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子九的人

戴玉祥

對越自衛反擊戰那年，我趴在一塊石頭后面放槍，不知從哪兒跑過來一顆炸彈，我這條腿，就沒了。

第三病房。

我從外面回來，見07號床位邊站著一人，正要打招呼問好，那人自報家門，說他叫子九，你呢？我指指床位號，說你就喊我08吧！08？子九想了下，突然一拍大腿，說這名好，那就喊你08了。我說，好。

子九看看我，側身躺到床上，接著又連續翻了幾個身，自言自語起來：我的胃呀，你什么時候流血不好，偏偏挑這個時候？你要知道，現在家里正收稻子，人躺這里了，那稻子……

子九問我，08，你來幾天了？沒等我回答，又問，知道水輸完了后，人可以走嗎？我說“新農合”查得嚴，住院期間，不能離開。要是離開了，就不給報銷。我們這樣正說著，護士過來扎針了。子九伸出右手，邊看護士扎針邊問護士，說“農合辦”的人，一般都什么時候過來查人呢。護士說你問這個干嗎。子九說看樣子你也不清楚。當然是夜里了，護士好像在證明自己清楚情況，說白天人是要接受治療的，有必要查嗎。子九說，護士小同志，謝謝啦！

護士笑笑，離去。

子九開始哼：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

世上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愛喲，

……

見子九哼得盡興，我逗他說，怎么，這剛離開，就開始想“李家溜溜的大姐”了？不怕老婆知道了，關你“禁閉”？子九哈哈大笑，說08，你別逗我，我雖然是“一根人”（五保戶），可你不如我呀，我住院，報銷百分之九十，你能嗎？聽說他是“一根人”，知道失言了，忙說對不起。子九像是找到了值得炫耀的東西，說08，說什么對不起呀，我這樣很好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政府每年還補貼3000多塊，你呢，有嗎？子九這樣說著時，臉上泛起幸福的光芒。見子九這樣，我開玩笑，說子九，政府真不應該給你補貼。子九瞪大著眼睛，問，為什么？我說，都像你這樣，不結婚，那國家不就亡了嗎？子九說，08，你是不知道呀，那個時代，女少男多，我這也是發揚風格嘛，應該給。說后，子九笑。我也笑。笑聲在病房里碰撞著……

我的水輸完了。

我說子九，你慢慢輸吧，我去吃飯了。子九說，那你去吧！

我剛走出去，身后的聲音就追過來了：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

世上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愛喲，

……

飯后， 我回到病房，不見了子九。整個下午，也不見子九的影兒。這子九，去哪兒了呢？眼看天漸漸暗下來，我替子九擔心，這個時候要是“農合辦”的人來了，看他不在，怎么辦呢？我正這樣思想著，子九偷偷溜進來了，走到自己的床邊，躺下。

我說子九，下午去哪了，不見你人影？

子九說，“農合辦”的人沒有來吧？

我說，沒有。

子九說，那就好。

這樣說著說著，子九的鼾聲便響起來了。

翌晨，我起床時，子九還在睡。我喊醒子九，說吃飯去。子九抬開眼皮，看看我，說你先去吧！

我吃飯回來后，子九還在睡。我說護士馬上就過來扎針了，還不快吃飯去。子九這才慢慢爬起來，進了洗手間。從洗手間出來，我發現子九的右腿不大對勁。我盯著看。子九說，08，才看見呀？我說，嗯。對越自衛反擊戰那年，我趴在一塊石頭后面放槍，不知從哪兒跑過來一顆炸彈，我這條腿，就沒了。后來，政府給我裝了假肢。說到這里，子九突然像新過門的媳婦般，靦腆起來。子九說，真不好意思，剛放了幾槍，也不知打到敵人沒有，就被抬下來了，羞死人了。我說子九，你是好樣的。子九勉強笑笑，不做聲了。我說子九，沒有娶到媳婦，是不是因為這個？子九說，不是。還說，有姑娘要嫁我的，可我這腿都這樣了，還能害人家姑娘？子九這樣說著時，神情嚴肅起來。看著面前的子九，我說，子九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子九說，08，千萬別這樣說，你越是這樣說，我越是覺得對不起政府。見我納悶，子九繼續說，08你說，當年我趴那兒放槍，也不知打到敵人沒有，就被抬下來了，就因為這，現在政府每年又給我幾千塊，08，這錢，你說我能要嗎？我說，那是政府對你的關心，應該要。子九說，只是這樣，我心里總是不踏實……

后來護士過來扎針了，我說子九你還沒吃飯呢。子九抬起右手，告訴護士說，扎吧，輸完再吃。

針扎上后，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子九仍在小聲地哼：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

世上溜溜的女子，

任我溜溜的愛喲，

……

我目視著子九，聽他哼歌。最后一瓶水快完了的時候，我提醒子九，讓他按床頭上的紅色按鈕，子九沒有。子九慢慢站起來，一只手舉著吊瓶，向外面走去。我聽到子九的腳步向護士站那兒響去了。旋即，又回來了。見我在看他，子九解釋，說就幾步的路，按這東西，要浪費電的。我聽了，眼淚差點出來了。現在我才想起來，每到需要換水的時候，子九為什么就手舉吊瓶，出去了。

輸完水，我硬拉子九去吃飯。子九不。子九說08，看你很不錯的，跟你說實話吧，田里那些稻子……子九突然打住話，沖我扮了個鬼臉說，08，你懂的。說后，便走了。

夜幕又拉開了。

子九還沒有來，我有些著急。后來護士進來了，我指著07號床位，問護士說，要是“農合辦”的人來查，就說人剛剛出去的，就來。誰知那護士聽了，目光直視著我說，07號在急診室呢！還說，恁重的病，跑回去收什么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