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京生
跋語
朱京生
誠如石約翰在《中國革命的歷史透視》一書中指出的:“五四那一代人完全接受了西方的超常進步的觀念。更確切地說,他們接受了西方對中國的看法,一百年來西方把中國社會看成落后的、愚昧的和不道德的社會。同時,五四新一代絲毫沒有認識到國家正處于歷史發展的特殊轉折點;而是基本上把歷史看成無價值的時間延續,需要在更根本的文化層次上進行總體革命。”與此同時,“打倒孔家店”這一口號的源頭則來自東洋。日本近代赫赫有名的政治理論家福澤諭吉,對儒家思想進行全盤否定與徹底批判,他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鄙薄和蔑視,影響了一大批崇拜他的中國留學生。新文化運動旗手陳獨秀是他的崇拜者,五四運動中同樣留日歸來的吳虞,則最早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
從操作層面看,最典型的例子是百年來國人對待漢字的態度。幾乎所有新文化運動的精英都發表過抨擊漢字的言論,蔡元培認為漢字改革“盡可以直接采用拉丁字母了”,也有主張采用“世界語”的,魯迅甚至臨死前下了“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論斷。其實后來所謂漢字的改革,是沿著這些人的思維走下來的,其終極目標是拼音化,也就是消滅漢字、消滅幾千年的中華文化。所幸一九八三年漢字輸入計算機問題得以解決,且速度快于西文,在聯合國通用的六種文字中,同樣內容的文本中文最薄(簡潔),而表現力和義含卻最豐富,其形音義結合的特點,恰恰易識易記。隨之而來的是一九八五年漢字照排技術得以解決。“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終于更名為“國家語言工作委員會”,中華漢字及文化得以擺脫一大劫難。
無獨有偶,中醫在民國是從政府層面進行打壓的,一度到了瀕臨滅絕的地步,雖因新中國領導人“中西醫結合”的指示才得以存續,但一直處于邊緣狀態。
人們不禁要問:難道漢字的優越性,是在解決了輸入計算機和照排問題之后才出現的嗎!中醫的價值是在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以后才得以顯現的嗎!當經濟崛起后的中國不能迎來世界的尊重與向往,方意識到文化軟實力的作用,方乞靈于被自己打倒砸爛的“孔家店”。今天,孔子學院雖已在世界各地得以建立;但這一百年中引自西方的價值標準與核心觀點,至今在中國文化藝術領域中仍是主流。
今天看來,在對待中西文化問題上,學衡派崇尚“中正之眼光”“無偏無黨,不激不隨”的態度更具歷史眼光。在藝術界與之相對應的是成立時間早于學衡派的中國畫學研究會和冰社。三個組織在人員上有交集,例如姚茫父同時是三個組織的成員,他還是學衡派主將吳宓的老師,羅振玉是學衡派和冰社的成員,陳半丁是中國畫學研究會和冰社的成員,壽石工、羅惇曧是冰社成員同時與中國畫學研究會有著很深的淵源。在理念和宗旨上,中國畫學研究會的這一主張由金城、周肇祥、陳師曾、姚華、陳半丁等人共同創辦,“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的宗旨,是他們共同遵守的理念,而學衡派的“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宗旨,顯然是從中國畫學那里借鑒而來,冰社的宗旨“研究學術,發揚國粹”也大致相同。這三個團體我們可以理解成一種具有同樣價值觀的精神共同體,他們中很多人留學西洋或者東洋,具有世界眼光,而陳半丁在吳昌碩門下從學十年,故能得到金城的賞識,他們依靠知識和理性在百年狂飆式的反傳統大潮中保持冷靜,起到了某種制衡作用。
今天,考察和研究“京派”,尤其像研究陳半丁這樣秉持儒家“中道”正統觀念的畫家,忽略上述背景以及由此生發出來的西化標準,就難免被百年來的自虐邏輯所蠱惑,就不能有同情之理解。
陳半丁的藝術世界,無論是花卉、山水、翎毛、人物,還是書法、篆刻,都達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且合轍于中華傳統文化“雅正”“中和”的正脈,他是深造求通路上的跋涉者和探索者,一方面心儀傳統的文人筆墨,一方面又深諳大眾的審美審美心理,將文人之雅和市民之俗相融合,贏得了各個階層的喜好,堪稱二十世紀不可多得的詩書畫印兼擅的藝術大家。他創作的《共向和平》《春滿乾坤》等一批巨幅作品,體現了泱泱大國的雍容氣象與新時代的精神意象,也體現了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些作品歷經近六十年,至今依然在釣魚臺國賓館、政協禮堂等廟堂之上迎來送往,成為藝術的國家形象。
當代的中國畫壇,糾結在前人的后果里面,一方面徒有素描的寫實功底,另一方面則是寫意精神和筆墨韻致的失卻,以及工筆畫千篇一律的制作,根本問題就是美術教育體系的西方化,造成的中國畫基本功的薄弱和傳統文化的匱乏。因此,“陳半丁誕辰140周年紀念展”恰逢其時,可以視作醫治當代畫壇怪象的一副良藥,通過體會他詩書畫印的全面修養,深湛的筆墨功力,嚴謹的創作態度,巨幅畫面與意境的經營能力,正可矯正當代畫壇的浮躁之風,為中國畫返本開新重塑輝煌起到作用。
遺憾的是,陳半丁那些陳設在廟堂之上的代表著藝術的國家形象的作品,無法借展,那些收藏在榮寶齋及眾多各地博物館里的大量精品、代表作,由于工作的缺失也沒能盡可能呈現在大家面前。所以,僅憑這樣一個展覽就給陳半丁的人生和藝術蓋棺定論還為時太早,還需要時間。
陳半丁研究是開放的,有著非常大的空間和可能性,很期待有更多的專家尤其青年學人介入到陳半丁研究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