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秀麗

楊家將的故事,中國人幾乎沒有不知道的,它是流傳于民間的英雄傳奇。楊家將戲與三國戲、水滸戲、包公戲一起構成了中國戲劇的四大板塊。就拿京劇來說吧,傳統老戲中有《佘賽花》《李陵碑》《清官冊》《洪羊洞》《四郎探母》《太君辭朝》等,新編歷史戲中有《狀元媒》《楊門女將》《穆桂英掛帥》等。
《穆桂英掛帥》移植于豫劇,《楊門女將》移植于揚劇,《狀元媒》則移植于漢劇。
《狀元媒》的情節并不復雜,但是很有情趣:宋太宗趙光義潼臺射獵,柴郡主保駕前往。遼將巴若里聞聽竊喜,埋下伏兵準備突然襲擊。恰逢楊延昭途經潼臺,殺退巴若里救下趙光義,因見傅丁奎與御林軍趕到,便又勒轉馬頭搭救郡主去了。趙光義誤將傅丁奎認作救駕之人,便將郡主許配于他。郡主被楊延昭救下后,以珍珠衫相贈托付終身,并讓他到南清宮去請八賢王趙德芳成全他們的姻緣。趙德芳召來新科狀元呂蒙正讓他為媒,兩人一同去見趙光義,趙光義卻說搭救郡主的是傅丁奎不是楊延昭。八賢王不知所措,呂蒙正要他到郡主宮中問個明白。兩人去見柴郡主,郡主說出了楊延昭搭救她的經過。這時皇上駕到,郡主請求在金殿之上辨明真假。金殿之上,呂蒙正令楊延昭、傅丁奎當面奏明救駕經過,孰是孰非真假立判。但傅丁奎倚仗皇上撐腰,強詞奪理胡攪蠻纏。郡主當場戳穿了他的謊言,呂蒙正依照先王遺訓:獲得珍珠衫者為郡馬,當即宣布認衫不認人。楊延昭亮出珍珠衫,傅丁奎方才無話可說。
1960年北京京劇團創排《狀元媒》,張君秋先生飾演柴郡主,呂蒙正和趙光義則分別由馬連良先生和譚富英先生扮演。馬先生和譚先生乃是久負盛名的老生流派——馬派和譚派創始人。
張君秋先生在《狀元媒》中扮演的柴郡主,對觀眾來說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楊家將的故事源遠流長婦孺皆知,可柴郡主總是作為配角出現在別人的身邊,從未被重點突出過,《狀元媒》彌補了這一缺憾。
宮廷里長大的她,不同于民間女子,這一點從她出場時的唱詞就能看出來:【西皮原板】“長年安享皇宮院,今日里馳騁到邊關”,深宮似海,生長于斯的柴郡主,就像被關在金絲籠中的金絲鳥,對自由有一種與身俱來的神往甚至本能的渴求。當她陪王伴駕來到潼臺射獵,面對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情不自禁地沉湎于其中流連忘返。她是有武藝的,在漢劇中她箭射雙雁,在京劇中她持叉降伏熊與虎。后來被番兵番將包圍時,她持槍與巴若里對決,使得皇上得以逃脫。一段小快槍,舞得蛟龍一般,顯現出張先生嫻熟的把子功。
終因寡不敵眾,郡主被擒,幸遇楊六郎相救,方才脫離危難。面對年少英俊的救命恩人,心中萌發了愛慕之情:【西皮導板】“天波府忠良將宮中”轉【南梆子】“久仰”,欲言又止斷了又續,羞澀之態表露無遺。“我終身應托在呀他的身上”,“應托在呀”四個字被處理成了念白,心里話被情不自禁地“說”了出來。【西皮流水】“珍珠衫賜將軍好好收藏……”則體現了宮廷少女不諳世事卻又情竇初開的大膽,主動示愛并贈之以信物,定下姻緣托付終身。
