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墨
記住,這回若爸真死了,喪葬費里一定要省下500塊,要不,爸被騙去的500塊沒處找補的。
幾日了,老匝頭吃不香,睡不實,腦殼里飛進一粒綠頭蒼蠅,嗡嗡嗡響。
老匝頭臭罵自己那時節真是死去未葬,壓根沒想到他們三個竟是一伙的。
老匝頭就往狠里罵騙子,拿我的鈔票去買藥,不,買棺材,買骨灰盒!騙500塊還不夠他們花,得倒貼,這叫做惡有惡報。
綠頭蒼蠅不嗡嗡嗡了。
可一會兒又嗡嗡嗡了。
他們買藥,買棺材,買骨灰盒,為啥讓我老匝頭掏腰包?我老匝頭又不是他們的老丈人、他們的爺!
嗡嗡嗡……
譬如自己大病一場……
譬如像“老蔥頭”家燒了屋……
譬如像“爛犁頭”生胃癌……
我老匝頭身子骨硬朗朗的,病啥病?還生胃癌哩。我是爛口腮自己咒自己。我把500塊鈔票自覺自愿地遞到騙子手里,如今一個“一分頭”也要不回來,還得自己給自己下解藥。我老匝頭豈不比竇娥還冤?索性捏鼻頭鉆糞缸算了。
綠頭蒼蠅開始吮吸老匝頭的腦汁。
老匝頭狠狠地扇了一下自己的耳光。天地造物,我老匝頭千萬不能病,被騙500塊,又惱下病來,田地里的活做不了,還得上醫院花鈔票,這不是刀口上撒鹽嗎?
綠頭蒼蠅越發吮吸得狠。
老匝頭接連扇自己的耳光,可越扇,綠頭蒼蠅吮吸得越大口。以往,老匝頭碰上心里過不去的事,扇自己幾個耳光就過去了,這回當真扇不過去了。
老匝頭病倒床上,癥狀:胸悶氣喘,心臟重瘩瘩,四肢軟癱癱。
老匝頭上氣不接下氣說道:你……你們,快,快給我下解……解藥。
大兒子說:爸,快去醫院吧……
老匝頭脾氣倔,死也不去。死了更好,往后不用兒子養老了,養老費又何止一個500塊?記住,這回若爸真死了,喪葬費里一定要省下500塊,要不,爸被騙去的500塊沒處找補的。
女兒說:爸,才500塊哩,有啥了不得?我們兄妹商量了,補還你1000塊。爸,你拿著。
你們啥腦筋?憑啥讓我的囝囡冤枉損失1000塊,讓爸賺500塊,讓騙子凈賺500塊,給爸總算不白給,給騙子算啥名目?
小兒子說:阿爸,那三個騙子被公安局抓了,500塊退賠回來了,這是500塊,阿爸。
騙子都是好吃懶做,有一個用一雙的,等抓到,錢早花光了。再講,騙子抓了,怎電視里不播?報紙上不登?你也要做騙子?我老匝頭的囝囡,討飯也不做騙子。
老匝頭內家一陣風跑到床前,講:不好了,老木頭喝農藥了!
為啥喝農藥?
錢讓騙子騙了。
多少?
500塊,還加一只手表。
老匝頭呼地從床上坐起。
這老木頭,不就500塊嗎?不就比我老匝頭多被騙了一只破手表嗎?有啥了不得?怎就沒有我老匝頭堅強呢?還喝農藥,你老木頭的命就值500塊加一只破手表?
老匝頭又道:老太婆,你也不會騙我吧?
內家答:我敢騙你?老木頭這會正在醫院洗胃呢,要不,怕是進太平間了。
爛口腮!我和老木頭鳥卵子磨門檻時就在一起玩泥巴了,村里哪個不曉得我和老木頭是穿同一條褲子的哥弟?老木頭的命向來就賤,“小日本”“國民黨”年代,都死過好幾回了,這回也肯定死不了的。
這事來得急,老木頭的救治費一時半會肯定湊不齊,我們先帶上5000塊,幫他度過這一關。待他好過來,我老匝頭賠他500塊,再給他買只表,嶄新的,那破手表本不值幾個錢。我得快風細雨地勸勸老木頭,讓他好好活著,別拿命不當命,幾回回從鬼門關逃出來,這回還要自個闖進鬼門關去?豈不是木頭腦殼?
兒女們的目光一愣一愣的,又一閃一閃的。
咳——呸!
老匝頭朝地上射出一口淤痰,盤腿坐著,清了清喉嚨,命令——
老太婆,取錢。
老大,聯系電話。
老三,備車。
老二,陪老爸先到老木頭家看看形勢。
“出工!”
老匝頭一揮手,翻身下床,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門。
老二看見老爸跨出門檻時,雙手揪住皮帶,狠狠提拎下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