最愛用一種無法定義的包容去回應。
我突然意識到,雪兒的一生,從沒有傷害過別人,也沒有傷害過自己。這是怎樣的奇跡。
她幾乎沒有犯過錯,沒有闖過禍。沒有跟其他狗兒打過架,沒有跑丟讓我們焦急,甚至從沒有在家里廁所之外的地方尿尿和大便。
她是令我驚訝的。雪兒進入衰老以后,更是格外安靜,連聲音都不怎么出,到哪里都只是一團安靜的白色絨球,你走到哪,她走到哪,或者就靜靜地待著,她不再如青年時那么活泛,最喜歡蜷縮在外公腳邊,每一個來家里的人,她都會去門邊接,回應人們的問好,只是她再也跳不起來了。
雪兒所有的娛樂,除了跟我們撒嬌,就是每天傍晚的散步,當然還有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大年三十,家里一下熱鬧起來,親戚家的小狗也會來串門,他們相處很好。
我不知道什么算是一生無過。如果雪兒的溫順、親人、不生育……是符合了我們人類對寵物乖巧和完美的定義,而因此她被判斷為沒有過錯的靈魂,那是不是未免自私。
在我心里,雪兒只是一只平凡的小狗,從出生到去世,這短暫的幾年,做好了這件屬于她生命計劃的事。雪兒只是無數(shù)用一生去陪伴主人的狗兒中,最平凡的一只。
我從未把她當成寵物看待,她在全家人心里,都是一個孩子,是我的妹妹,她有一雙人類的眼睛,她比人類懂得更多重要的事。
二零零八年夏天,雪兒死了,我趕到外公外婆家,只看到一個紙盒子,那么小,里面裝著我的雪兒。
我不敢打開,只能蹲在盒子邊哭,手輕輕放上去,幻想可以感覺到一些動靜。
那天傍晚我親自埋下了雪兒,那年我十九歲,雪兒來到這世上八年,她陪我度過了從孩子到少女的整個花樣年華。
我爸說,她是被你們愛死了的。
雪兒心臟病的注射藥物,是按照寵物品種和身體重量調配的,多一丁點都不行。她死的那天,我沒有去給她配藥,外公眼睛看不清楚,多注射了一點。可是對人類來說的一點,對生病中的小動物而言,真的是致命的。
其實她那次生病,我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她將離去,所以拍下來很多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拍下雪兒,整個夏天我都陪在她身邊,撫摸她,對她說話,安慰她,盡我所能地愛她。
雪兒死后好幾年,每當我們在街上看到胖乎乎的小京巴,都會說,看啊,長得真像雪兒。
是啊,其實雪兒沒有什么特別的,她不是最名貴的,甚至不是純種的京巴,扔到一群京巴小狗里,或許都很難認出來。
有些感情就是這樣,對雪兒來說,我們是唯一的,我們的動作、氣味、輪廓,她用一生去觀察、熟悉和辨別。所以,只能是她認出我們。我們認不出她了。
她的一張照片依舊放在外公外婆家。收拾雪兒的東西,留下一個她小時候玩過的玩具,還有一條她用過的小毯子。小毯子是我嬰兒時期專屬的,后來送給了雪兒。舍不得扔,就都洗干凈收到柜子里了。
她的靈魂選擇來到我們家,她選擇讓我們來愛她。她讓作為獨生子女,同樣年幼、孤獨的我獲得了最忠誠的陪伴,并學會了珍惜平凡,以及疼愛那些比我弱小的存在。
雪兒的到來,只在我人生中經(jīng)過短短八年。和很多人與事一樣,她漸漸變淡了,成為一個柔軟的名字,她的死去給我?guī)淼谋瘋苍缫哑綇停皇俏颐看位叵胙﹥海倳锌f萬不起眼、短暫又平凡的生命。她做了一件本分的事,作為一位陪伴者,她盡力了。
迄今為止,我沒有接觸過比雪兒更單純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