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其境 奔放其情
——看孫蔣濤的山水畫

薛永年

活動于澳門和珠海兩地、躋身于商界與畫壇的孫蔣濤，是個思維靈活善以非常途徑開拓新局面的人物。他出生在人文薈萃的江蘇，少年時代已進入徐州藝術圈，后來成為新金陵畫派張文俊的入室弟子。張文俊不僅是新金陵畫派搖籃江蘇中國畫院的奉命籌辦者，更是善于提煉新金陵畫派諸家妙理而進入21世紀的老畫家，孫蔣濤則在老師的鼓勵下繼續開拓，走出了不同于新金陵畫派的路子。

20世紀的新金陵畫派，以傅抱石為領軍，由亞明、錢松嵒、宋文治、魏紫熙為主力。他們沿著“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變革中國畫的理想，以“筆墨當隨時代”的精神，經過兩萬三千里的寫生活動，通過謳歌祖國河山新貌、描繪領袖詩詞，贊頌革命圣地，創作出一批富于革命精神和現實意義的山水畫作品，豐富了山水畫的精神內涵，刷新了山水畫的面貌，成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新中國山水畫革新的重要成果。

“筆墨當隨時代”一語，出自清代個性派畫家石濤之口。孫蔣濤的山水畫，筆飛墨走，無所束縛，不時大段題寫《苦瓜和尚畫語錄》，看來他也像傅抱石一樣重視學問，從研究石濤進入傳統美學。他的碩士論文還曾把對山水畫的研究，上溯到五代荊浩，切實追索早期水墨山水的精神體貌。其后，更在隨張文俊學習山水畫的同時，攻讀周積寅的美術史論博士，研究錢松嵒的藝術，以求在對山水畫的認識上博古通今。

如果不算大學打基礎，以他正式從張文俊攻讀研究生算起，孫蔣濤集中力量畫山水已經十多年了。這些年來，他本著師輩的開拓創新的精神，不斷在藝術實踐中堅持各地寫生，反復到博物館觀看歷代山水畫特別是宋畫原作。圍繞描繪山高泉遠的大山大水，努力把北宋山水體現的崇高、偉岸、雄渾的大美與石濤筆墨的自由豪放淋漓酣暢結合起來，借徑張文俊，綜合傅抱石、錢松嵒、李可染、黃賓虹的藝術因子，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路數。

孫蔣濤的山水畫面貌，其實也較多樣，有潑墨潑彩作品，也有畫在卡紙上的寫生，兩者都畫得蠻好，后者尤為具體深入，多姿多彩。但他創作的主體，是大幅面和大氣象的山水，是取境高遠的大山大水。這種山水，不是來自寫生的實景，而是具有綜合性的“心里的山水”，里面有他足跡所經的三峽、有昆侖、有天山、有云貴川的山水，有泰山，有太行山，有北方的山水。有高山大川的宏偉氣象，也有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神韻。

他的大幅山水，多畫高山大川，或萬峰鉆天，或千巖列嶂，大山頂天立地，高聳而清明，眾水飛流之下，奔騰而縈回。在他的畫中，除去偶見山峽行舟之外，絕大多數作品都沒有人物活動，也沒有歷史遺跡。只有千巖競秀，萬壑爭流，高山松風，百潭流水，日落山明，泉喧谷應。這種不同于前輩畫家的無人之境，似乎在強調獨立于人類之外的大自然，歌頌大自然的崇高和神圣，在新世紀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

當代描繪大山大水的風尚，最早出現于20世紀70年代，李可染借鑒五代北宋山水，開其先路。孫蔣濤發展了這種新傳統，進一步擺脫了焦點透視，不受實景的局限，既把那種前人筆下靜穆的高山大川，畫出了強烈的運動感，又不滿足于紀念碑配式的劈面而來，著力于正面山脈的空間縱深。他把攢動的萬峰安置在迎面而來的山脈走向中，以石筍形的座座山峰排疊涌動和推移，像龍奔象馳一樣，畫出了既高且遠的山勢運動、生長與奔突，顯現出大自然的生機。

孫蔣濤的高遠山水，還融合了南北派的畫法。自古以來， 北派的山水，因氣候干燥，石骨外露，故從荊關開始，就以主干線條確定山的結構，在分別陰陽凹凸，加以皴染，故體格偉峻深厚。而南派山水，因氣候溫潤，植被豐茂，從董巨開始，就以點線的排列交代結構與晦明，故風格松靈潤澤。在孫蔣濤作品中，布局的大開大合，氣勢的宏大雄峻，對比的強烈夸張來自北派，但水流的豐沛、點線的排列交織，則來自南派。整體而言，他的風格以雄偉為主，但也有空靈松潤的成分。

至于筆墨，孫蔣濤是以線與面來詮釋的。他的線包括鉤與皴都用中鋒，筆法老辣而富于彈性，但因喜用長鋒筆，故弧形長線較多，給陽剛的山勢增加了陰柔的滋補。他的點與面包括樹點苔點則突破傳統，不拘筆法，或擦或抹，或濺或灑，形態散落靈活，在抒寫個性感情中，真率而恣肆，隨意而輕松。他的線與面形態極為豐富，似乎無意形成自己的皴法，而是在隨心所欲意到筆隨的揮灑中，借助線與面的交錯與疊合，在整體上對應大氣與光照中山川的氣骨、血脈與空間，同時顯現自己的藝術個性，頗似石濤所謂的“縱使筆不筆墨不墨自有我在”。

中國的山水畫，有著悠久而豐厚的文化積淀，形成了獨特的藝術傳統，善于學習則不乏經驗與智慧的滋養，因襲照搬則束縛靈性與創造力的發揮。孫蔣濤富于藝術天分，饒于視覺敏感，雖狂野不羈，卻能大處著眼，又繼承了新金陵畫派前輩對傳統的態度，借古以開今，師心而不踵跡，已經開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在藝術創作中，不但要有把握大局的能力，還要有發揮細節的本領；不但要能“遠觀其勢”，還要“近取其質”；不但要“筆所未到氣已吞”，還要“筆精墨妙”。張文俊在題其《掛壁飛流圖》中，即以筆墨胸襟奔放與精心熟慮的統一鼓勵稱贊，照此努力，必有大進。

（作者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央美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