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琦睿
隨著羌族的肩鈴舞最近幾年進入觀眾的視野,特別是“5 · 12”地震之后,羌族得到了人們的重新認識和了解。在2009年的第五屆CCTV電視舞蹈大賽中,由蘇冬梅編導、成都軍區政治部文工團表演的羌族舞蹈《鴿子花開的時候》并未表現地震災難帶給人們的恐慌和無助,而是借用羌族常見的鴿子花,通過姑娘們優美的舞姿和精湛的技藝,把地震之后羌族少女積極樂觀的精神傳遞給電視機前的億萬觀眾。在2012年第四屆全國少數民族文藝會演和2013年中央電視臺元旦晚會上,《羌族肩鈴舞》又兩度登場。在該作品中,一群身著藍底紅衫民族服飾的羌族姑娘排成一排,一個挨一個地坐在后一人的腿上,手上拿著用黃色鴿子花裝扮的肩鈴,時而像在繡花,時而甩動肩鈴,似一顆顆流星劃過夜空……這一舞蹈的原型是什么?是否經過人為的編創和加工?為何能夠表現如此立體而美妙的意境?帶著諸多疑問,筆者通過對當地羌族的藝人、文化館工作者以及該舞的編導蘇冬梅進行采訪,發現肩鈴舞并非羌族的原生舞蹈,而是一支“結構式”編創的舞蹈作品。
北京舞蹈學院的趙鐵春教授曾將中國民間舞創作理念與樣式分為“原形式”“借用式”和“結構式”,[1]其中“原形式的創作樣式是指以原生態舞蹈樣式和內容(民間原初的舞蹈形式和民間原初的故事)為原型進行的創作;借用式的創作樣式是指以原生態舞蹈形式和內容(民間原初的舞蹈樣式或民間原初的故事原型)為基礎進行的創作;而結構式的創作樣式是指以原生態舞蹈樣式和內容(民間原初的舞蹈樣式或民間原初的故事原型某元素)為基礎而又超越這個基礎進行的創作。”[1]在北京舞蹈學院60周年校慶中國民族民間舞創作研討會上,趙鐵春教授進一步指出,“結構式”脫胎于民間原初的舞蹈生態樣式,將同地域、民族和文化有機融合起來,有時是動態的重組,有時是拓展內容并擴大表現范圍,有時甚至是謹慎、嚴肅地超越了預期。它允許重構作品形式和內容,使之符合民族的精神、審美的理想甚至是哲學意味的作品。①基于趙鐵春教授對“結構式”創作的這一觀點,我們不難發現羌族肩鈴舞的創作就符合這一特點。
四川阿壩州民族歌舞團的老團長馬壽年告訴筆者,羌族舞蹈中用到鈴鐺服飾的就是鎧甲舞,羌語是“克西格拉”,在1980年全國少數民族文藝會演中,他曾作為羌族群舞《鎧甲舞》的編導參賽。蘇冬梅曾向他請教羌族舞蹈中是否有有意思的形式可以發展并編創為舞蹈,馬壽年認為鎧甲舞中鎧甲上的鈴鐺可以發展一下。顯然,肩鈴舞借鑒了鎧甲舞,發展了其鈴鐺的元素。但是,鎧甲舞的鈴鐺是短小的,在走路或者舞動時雖然能夠發出“當當”的響聲,卻并未起到道具的作用。而目前的肩鈴舞則是在舞者肩部接了一根長長的繩子并連接了一朵鴿子花,花里面藏著一顆鈴鐺。舞蹈時運用肩部甩動鈴鐺,通過將繩子延長增加了舞蹈的空間感,并以舞動的肩鈴和響聲增添舞蹈的技術性。
“克西格拉”即“鎧甲舞”或“跳盔甲”,主要流傳于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縣赤布蘇、鳳儀和沙壩等地區。它是為民族英雄、戰死者舉行的大葬儀式中的一種專由男人跳的舞蹈。現如今,戰爭已經離我們遠去,鎧甲舞主要在德高望重的長者離去的時候舉行紀念儀式時進行表演。“在整個儀式過程中,除了悼念戰死的將士、為將士安魂的功能外,鎧甲舞還具有振奮、團結民族精神的作用。”[2]因此從這點上看,肩鈴舞雖然已經遠遠脫離了原本鎧甲舞的功能屬性,但是對一個剛剛經歷了大地震的民族來說,起到了積極的振奮民族精神的作用。
作品《鴿子花開的時候》最典型的動作就是所有女演員排成一排出場并做“一順邊”胴體轉動的動作,然后便是轉胯、沉肩、絞腿等,而這些動作都來自羌族最常見的“薩朗”。“在羌族的各類傳統民間舞蹈中,薩朗舞蹈可以說是眾多舞蹈中自娛性最強、舉行最為頻繁,也最擅于抒發感情、溝通交流思想情感的舞蹈樣式之一。”[3]每逢羌族傳統節日、重大聚會、喜慶豐收、婚喪嫁娶時都要跳“薩朗”。
