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路
癌細(xì)胞以倍數(shù)的速度在他的體內(nèi)擴(kuò)散。
往常,女兒女婿是兩星期來娘家一次。近來是一個星期來兩次。他當(dāng)然清楚個中的緣由。他們無非是想在他脫離塵世之前,盡量讓做爸爸的有個愉快的“終場”。他心里當(dāng)然也明白,怕引起他的多心,每次來,都有一個美麗的借口。 “爸,沙田的燒乳鴿,你愛吃的。” 或者是:“爸,臺灣的無核西瓜。賣西瓜的說,今年臺灣的西瓜特別好吃。”
今晚,女兒卻提著一只燒鵝回來。
“爸,新井的燒鵝,你愛吃的。”
女兒帶著說不出的悲傷心情在演一幕開開心心的戲。
當(dāng)?shù)南雽拰捙畠旱男模苍诟鴳蚵钒缪菀粋€開心的爸爸,于是也打起精神打哈哈,笑道: “什么時候把爸爸列入饞嘴一族啦?”
女兒指著丈夫也打哈哈,笑道:“他都饞嘴。”說罷,撿了個鵝腿給老爸,“剛出爐的,還熱乎乎的呢。”
當(dāng)爸爸的伸手接過來,裝模作樣地用鼻子嗅了嗅:“好香!”
可是,他沒有半點(diǎn)食欲。他偷偷望女兒一眼,女兒像往日一樣,笑得“甜甜的”。他對自己說,老頭兒,你也要演得像樣一點(diǎn)。盡管胃部在抗拒,他還是一大口一大口地朝那鵝腿上啃,還煞有介事地一口一句:“好香!”
為了掩飾胃部的抗拒,他放下燒鵝腿對女兒說:“找一天帶你老媽一起去杭州的西湖走走。大家說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你老媽連飛機(jī)都沒有乘過呢。”

說罷,他暗地里使個勁,把滿口油脂的燒鵝腿一口吞下肚子里。裝得像樣點(diǎn),不能有破綻,不能讓女兒有所懷疑。他內(nèi)心不停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流露出半點(diǎn)悲哀的情緒。
“好哇,說去就去,我明天去旅行社問一問。”女兒立即回答。
老媽卻說:“跟著旅行團(tuán)像趕鴨子似的,累人!”
“怕啥,我還很硬朗的。”
“媽,去吧。我和子欽也有兩年沒放過大假,趁機(jī)出去開開心。”
說到開心,老媽子、老頭子、女兒、女婿,四個人八只眼睛各朝各的方向,誰也避免接觸到一塊。
誰能強(qiáng)用笑臉來演一場生離死別的戲?
當(dāng)老爸爸病情惡化,再一次抬入救護(hù)車時,老爸爸對身邊的家人說:“沒事,過兩天就可以出院。” 女兒也說:“沒事的,我們還要去西湖呢。”
老媽媽沒有說話,只是握著老伴那只冰冷的手,一只準(zhǔn)備撒手西歸的手。
救護(hù)車響著哀號朝醫(yī)院奪路時,老爸爸還在說:“沒事。”
無他,他想演好這最后的一幕戲。 這是一幕難演的戲。
(露醉清秋摘自《神來之筆》四川文藝出版社 圖/孫紅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