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華
最核心的材料是書法作品的時代風格。
數據足夠完整的書家,無年款作品系年,最核心的材料是書法作品的時代風格,其余特征都是輔助證據。近年見有論文,以《為牟成甫告貸書》與至治二年(1322)另一件趙孟 致牟成甫的書信《旬日帖》同裝一卷,而系于同年,很難茍同。今故宮博物院“趙孟 書畫特展”完整展出此卷,故為文重考。
趙孟 書畫作品存世數量達到240多件(合裝、重跋均按獨立作品拆零),前后書法作品風格差異巨大,通過署年作品的風格排序和近似風格的插隊,能夠準確地分辨其前后變化軌跡。
僅以《為牟成甫告貸書》與《旬日帖》的粗略風格比較,前者血肉豐滿、顧盼生姿,后者圭角突露、瘦骨嶙峋、形散神疲,巨大差異舉目可見,顯然難合一契。
放在風格排序中,《為牟成甫告貸書》當與大德十一年(1307)《松江寶云寺記》風格近似,無年款作品可歸入該年風格的,如《閑居賦》《秋聲賦》《遠游》《高峰和尚行狀》,可以此為基礎展開輔助證據驗證。
大德五年(1301)末,趙孟 的“趙子昂氏”印第一次損壞,頂邊中段內凹,大德十一年(1307)末此印再次損壞,頂邊中段、左段出現兩處特征明顯的內凹彎曲。
與碑拓中“某字未損本”的斷代方法剛好相反,書畫作品鈐印,早期作品可以出現晚期印痕,因為有補印,但晚期作品不能出現早期印痕,因為印鑒無法完美修復。
考察《為牟成甫告貸書》上的“趙子昂氏”元朱文印,只有中段一處內凹,則其上下限可確定為大德五年末到大德十一年(1307)末,印證了書法風格排序的結果。
《為牟成甫告貸書》完整釋文如下:
友人牟成甫之貧,香嚴所謂錐也無者。豐年猶啼饑,況此荒歉,將何以望其腹,而贍其老稚。淵明乞食,魯公乞米,賴多古賢,可為口實,仁人義士,有能指魯肅之囷,而實菜蕪之甑者乎。吳興趙孟 白。
文人聚會,貧而乞米,或為游戲之作,未必果有乞米之事,但“豐年猶啼饑,況此荒歉”的描述有明顯的時間對比指向,則不可能是信口開河的為賦新詞強說“荒”。
而正是大德十一年(1307)到至大二年(1309),浙江經歷了元代歷史上最為慘烈的饑荒和瘟疫期。趙孟 《為牟成甫告貸書》只能是在這一背景下創作的。
大德十一年(1307)丁未,江浙大祲,“祲”,陰陽相侵,水旱交替,為農業氣象災害之至極。見于《元史》的相關記錄達到八條,記錄了大水、大饑、備賑、漕運等內容,各地方志也有詳細記載。
元明人墓志、筆記、詩文的記載則更為具體、嚴重,程鉅夫、劉敏中、鄧文原、柳貫、黃溍、袁桷、吾衍、宋濂、王袆、徐一夔、程敏政等人文中,除了水、饑、賑以外,更是記錄了旱、人相食、死者枕籍、饑民嘯聚為盜等不見于正史的災情。
饑荒之余,疫癘大作,丁未大祲一直持續到至大元年(1308)末,并且更為嚴重,《元史·武宗紀一》里的災報更是從大德十一年(1307)的四條增加到六條,時間跨度也延續了全年,災情由大饑發展到大疫,疫情延綿,到至大二年,并在正史中出現了“死者相枕籍,父賣其子,夫鬻其妻”等極端描述的奏對。
另見《續文獻通考·卷二十二》述臺州“人相食”;《巴西集·旌表義士夏居墓志銘》稱“死相跆藉,幸不死,則氣息僅屬”;《元文類·何長者傳》具體到“收聚遺骼枯骴數十萬具”等。
僅至大元年賑恤可考者合計:米一百六十四萬七千石,鈔七十九萬八千錠,等。
(一)碑志:
《松雪齋集》卷九《元故將仕郎淮安路屯田打捕同提舉濮君墓志銘》:“大德丁未歲大祲”。
同卷《故嘉議大夫浙東海右道肅政廉訪使陳公碑》:“適兩浙大饑,紹興尤甚,死者相枕籍。”
(二)書法:
大德十一年(1307),《李長帖》:“鄉間大水可畏,雖水來稍早,未知可救否。米又大貴,未知何以卒歲”,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為牟成甫告貸書》:“豐年猶啼饑,況此荒歉,將何以望其腹,而贍其老稚”,故宮博物院藏。
至大二年(1309),《致靜心相干·小女帖》:“孟 自去秋疾患,新年方稍安,而小女不幸棄世。”藏處不詳。
至大二年(1309),《致中峰和尚六札冊·幼女夭亡帖》:“幼女夭亡”,日本靜嘉堂文庫藏。
至大二年(1309),《致中峰和尚六札冊·亡女帖》:“下次婢仆輩多病患,死者二人。”日本靜嘉堂文庫藏。
由書法風格、印鑒分期、饑疫史三路合圍,《為牟成甫告貸書》系年只有唯一解:大德十一年(1307)。
札中“牟成甫”,即牟應龍(1247—1324),據同年進士的友人戴表元(1244—1310)《剡源文集》為牟 所作《陵陽牟氏壽席詩序》所記為 “其長子余同年弟成甫”,明人董斯張《吳興備志》作過一段考證:“又(虞集《牟伯成墓碑》)云‘應龍,字伯成’,按溍序[黃溍(1277—1357)《隆山牟先生文集序》]及戴表元《壽席詩序》云‘字成甫’,虞公偶誤書耳,《元史》亦然”,看來董斯張對于元人的這種排行入字的更字“某甫”的習慣不甚了解,“伯、仲、叔、季”,多為排行,可略,如顧瑛字仲瑛,所以“字伯成” “字成甫”“字伯成甫”都是可以的。
據戴序,牟 宋時為“朝奉大夫大理少卿”,“鐘鳴鼎食”,宋亡后“自還會稽使者,節食貧茹,辛臥苕溪上,二十余年”,元貞二年,牟 七旬,牟應龍尚能“帥諸弟大設醴食,私第為二親壽”,按《元史·牟應龍傳》所述“一門父子,自為師友,討論經學”,到大德十一年“錐也無”也就很正常了。
《牟伯成墓碑》又謂“既而家益貧,稍起教授溧陽州”。牟家經濟狀況從“大設醴食”到“節食貧茹”到“錐也無”到“益貧”,可以說是個”“漸貧”的過程。
至大四年(1313),牟 以八十五歲高齡正寢,到至治二年(1322),牟應龍又將何以贍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