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盆

那年，他18歲，正在長沙城南書院刻苦求學。因家境貧寒囊中羞澀，一日三餐便很成問題。

那天，他實在被逼無奈，只得拿上自己最值錢的家當——那個既當洗臉盆又做泡腳用的銅盆，來到芙蓉街陳記當鋪，想典當幾個錢度日。

他一臉羞愧：近來手頭拮據，還望陳老板救個急。

陳掌柜仔細地將他打量了一番，才笑著說：先生乃少年才俊，來日富貴定不可限量！

他訕笑：這銅盆，是我家祖傳之物，已歷四代。您好歹給估個價吧，反正我是要贖回來的。

陳掌柜說：先生這么說，我就估個800文吧！

800文錢不是個小數目，盤算著花，又可以吃用些時日了。他便點頭同意了。

第二年，正值湖南大比之年，他高中舉人。答謝恩師和同窗，得花錢呢。他便又拿上銅盆，來到了陳記當鋪。

陳掌柜見他滿臉喜氣，抱拳說：恭喜先生！

他笑：近來手頭拮據，還望陳老板救個急！

陳掌柜親自給他上茶，說：先生乃新貴舉人，能再次光臨小店，是對陳某人的抬舉啊。

他說：這銅盆，是我家祖傳之物……

陳掌柜笑著擺擺手：先生這么說，我還是估800文！

有了這800文錢，他總算是把謝師宴給辦了。接下來，他該加緊準備參加京師的春闈了。

哪知此后的六年，他先后三次赴京會試，均名落孫山。特別是最后一次會試，他連返鄉的盤纏也沒有了。好在有個朋友知道了他的窘境，贈了他三百兩銀子，他才得以啟程。待走到長沙時，已近年關了。

想想這些年，父母為供他讀書，早已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光了。如今自己兩手空空地回去，這年，全家人該怎么過呢？思慮再三，他再次拿起了銅盆，趕到芙蓉街陳記當鋪。

陳掌柜見他一臉晦氣，便說：看來，先生春闈不順哪！

他嘆息說：也許，我就是個湘上農人的苦命罷。

陳掌柜說：先生不可奪志，來年仍可再試的。

他說：唉，我已心灰意冷！

陳掌柜就眨巴著小眼睛看他，好一會兒才說：先生這銅盆，當了幾次，看來是需要折些舊的。

他說：這銅盆，是我家……

陳掌柜打斷他說：我就給先生估個500文吧！

他一聽就急了：這……

陳掌柜冷了臉：先生也要體諒陳某些，我也是在商言商嘛！

他不好再辯，悻悻地拿上這500文錢，回了湘陰縣老家。

于是，這銅盆低估的300文錢，像一根長刺，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上，伴著他戎馬一生轉戰湖廣蘇浙20余年。 待到他衣錦還鄉時，他已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了。

那天，他乘著八抬綠呢大轎，在一群親兵的簇擁下，威風八面地來到芙蓉街陳記當鋪，把陳老掌柜嚇了個半死。

他捋了捋胡須，笑問：陳老板一向可好？

陳掌柜哆嗦著跪倒在地說：托大人宏福，賤體尚安！

他讓人拿出那個銅盆，沉聲道：近來手頭拮據，還望陳老板救個急！

陳掌柜頓時面如死灰：大人說笑了……

他冷了臉：哪個與你說笑？這銅盆，是我家祖傳之物，已歷四代。您好歹給估個價吧，反正緩一段時間，我還是要贖回來的！

陳掌柜頓時大汗淋漓：那小人，就斗膽估個三十兩銀子……

嗯？

陳掌柜馬上改口：三百兩……

呵呵！他輕笑起來，說：看來，本督得給您說道說道了——

20多年前，湘陰縣有個舉人第三次進京會試，仍未及第。好在一位朋友資助了他三百兩銀子，做他離京返鄉的盤纏。

要說，他回家過年時，還是有些余錢的，置辦些年貨，本不成問題。 只是那天黃昏，當他路過岳陽府的一個小鎮時，碰巧遇見了四五個壯漢，氣勢洶洶地圍著一個老太婆。

他一問才知，原來是老太婆的兒子好賭，欠了那幾個人二百兩銀子，逃了。見老人實在可憐，他便對那伙人說：你們不要再逼老人家了，逼死了她，也還不了錢。這樣，我出二百兩銀票，替老人還債。

救了老婦的急，可就苦了舉人！他只得再當銅盆……

陳掌柜連滾帶爬地過來，扇著老臉說：此盆，乃大人祖傳之物，本是無價之寶，請恕賤民一時鬼迷心竅之罪啊！大人這銅盆，原本就值三千兩銀子啊！

不不不，值不了這么多！他哈哈大笑起來，上前攙起陳掌柜說：老掌柜，這銅盆，原本只值800文錢。您可記得，20多年前，我曾典過500文？今天，老夫不過是想典回當時的300文錢而已……

店里的小伙計見來人好不容易走了，就上來埋怨陳掌柜說：您老什么眼神兒啊，這破銅盆，能值三千兩銀子？

小子，你懂個屁呀！陳掌柜擦著冷汗罵道：這銅盆，可是當今東閣大學士、陜甘總督左宗棠大人的銅盆呢。怪只怪，我當初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