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動了我的少女時代

楊熹文

第一次看歐美校園電影的時候，我深深地被國外高中生的裝扮震撼了：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披著一頭長發，可以化淡妝，可以穿短裙，放學后坐在男友的汽車里去兜風，不必只將時間花在自習室。后來在電視上看到日本高中的新聞，看著那些穿著校服裙子的女孩子，也不由得心生羨慕，她們露出纖細的腳踝，頭發別著粉紅的發卡，可以抽得出時間給暗戀的人做便當，也可以準備情人節巧克力。后來看泰國的青春片，看臺灣的青春片，再后來出國，真的遇見美國人、日本人、泰國人、臺灣地區的人，討論到校園時代的時候，才發現，大家十六七歲的青春時代，快樂似乎是唯一的主題，沒有什么成功的概念。而我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女孩子，卻在這場有關青春的對話里成了一個啞巴，因為除了那些寫不完的習題冊和模擬題，我實在想不起自己經歷過什么少女時代。

我16歲入讀高中時，就讀的是一所省重點高中，學校秉持著非常嚴肅的教育理念。校長在開學典禮的那一天就明確地宣布，“我們學校實施軍事化管理”，于是我們把一套墨綠色的軍裝當成校服，就這樣穿了整整3年。有的時候提早放學回家，路上會遇到別的學校的學生，他們一副交頭接耳憋住笑的模樣，不細聽就知道是在嘲笑我們的校服。當時覺得自卑無比，恨不得把頭埋進口袋里，然而現在想一想，他們的校服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時中國絕大部分的高中校服，都是一身肥大的運動裝，把青春姣好的曲線遮蓋得嚴嚴實實。起風的時候，人人的校服褲子兜著風，像一面面滑稽的旗幟，除了那一張張細嫩的臉蛋，你看不到有關青春的任何痕跡。

我讀書時一直是個非常普通的少女，微胖、懂事、用功讀書。我的世界簡單、純凈，每天家和學校兩點一線，放學準時回家，無須操心家務，飯菜、水果、零食都由爸媽安排，周末在家中寫作業、復習功課，幾乎從沒有和朋友去逛過街或看過電影。所以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生活里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考試考砸，我的肩上只有升學的壓力，單一，卻沉重。有很多次我因為考了難看的分數而在課堂上大哭，它讓我有了過強的好勝心，還有不該有的嫉妒心。我把我的青春過得難看，又或者我從未擁有過青春。

所以可想而知，當我在看《我的少女時代》的時候，盡管幾度大哭大笑，卻沒辦法和這些情節產生任何共鳴。我常常和曾經一同讀書的朋友開玩笑，在臺灣校園電影中，滿足少女時代的因素是這樣的：班草、暗戀、娃娃音；而在我的現實生活中，毀掉我的少女時代的因素卻是這樣的：軍校服、班主任和東北話。

我的整個高中生活，如今回憶起來，都覺得自己一路都在小跑，高一時學校教高二的課程，高二時讀高三的課程，而整個高三，更是把自己埋在題海戰術里。我的書包重到9千克，眼睛近視到500多度，我的額頭上是上火的青春痘，身上貼著爸媽滋補過度的脂肪。學校像是一間巨大的監獄，MP3是被禁止的，手機也是被禁止的，我們進校門要鞠90度的躬，女生不能披長發、不能留劉海、更不能用發卡。我們的班主任會在自習課偷偷在后門的小窗口監察，我們每周至少會進行3次模擬考試，我們的黑板上每一天都更新著“距高考還有××天”的字樣。

就像《我的少女時代》里說的那樣，我們的初戀，注定會輸給像陶敏敏那樣的女孩。在我們普通人的高中生活里，連青春都只屬于像“陶敏敏”那樣漂亮的女孩子。我記得當年的班花，會收到男孩子的情書，會巧妙地隱藏起自己新扎的耳洞不讓校領導發現，她所擁有的生活，是我無法調到的頻道。對于普通的我來說，我一度覺得，如果成績不理想，那我在接下來的人生就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失敗的人。所以我非常害怕，高三那一整年，18歲的我，早晨5點鐘起床背英文單詞，晚上做數學模擬卷到12點。這樣的青春里，充滿疲倦，缺少熱愛，沒有激情，一直在努力，卻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努力。

于是這樣的3年，再回首時，發現自己懷念的，除了一起放學回家的朋友，剩下的就只有門口午飯時水泄不通的小吃一條街。那里才是能夠安慰我孤獨的好去處。午休的40分鐘，1塊錢10串的豆腐皮，3塊錢一大碗分量十足的豆芽炒面，2塊錢一小盒的壽司還配了辣醬，甜甜的擔擔面和炸雞柳，烤玉米，甘梅地瓜，珍珠奶茶……我總能在擁擠的小攤面前迅速找到美食，用狼吞虎咽的方式去表達我對生活的熱愛。

十年過去，看到《我的少女時代》這樣一部祭奠青春的電影，丑丑的女主角和壞小子成為朋友，在電影的結尾，壞小子帶女主角去練習溜冰。

壞小子說：“告訴你不要摔倒的秘訣是什么?！?/p>

女主角：“什么？”

壞小子：“不要怕摔倒?！?/p>

女主角張開雙臂，有一瞬間的滑行是暢快的，結果還是不小心摔了個趔趄，壞小子跑到她前面，看著她的眼睛說：“最慘就是摔倒而已，要知道你為什么來這里?！?/p>

這大概是對青春最好的總結，青春就是無怨無悔地摔倒，為了喜歡的人和喜歡的事，受了傷也不覺得可惜和難過。我總是覺得，和我同齡的中國女孩子，我們的人生中都缺失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那就是少女時代。我們拼命地讀書，拼命地超越別人，卻在長大后發現，那一年為了復習功課而錯過的演唱會，為了試卷上粗心丟失的一分而難過地痛哭，其實并沒有對我們現在的人生造成多么大的影響。

我想，我如今能做的，就是不斷地提醒自己，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訴他（她）：“孩子，如果有一天我變成讓你失望的大人，和別人的媽媽一樣逼你彈琴、寫字、考試成為第一名，請你自己千萬記得，你會長大，你會擁有一段美妙的青春，盡情地去做你愛的事，去愛你愛的人，別怕摔跤，別怕受傷，別怕失敗，因為人啊，從來都不會千篇一律地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