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一個迷人的文學符號,她像是一個靈動而巨大的地理磁場,吸附著無數作家對她一往情深的想象和書寫。生于故鄉,長于故鄉,成年后離開故鄉去城市打拼,年老后又費盡氣力回到故鄉,這大抵是許多“農裔城籍”的作家相似的生活軌跡。在他們內心深處,盡管空間意義上的故鄉早已不再是從前模樣,村里的人事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一種隱形的力量仍拉扯著他們,故鄉依舊擁有讓人深夜輾轉反側的魔力。
吳佳駿的《無處還鄉》是以第一人稱的敘述展開全文的,漂泊而獨居的“我”,在萬家燈火照亮城市夜空之時開始“眺望”故鄉。黃昏似乎是霓虹燈光的“敵人”,而“我”在此刻的所思所想,都源自童年的美好記憶。那些頗具鄉村色彩的意象,諸如鴨、羊、背簍、落日等等,都只不過是作為童年經驗的故鄉在“我”腦海里根深蒂固的種種記憶符號。這些與都市經驗截然相背離的體驗,將“我”帶入一種矛盾與對立的情感狀態之中——“我的感受總是這么龐雜”。作為農村人的“我”,因身份特征和習性難改,終究只能是城市里沉默而卑微的他者。
毫無疑問,故鄉能使“我”充滿矛盾和分裂的內心得到短暫的平衡。“我”在閑暇時候多次返鄉,在石板路上平復“內心的凄惶”,因為看到了故鄉蒼翠的山、潔白的云、石壁間的藤蔓、樹杈上的鳥……這些打有故鄉印記的自然符號勾起了“我”的鄉愁,緩解了“我”都市生活中的焦慮。然而,在懷念那些充盈著鄉村倫理溫暖的往事背后,回鄉也讓“我”感受到了“疼痛”。每次回鄉聽到鄉人去世的消息,生命消逝帶給了“我”巨大的心理震動,它引導“我”思考生命的意義。
接下來,作者詳細地講述了叔公之死。一生樂善好施、勤勞本分的叔父,擁有著大多農民樸實、堅韌的品格。當疾病纏身時,所有的辛酸苦楚只能由他一人承擔。叔婆煞費苦心四處挖藥草給叔公吃,心力交瘁,長期下去,她對丈夫的愛也變成了恨,無法抵擋時間的消磨。在作者冷靜的敘述中,叔父的四個子女在他生病期間始終是缺席的,他們早已離鄉遠去,陷入各自生活的泥沼里。盡管叔公死前想再看子女一眼,但死神并沒有給他完成夙愿的機會。這就是當下農村老人所面臨的社會現實,讀到此處,一種生命的悲涼與凄楚撲面而來。吊詭的是,當叔父的子女匆忙趕來參加父親的葬禮時,“他們只在叔公的靈堂前磕了幾個頭,燒了幾沓紙,表情十分平靜,仿佛靈堂里躺著的那個人,跟他們沒有絲毫的關系”,這種驚人的麻木與對生命逝去的無情漠視,傳遞出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傳統親情倫理在現代鄉村的徹底瓦解。自然,在“我”的眼中,他們是不需要故鄉的人。
幸運的是,“我”還是心存故鄉的。父母生活在鄉下,親人的存在讓故鄉賦予了“我”精神上的意義。故鄉在親人的去世后,最終也會成為“一個地理名詞或文學符號而已”,這就是故鄉的宿命。在我看來,《無處還鄉》最值得稱道之處,就在于作者撕去了鄉村被賦予的田園牧歌式的浪漫幻想外衣,剝去了鄉村作為底層的苦難光環,而是從個體生命體驗的角度,揭示了物欲橫流的商品經濟時代下,鄉村存在的真實而復雜現實情境。作為文學符號的故鄉,透過想象和虛構,我們時刻在接近她,但我們無法真正重返故鄉。因為我們試圖抵達的故鄉,只存在于記憶里,存在于兒時鄉村的草木蟲魚、風雷雨電之中。她消逝在童年結束之時,消失于經驗之下。故鄉像是一座城堡,我們邁著步子向她靠近,但我們卻離她越來越遠。
周聰,青年評論家,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現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