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青瓷紅釉》定稿于2009年暮春,初版于2010年,由福建教育出版社推出。而實則自始至終,這本書唯一的正確的定位與命名,只能是“立愛”。從“情何以堪”(是書出版序言)到“愛何以立”,期間的過渡或者可以是“情何以立”?這是本書現在的修訂版試圖完成的愿景。最終完成與否,交于讀者裁斷。
因是書之寫作完全出于約邀,初始動筆純是基于完諾。所寫甚苦,蓋談情說愛,準風月談,早非2009年之筆者關懷愿力所在,而窮透“情”之本質、布露“愛”之本色,又非彼時之筆者力所能及。直到全書寫作進行到三分之一,“立愛”的骨核概念被硬生生寫出到光明地,是書展開的動力方才飽滿,之后的部分是以一天一萬字的速度完成。代價是書稿殺青后作者病倒一月,無論如何都不肯好,而在之前我是二十年沒吃過一片藥、強壯活潑如小鹿的人。
是“立愛”自己要走進世界。
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傳統中國關于“而立”的倚重,透底只是生命的擔當與承荷。素凈而自然。“立愛”首出之典藏是《尚書·伊訓》,“立愛惟親,立敬為長,始于家,終于四海”。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此意在《禮記·祭義》中又被孔子闡發為“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之慈睦,而民貴有親;教以敬,而民貴用命”。
然即令今日,我落筆拈出“情何以立”作為再版修訂補入諸文中論牟宗三先生“情觀”之春苦悲覺,亦完全不在有意設計當中,亦完全是第二次的“主題”主動現身、走進世界。
2015年歲中,這本書又帶來一位更其意想不到的讀者與朋友,東亞儒學與臺灣儒學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臺灣新竹清華大學的楊儒賓教授,偶見拙作,謬獎不已,以為能傳儒門人世水深土厚之微言大義,鄭重勉勵者再三。楊教授給出讓筆者心動神往的理由,如果唐君毅先生或牟宗三先生生前得以見及此類“情書”歷史書寫,當有一會心處。
紅塵滔天,人海蒼茫,我之筆墨的確慣寫小女柔情、閨閣風花,且每每能得真味之詮。此點優長,亦可當仁不讓。然于中能否見及曠代大儒“家國天下族類之感”這等宏業?筆者不才之木,卻也心向往之。故盡管是書初版檔期過后、再版邀約幾度出現,主客原因皆有而均未能落實。這一次,很大程度基于前輩學者的首肯,筆者方鄭重考慮其再版。
筆者私意確也認定,至少在中國古典學術視野中,最好而根本的學問書寫,都該是“情書”。中國“情性論”所涉問題極廣,即涵上求情性起源,亦需研習情性關系,更要涉及性與習、性與天、心與情性、理與欲等同族相關范疇?!扒椤弊鳛榘鞣N情緒、情感在內的集合名詞,其出現與被討論的時代絕不太晚。中國文化某種層面常被視為“情”的文化?!鞍l憤抒情”(《惜誦》)成為屈原創作的力量源頭乃至中國文學的力量源頭。
因為發自人性對秩序與和諧的渴望或需要而同時又在試圖掙脫或超逾秩序與和諧,亦緣于漢代以降“獨尊儒術”的基本政教格局形成,“情”在后世中國的思想行程可謂起起落落、異常曲折。大致說來,在佛、老的論述中,“情”是妨礙體道的負面因素;但在儒家的系統中尤其在陸、王心學的體系中,道德畢竟需要透過道德情感顯現出來,道德情感被視為心靈的主要內涵,是人類結構中先驗的因素?!扒椤本哂胁豢苫s的價值。在無情、怯情、化情、重情諸多主張中,儒家支持的多是“重情”論。儒教因此成為性情之教,“情性論”成為儒家哲學最為重要組成部分。通大道、測情性成為圣人所以為圣人的標志。道、情兩端為亙古大義,道至情達則是。大道關乎變化以應對,情性系乎明理于取舍。對于側重經驗性與人間性的儒者,既然“道始于情”、“禮作于情”、“文起于情”,比“復性滅情”這類逆向而生更重要的或更妥當的路徑、當然該是“因情”、“稱情”、“養情”……之“情教”種種。
而“情”要表現(知情者出之),這被視為“道”展開的可能。今儒中的有識有志之士認為深受佛、道傳統影響的中國修行傳統對“情”未免多持否定,盡管精微如唯識宗亦能夠深入精研意識各種變形,卻對“情”的展開不夠重視。晚近學界于“情”的諸面相稍能推介,與存在論的出場與本質論的黯然這一西學轉型(認識論轉向)直接相關。然中國語境下的“情性”,是否能夠以存在的面相與本質的實存盡之,如何能夠在“日盡其性情”當中踐行超越,依然任重道遠。
如此“立志”、“立情”,可謂高遠博厚之選。只是筆者小才微善尚屬不能,竟能試以“情史”小用,而明、而證、而藏此經天緯地之“情本體”乎?程朱學者有謂,“仁者,心之德,愛之理”,毋寧可以將“理”、“愛”關系理解為“理”為其體,“愛”為其用。而“情”居其間、乃成為發散這一“全體大用”之殊相的可能性?
請試以是書修訂版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