最著名的唱腔當數【二黃原板】“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一段,在漢劇中只有短短的六句,到了京劇里則增至近二十句,然則一氣呵成,令人不覺其長,反覺意猶未盡。張先生在《我的唱腔創作》一文里對此有一段詮釋:“這段唱腔的曲調抒情性強,平穩流暢,適宜表現柴郡主端莊、沉穩的風度以及含蓄內在的情思。當唱到她對姻緣的美好憧憬時,有一個迭句的片段,原來曲調平穩的二黃唱腔就不太適合于這種心情的表現了,需要有較大幅度的曲調跳躍,才能把柴郡主內心的激情充分地表現出來,于是我就做了臨時轉調的處理,把反二黃的曲調糅合到正二黃的唱腔之中,加大曲調的活動范圍。”——原板慢唱且有臨時轉調的處理,別有新意,其唱詞也意味深長:“但愿得狀元媒月老引線,但愿得八主賢王從中周旋,早成美眷掃狼煙,叫那胡兒不敢進犯,保叔王錦繡江山。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愿邦家從此后國泰民安。”體現了皇室成員所具備的氣度。
對該劇的另一段唱腔,張先生在《我的唱腔創作》中也有詮釋:“柴郡主當聽到萬歲不明真相,要把她的終身許給傅丁奎時,心里很著急,這時候,她有一段【西皮導板】轉【慢板】的唱腔。若按傳統程式演唱,必然是大鑼導板頭接過門,起唱【導板】,【導板】唱完再起長錘,拉大過門唱【慢板】,這樣處理,柴郡主的急迫心情就表現得不鮮明了。于是我采用梆子鑼鼓點裹胡琴過門的方法起唱【導板】,【導板】過后起長錘,配合柴郡主離座的身段,在柴郡主以手勢示意呂蒙正免行君臣禮時,長錘切住,不起奪頭,直接頂板唱,以【原板】的節奏起唱,經過過門的過渡,轉唱【慢板】。”——“到此時顧不得拋頭露面,呂愛卿且平身還有話言”這段【西皮慢板】轉【西皮原板】,不僅合乎當時人物的心境,而且聽起來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非常悅耳。
如果把《狀元媒》比作成一條龍,馬先生的呂蒙正就是點睛之筆。點睛的功力,源于幾十年的藝術積累。
馬先生的舞臺形象是公認的瀟灑飄逸,有一種收放自如的從容。具體到呂蒙正,又多出了幾分冷幽默。這種幽默,實則上是一種大智若愚,人情練達卻并不老于世故。譬如念白中的“不得不小心哪”、“此乃萬歲英明,賢爺得了感召,故爾看得準”、“我這個媒人哪,是認衫不認人”;唱段中的“我這個媒人是掛招牌”、“我只是一呼百應來幫腔”、“萬歲心中如燈明亮”等,個中曲折,不好拿捏,演“過”了就會變成油滑,馬先生的勁頭使得非常巧妙,就像點穴一樣精準。
呂蒙正在戲中以念白為主,整一點的唱段只有三處,而且都不長。一段“千歲爺說此話把微臣笑壞”(【西皮搖板】),六句;一段“非是臣心彷徨不肯前往”(【西皮流水】),十句;一段“楊延昭傅丁奎一番言講”(【西皮流水】),八句。雖然不多,可照樣出彩。即便穿插在別人唱段中的一句【散板】或【搖板】,也不輕易放過。如穿插在楊延昭唱段中的“我這個媒人是掛招牌”(【西皮散板】)和穿插在趙光義唱段中的“辭王駕到天波府去報喜音”(【西皮搖板】),一樣的用心,膾炙人口。
呂蒙正在劇中出場較晚,可就像“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非常有戲,戲又非常好看,而且越來越好看。“若要事成就,需得一狀元”,最終成就柴郡主與楊延昭美滿姻緣的就是他,他這個媒人哪,不是“掛招牌”,而是“名正言順”。
譚先生扮演的趙光義,總是在關鍵的時候出場,正巧落在鳳頭、豬肚、豹尾這三個節骨眼兒上。
“行圍射獵”一場,一句【西皮導板】“蛟龍得意上九天”,先聲奪人。接下來的【西皮原板】“鳳凰展翅奔山川”載歌載舞,和柴郡主配合的身段造型非常美觀。下面是與柴郡主的對唱,展現了圍場的自然風光。待趙光義唱至“撒下圍場休怠慢”,遼將巴若里率番兵番將追殺而來,遂以一句【西皮散板】“何處人馬鬧喧天”強行收尾,情勢急轉直下……
