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1
這世間歡喜,恍如朝露,倒是悲欣交集時多。
喜入夏宮之前,應是行走于詩中:“有施喜,眉目清兮。妝霓彩衣,裊娜飛兮。晶瑩雨露,人之憐兮。”
她本應是徜徉于山水草木間清揚婉兮的女子,亭亭如風中柳,妍媚如雨中花,眉目間的溫存笑意明媚靜婉。偶然路過的少年,一見而傾心不已,久久盤桓不愿離去,于柴扉外、籬墻邊,輕聲討一瓢水飲。或只是遍遍裝作路過,朗聲將山歌唱起,他扭臉似是望一望庭中花,卻不過是想看一眼她。她的眼兒媚,他的眼波明如水。
就這樣一眼生情,將余生踐許,從此井水烹茶,觀云望花,她與她磊落青衫的少年郎,偎依一世,笑任華發換了青絲。
忽而夢醒,來的人卻是他——夏國的履癸。他攻城略地而來,城池與絹帛,牛羊與佳人,他在有施氏請降求和的獻禮中看到喜。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半世殺伐,一寸寸將領土擴大,不過是為了踏平一條荊棘路,去見她。他伸出被勾鉞磨礪出厚繭的手掌,撫上她驚慌的眉眼,落在柔順的青絲上。她仰起姣好的面容,輕啟丹唇,似想要說些什么話,卻終是哽在喉間。那一瞬間,她無比清醒又卑微地意識到,自己與絹帛、牛羊似乎別無二致,不過是敗軍送上的獻禮,以期停頓殺伐。她是有施氏的女兒,家園寧靜是她的祈望與愿景。于是她仰起臉笑,像一朵初綻的花,朝著光芒所在的方向,只是曾經念望倒退如前塵。
笑容自他的眼角眉梢漫溢,指尖纏繞著她的一縷青絲,垂眼看她低眉淺笑的模樣,醉在紅綃帳下溫柔鄉。那一日,有施山間的白梨花紛落如飛雪,溫暖春陽似為消解人間苦楚,將明亮日光滿鋪,卻仿佛從未驅趕開她深鎖眉底的霾。
2
有施山川如墨,夜色里遙遙入夢,她伸出手,卻怎么也勾勒不出故地輪廓。有施溪水清澈,她赤足踩在潔凈圓石上,岸邊的細莖軟草柔柔繞在腳踝。她且歌且行,眸光明亮,她傾慕的少年郎,就在前方,她聽得見他嘹亮的歌聲。
卻不過是一場夢啊。幾滴清淚沿著眼角落下,落入鬢發。醒來時扶了窗欞向外望,竟覺明月也似消減了清輝,更添凄惶。他鄉明月不忍望,連嘆息聲也微小,幾不可聞。她垂眉轉身,卻正撞入他胸膛。
回想初遇那一時,四目相對,她美如幽蘭出靜谷,他亦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她的驚慌,她背井離鄉的愁腸,落在他眼底,粗獷如他,俯下身來想要凝神細聽,仿若傾聽雨夜里一弦箏鳴。她倏然淚落,婉轉垂眉,梨花帶雨的模樣,更生幾分怯弱,讓他無限憐惜。慣使勾鉞的他,笨拙地伸出手去,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到言辭安撫,只能一遍遍喚她的名,喜,喜。
那些無眠的漆黑長夜,他命人以篝火照亮天空,她的一喜一嗔落在他眼底,再細微的變化都叫他動容,看不厭的,只是她容顏。他是王,他的情懷洶涌激蕩。她若喜歡,他愿將荊棘也澆灌成花。即便拱手河山,他愿換與她廝守,生生世世,海枯石爛。他為她修筑傾宮、瑤臺,他眼中的她,仿若仙子模樣,不得入俗塵。
若他只是一員武將,而非帝王,不必背負國運榮昌,他的沙場與溫柔鄉,或可成為佳話。而現世里,他對她,哪怕一個寵溺眼神,也會被渲染成妖狐媚主,流傳在市井、民間、朝堂。光陰挪移,朝代更替里,又演義附會出多少故事,真真假假地貫穿了她這看似盛大浮華,實則凄楚薄涼的一生。
他率軍出發攻打岷山那一天,是從早至晚的霧靄沉沉。她站在殿外遠眺,紛繁雜亂的思緒涌上心頭腦海,他要多少時日才會回來?是勝是敗?會不會受傷?稀疏小雨落在玉石欄桿上,些微涼意侵進薄衣。她打了個寒噤,微微攏緊襟袖,憂傷掛念如雨霧般罩在心頭。待要轉身時,恰好侍女在身后將要遞上熱茶,尚不待開口,已然被她衣袖帶翻。茶碗跌落在地,碎瓷泛出灰暗慘淡的光。她驚了一跳,后退一步,緊蹙眉頭。侍女驀地跪倒,連連哀告。她仿佛并未聽到、看到,只是踉蹌了腳步,歸至殿內。
捷報很快傳來,岷山氏兵敗。亦效仿有施氏,將岷山最美的姑娘獻與夏王。履癸攜琬、琰二女回宮時,便將從前待喜之心淡了幾分。她一顆盼他歸來的熱烈滾燙的心,他視若無睹,不再悉心解讀,他的目光與心意轉移至琬與琰身上。這世間百媚千紅,情懷萬種,二女如并蒂花般嬌美的容顏和笑靨,已然讓他迷醉,何況她們更是百般邀寵,千般逢迎。
3
酒宴上,冷眼看琬與琰眉目流轉的模樣,喜冷酒入腸,千般傷。喜離席,戀戀不舍回頭,而履癸的目光卻始終未落在她身上。他已經不在意她的去留了,只是醉笑舉杯三千場,溫柔鄉里半依偎。
雨落了花紅。纏綿繾綣終成過往,連她住在他的宮殿里,也是礙眼。他在洛水另置住所,將她重新安置。而在離宮之后,遠離情愛糾葛,她方才知曉,夏朝江山,已然岌岌可危。商湯在后,早已虎視眈眈。只是,他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耽于眼前美景、美人。她開始明白,他是戰場上驍勇善戰的英雄,但絕非英明的統治者。
那一日終是來了。商湯起兵直搗,履癸節節退敗。奔逃渡江時,他與她同舟。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心里生出一絲歡喜來,因他還記得他的元妃,不曾將她獨自留在洛水。而若非這一場戰劫,他和她,或許再無交集。她平靜地望著他,轉眼處天水相連,廣闊無邊。
輕舟浮沉,將刻畫了太多記憶的舊夢漸漸載遠。只是不知她有多久沒再做過少女時的那個夢了,夢見無憂少年和他清朗的歌聲。而時光若可回轉,在有施山水間,不知他是否樂意停頓殺伐,悠然信步,飲馬溪上,看河映山倒影,日光灑碎銀,不說話,就那么微笑著望一望她。那個長發素顏的姑娘,布衣素裙唱著歌,將青草編織的手環戴在腕上,赤腳自河畔走過。她會笑著望他,眸光明亮,無憂無傷。四目相對時,如同流星與云朵,短暫交匯,卻驚艷了余生。她將如有施山間的一棵樹,開灼灼花,結累累果,精簡潔凈地過完這一生。
只是命途交錯,幕幕歡顏如骨刀,在心上繁繁密密一筆筆,細細描摹,深深鐫刻。她在巢湖西南縱身而下的那一躍,艷絕如蝶,酬卻今世歡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