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孔子的“興觀群怨”說是世界上最早、最全面概括詩歌本質特征和藝術特性的言論。起初是對詩歌(包括樂、舞)社會功能的認識和概括,并且具有很強的社會功能和美學意義,對后世文人的文學創作以及文學理論的發展產生著極為重要的影響。本文單就通過對“怨”的釋義和沿用窺探其內在的理論,從中可以發現文學創作的動力因素,旨在構建“怨”說這一體系。
關鍵詞:怨 內涵 流變 理論意義
孔子是中國古代首位對詩做出大量論述的理論家,其論詩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重視詩的社會功能,這與他維護周禮的思想密不可分。《論語·陽貨》記載說:“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孔子的興觀群怨說,雖著眼于文藝的社會功能,但對后世認識文學抒泄功能也有著極大啟示意義。“詩可以怨”作為孔子論詩的重要命題之一,是源于《詩三百》中大量的“怨”詩。怨詩實際上是當時現實生活的真實反映,也是現實矛盾的集中體現。正如古人有云“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1]”。它一方面顯示了孔子的精辟理論眼光,揭示了詩的怨刺功能,另一方面也是對《詩三百》思想內容基本特征的準確概括。
一.“怨”釋義
所謂“怨”,孔穎達解作:“《詩》有君政不善則諷刺之,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可以怨刺上政。”《毛詩序》稱:“上以風化下,下以諷刺上,主文而譎諫。”即用隱約的話來諫勸,故朱熹注:“怨而不怒”。
孔子所說的“怨”,其內涵是十分豐富的,但主要是指下層受怨者對上層施怨者的不滿、怨恨。這種不滿、怨恨是一種普遍的社會性的政治情緒。所以,“怨”作為詩歌功能,主要是一種諷刺、批判性的社會政治功能,因此,“詩可以怨”這一命題具有很強的社會政治性和實用功利性。孔子所言的“詩可以怨”,其本意是說人們可以用詩來抒發表現內心的怨情,說明詩具有抒發怨情、進行怨刺的功能。后世學者沿用這一言論,如司馬遷的“發憤著書”亦與“可以怨”相關,因為“憤”是更強烈的“怨”,“怨憤”經常連著用,“發憤著書”是“可以怨”的強化與升華。
簡言之,“怨”,就是指文學作品有干預現實、批判黑暗社會和不良政治的作用。這一言論在中國封建社會文學和文學理論的長期發展中,發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后世的作家和文學理論家常常把它作為反對文學脫離社會現實或缺乏積極的社會內容的武器。例如,唐代白居易強調“諷諭美刺”和“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韓愈的“不平則鳴”等都繼承了“興觀群怨”說重視文學社會功能的傳統。孔子的“怨”說,不僅進一步說明詩歌與政治生活的密切聯系,而且把時代風氣對詩歌的影響以及詩歌對社會生活的干預,以一種詩教的形式確定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詩可以怨”也是對詩歌情感內容發生變化的一種肯定。
二.“怨”的流變
1.萌芽——《周易》“憂患意識”
《周易》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典著作,被尊為“群經之首”。在《周易》一書中,最為突出的是“憂患意識”。六十四卦中,貫穿其中的一條主線就是憂患意識以及如何擺脫憂患。而《易傳》對《易經》又做出了進一步的解釋,正面肯定了《周易》是為了解除憂患所做的典籍。這一憂患意識成為后世文學創作的根本出發點,奠定了抒發性情的理論基礎。
2.集大成——司馬遷“發憤著書”說
司馬遷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發憤著書”說,著重強調作為一種創作動力的“怨憤”,主要的不是一己之私怨,更不是違背國家與民族利益的私憤。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說: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訴往事,思來者。
“發憤著書”說揭示了中國文人一種重要的審美創作心理傾向,對后世文學理論、創作實踐產生的影響均十分深遠。“發憤著書”說承前啟后,是“詩可以怨”這一思想的集大成者,形成了我國古代關于“怨憤”情感是藝術創作動力的歷史貫穿線。
3.高峰——韓愈“不平則鳴”說
唐代韓愈則將“怨”說進一步發展,指明了因社會不平文人選擇發聲,故而集結為“不平則鳴”說。在《送孟東野序》說: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揭示了中國文人一種重要的審美創作心理傾向,對后世文學理論、創作實踐產生的影響均十分深遠,可以說他將“詩可以怨”上升至另一高度。
4.總結——劉鶚“哭泣”說
對孔子“可以怨”這一言論發展作了總結性概括的是晚清劉鶚提出的“哭泣”說,即: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哭泣于《西廂》,曹雪芹哭泣于《紅樓夢》。”