“偏殿”一場的八句唱,以【二黃慢板】“孤王我在宮院暗自思想”起唱,唱得蕩氣回腸:“去射獵險些兒命喪異鄉”,頗有幾分悲愴和凄涼。第三句轉【二黃原板】“多虧了傅丁奎英勇小將”,情緒也為之好轉。“逞雄威退賊兵救了孤王”,在對遇難呈祥、逢兇化吉深感慶幸的同時,對傅丁奎的救駕行為表示賞識。“將門子忠良后英雄志量,與郡主成婚配女貌才郎”,與“行圍射獵”一場的“親口許婚”遙相呼應,又與接下來的情節進行了對接:“好姻緣可算得從天而降,這樁事與德芳兒仔細商量”。
“金殿”一場,雖然只有四句唱,卻唱出了趙光義的真性情:【西皮導板】“眾臣奏叫孤王難以發放”轉【西皮原板】“只怪孤王太荒唐”,知錯認錯還善于糾正,樹立起了一代明君的形象。“呂愛卿狀元公快把計想,你替孤王做主張”,這個“孤王”一點兒也不“荒唐”,柴郡主與楊延昭的愛情,之所以成為喜劇而不是悲劇,與叔王的明智甚至睿智息息相關。
譚先生、馬先生作為配演,演來卻一絲不茍十分到位。一個斯文儒雅,一個風流瀟灑,滿宮滿調聲情并茂,唱、念、做俱佳。馬先生和譚先生這兩片“綠葉”,將張先生這朵“紅花”襯托得分外鮮艷。
從表面上看,張派名劇《狀元媒》只是一出愛情題材的宮廷喜劇,實則上在它的骨子里卻蘊含了家國一體、君臣和諧的政治主題,好就好在政治主題被不著痕跡地加以藝術化處理了。八賢王趙德芳的周全、呂蒙正的狀元為媒,宋太宗趙光義化誤解為理解、最終玉成此事的寬闊胸懷,彰顯了人情和人性的美好,同時也彰顯了北宋初年政通人和的歷史面貌與唯有泱泱大國才具有的氣度和風范。
“這樁婚事真爽快”,排練了不到半個月,就參見“公婆”——觀眾了。流派附麗在人物身上,正可謂錦上添花,花團錦簇煞是好看。精美的舞臺呈現,著實令人嘆為觀止,《狀元媒》成為張派的又一力作。
由于譚先生身體欠佳,馬先生自身的演出任務又繁重,呂蒙正與趙光義這兩個角色,后來就由高寶賢和馬長禮接替了。
《狀元媒》邊演邊改,精雕細琢。“楊府”一場由于人物眾多場面宏大,節奏上顯得拖沓,劇情也不夠緊湊。為了將戲集中在幾位主演身上,就改由傅龍、傅丁奎父子倆合唱的一段【流水板】作為過場替代了。
1963年春,為了向港、澳同胞展現建國以來京劇的風采,北京京劇團被派往香港和澳門進行為期三個月的演出,劇目有《趙氏孤兒》《秦香蓮》《望江亭》《狀元媒》《奇雙會》等。周恩來總理親自審查劇目,審查完畢后與劇組成員合影留念。
這次的演出陣容,因陳少霖患病中止舞臺演出,楊繼業改為劉盛通,楊延昭則由譚元壽扮演,這是第三位楊延昭,第一位是黃元慶,第二位是張濱江。
這是《狀元媒》第一次在海外演出,港、澳同胞得以領略張派的藝術魅力。
1964年全國各大京劇院團紛紛排演現代戲,傳統戲被禁演,帝王將相、才子佳人被趕下舞臺。
十幾年過去了。
1977年恢復傳統戲,此后《望江亭》等張派劇目重見天日。
1985年《狀元媒》恢復演出,張先生時隔二十五年,再度與柴郡主會合。呂蒙正由他的長子張學津先生飾演,高寶賢先生改扮趙光義。張學津先生是馬連良先生的弟子,有“馬派第一老生”之稱。
從1978年開始,張君秋先生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培養接班人上。口傳身教,傾囊相授,北京京劇院楊淑蕊、關靜蘭、王蓉蓉等一大批優秀傳人迅速成長,并在全國范圍內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隨著演出不斷改善,《狀元媒》逐漸趨于完美,稱得上是一筆財富。經典之作,傳世之寶,要繼承,要傳揚。
將舞臺藝術轉化為電影藝術,也是一種很好的傳承方式。王蓉蓉、杜鎮杰、譚孝曾、李宏圖強強聯手,組成了豪華版演出陣容。一位是張派的領軍人物,一位是老生行的佼佼者,一位是譚門第六代傳人,一位是小生行的楚翹,定會將前輩大家的藝術精華呈現銀幕之上。定格成像,永遠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