“薩朗”圍圈聯袂踏歌的舞蹈體態、形式、風貌,與青海省大通縣上孫家寨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彩陶盆上所描繪的圖樣非常相似,是古羌文化血脈遺存的寫照。[4]羌族“薩朗”舞蹈的基本隊形是男女前后排列呈弧形,舞者圍圈而舞,按逆時針方向反復行進,男的唱一句女的隨一句,多數是搭肩、牽手,聯袂而舞。因此,舞蹈中上臂動作較少,主要靠靈活敏捷的腿部來完成。腿部前后悠蕩,左右換跳,雙腳交替點踏,小腿快速向里向外劃圈,也有靠胯部頂出、胯向兩側斜前方頂出形成的,含回,左右前后拱擺,重心在出胯一側的腿上,以此加大幅度。同時羌族舞蹈胴體軸向轉動,側身頂胯,體態似“S”形,具有“一順邊”的風格。“薩朗”舞蹈的動律是隨膝部微屈、相靠,腰胯以上至肩部胴體作軸向的環動,上身微擰傾,從而形成曲折的體態。一般于右腳起步,動律重拍也突出在右側動作上。這種別致的動態和韻律突出了高原特有的“一順邊”之美。羅雄巖教授在《中國民間舞蹈文化教程》中對于高原“一順邊”的美也有過描述。肩鈴舞依循了“薩朗”舞蹈的特點,在胴體軸向轉動、小腿快速向里向外劃圈、“一順邊”等動作方面都體現了編導對這一舞蹈文化現象的尊重和保留。
舞蹈作品《鴿子花開的時候》的第一次小高潮,就是伴隨鈴鐺聲,一橫排的少女擺胯。舞者在踏步的同時,右側身體會隨著右胯的頂出而擺動,雙手也會隨著節拍而橫向擺動,整個右側身體的動律都在重拍上,給人以強有力的視覺沖擊。而這一舞蹈動律來自“巴絨”。“巴絨”是羌族婦女節“瓦日俄足”專用的舞蹈。其舞蹈特點是,舞蹈者組成一排,互相以雙手小指勾住兩側舞伴的腰帶,而胸部直立,保持靜態,微微的節奏來自腿部運動而出現一定的起伏,一腳半腳掌、一腳全腳掌墊步,以急促的節奏踏動,同時,胯部以很快的頻率軸向轉動,呈現出一種古樸、端莊的舞姿,同時也表現出了非常別致的形態,不僅充分顯露出羌族女性獨有的體態審美趨向,也隱含著羌人原始的生殖崇拜痕跡。
“甩胯”“頂胯”和“轉胯”的舞蹈動律,有著強烈的母系文化的特征。[5]這種舞蹈律動的內核幾乎貫穿于羌族所有的民間舞蹈的形式之中。然而,肩鈴舞的編導們從“巴絨”的“轉胯”中提取了元素,保留了“轉動”這一羌族舞的主干舞蹈要素,又發展了轉動的部位,用上下翻飛的黃燦燦的肩鈴強化了轉動的質感,讓舞者渾身都轉動起來,從而拓展了舞臺表演空間,增加了技藝美。
綜上所述,肩鈴舞這種創作形式是屬于“結構式”的。它不完全等同于民間原初舞蹈形態,但又將同地域之間的文化進行有機的重組,并以道具肩鈴的加入拓展了表演形式,振奮了民族精神。“結構式”的作品編排看似離原本的民間形態很遠,其實關系非常密切,它只是用了“這一個”的民間語言和作品主題相統一。這種形式的民間舞創作最重要的在于編導對民間整體舞蹈和元素的深刻理解,以及對其的尊重、堅守和信奉。民間風格的舞蹈創作首先要尊重民族文化,再強調表達自我意識,彰顯個性。正因為肩鈴舞獨一無二的魅力,讓更多的人知道了羌族,認識了羌族舞蹈,所以民間舞蹈創作的創新固然可以通過融合其他舞種或個人的巧思妙想來實現,但一定要在把握和體現民族特性和風格氣質的基礎上才能形成其應有的特色和個性,如此,才會獲得本民族的認可,并促進民間舞蹈的保護、傳承與發展。
【注釋】
① 觀點來自北京舞蹈學院趙鐵春教授在北京舞蹈學院60周年校慶中國民族民間舞創作研討會上的發言。轉引自楊韻佳:《中國民間舞編創前認知的價值與意義—以羌族舞蹈為例》,北京舞蹈學院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6頁。
【參考文獻】
[1] 趙鐵春.“DNA”的確認,是與不是之間[N].舞蹈信息報,2005—08—01.
[2] 馮瑤.羌族鎧甲舞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07:10—11.
[3] 譚壯.羌族舞蹈教材建設研究:從民間到課堂教學[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07:16.[4] 羅銘.羌族薩朗舞蹈形態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11:14.
[5] 楊莉.論羌族民間舞蹈的原生形態[J].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06(3):4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