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中國古典文學的主流是發憤文學,沒有怨憤就沒有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從先秦到晚清,“詩可以怨”說歷經兩千余年而不衰,歷代學者都對它做出各自的豐富與闡釋,不斷賦予它新的內涵。
總之,孔子的“詩可以怨”,對后世的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更有甚者,將“怨”這一思想付諸文學批評中,以之為審美標準,如鐘嶸的《詩品》,拜“怨”詩為上品。鐘嶸重視“詩可以怨”的傳統由此可以看出他對儒家美刺說的繼承,又承陸機“緣情”之說,以個人的生活遭遇特別是坎坷的生活遭遇與詩歌創作相聯系,大大地拓展了詩歌表現社會生活的領域,豐富和發展了詩歌創作的怨刺傳統。雖然這一怨刺傳統仍然與儒家政治倫理相一致,但其目的已不在詩歌的政教作用,而在于創作個體對人生感慨的抒發。
三.文學理論意義
孔子“興觀群怨”說對后世文學創作和理論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中,“怨”論深刻揭示了藝術創作的動力理論和審美追求,成為文學品評的衡量標準。其文學理論意義有以下幾點:
1.“詩可以怨”揭示了文學創作與人生經驗之間的關系。
在實踐過程中,不斷積累、不斷豐富的生活經驗,是作家全部創作的基礎,坎坷的生活閱歷或悲劇性的人生體驗成就了偉大的作品。這種現象在中外文學史上具有相當的普遍性。錢鐘書指出:“中國文藝傳統里一個流行的意見:痛苦比快樂更能產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煩惱或‘窮愁的表現和發泄。這個意見在中國古代不但是詩文理論里的常談,而且成為寫作實踐的套版。[2]”在最初的文學作品中,人們已經可以看到詩歌創作與這種人生經驗的關系。
2.“詩可以怨”強調了作家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
中國知識分子“發憤著書”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懷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通過“泄怨”來實現自己遠大的政治抱負和崇高的人生理想。他們利用作品的表現功能來引起與自己的共鳴,企圖將自己的理念感染給讀者。如韓愈的“不平則鳴”說則是將政治上的不如意形象地展示了出來,揭露了社會官場的本質,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新聲,通過其文章的品讀,我們可以窺見其強烈的憂患意識。
3.“詩可以怨”明確了藝術生命力——真實感的源泉。
“文學形象不同于現實的生活現象,它已經熔鑄進作家的情感因素,是一種情感形象。[3]”“憤情”如其本然地揭示著藝術家所容受的現實世界與性命大體的現實關系,真實地反映著當時的社會狀況和作者的價值觀生存觀,也是藝術作品獲得“真、善、美”和諧統一的基礎,藝術生命力不朽的源泉。作家對世界的理解、反映和闡釋,只要合情合理,他的作品就會具有“真實性”的品格,往往這類作品更能打動人心。
四.結語
“怨”作為人最基本的情感之一,往往是內在真實情感的發泄,也最能打動人心。一言以蔽之,作家的“怨”之情顯示著人的生命的真實,世界本質的真實,它是一切偉大作品之真實性的靈魂和源泉,這就是“詩可以怨”所揭示的藝術創作的永恒真理。德國哲學家尼采認為:痛苦是人生的孿生兄弟,世界的本質就是痛苦。要擺脫種種人生的痛苦,就得憑借藝術的功能,使自己在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相統一的悲劇中體驗生命的永恒與快樂。簡言之,當一個藝術家不再有痛苦時,他的藝術生命也就走向了終止。古今中外優秀的藝術作品,無一不是對人生和宇宙深刻反思的結晶。而人對宇宙及自身的反思則是在危難之中得以集中和深入的,是經驗的產物,因而更為深刻。
總之,文學創作是生存狀態的真切呈現,讀者可以依文本的閱讀把握作者的情感。“怨”作為人基本情感之一,它受外在刺激進而轉化為藝術沖動,將之付諸筆端,實是追求“真”的表現。其實無論品讀哪一文本,都是能找到創作的動力源,文字也總在不經意間隱射作者創作的價值追求。“怨”是人內在情緒堆積而成,必須尋找可以宣泄情感的方式表達自己,文藝作品隨之應運而出。將自己的真情實感付諸文字,體現了其價值追求,同時也揭示了文藝創作的動力之源。只有兩者相結合,這份怨情的表達才能達到極致。無疑,這類作品更具生命力,給后世文人樹立了模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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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周振甫.古代文論二十三講[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11.
注 釋
[1]選自何休《春秋公羊解詁》.
[2]錢鐘書.詩可以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109頁.
[3]胡有清:文藝學論綱[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12.第35頁.
(作者介紹:王翠,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