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從超
元末明初文清諸學子詩歌特征研究
施從超
以婺州為軸心的浙中地區,自宋元以來一直是儒學傳承的重要區域,有“小鄒魯”的美譽。元末明初之際,這里更是人文薈萃,名儒輩出,誕生了以陳樵、宋濂、王袆、戴良、胡翰等為代表的一大批作家,他們籍貫相同、學脈相通、交往頻繁,逐漸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關系緊密的作家群體。本文藉助譜系學的理論與方法,結合元末明初婺州作家群的研究現狀,對生活在元末明初這一劇烈變革動蕩時代的文清學子詩歌進行專門性的整體的考察,以期進一步奠定文清學派這一學說,概括出文清學派詩歌所表現的吟詠興寄,清雅閑適,追求情懷而又富有哲理的詩歌特征。
元末明初 文清學派 詩歌 特征
文學史上的詩派發展,往往是互為關聯、互為作用的。元代因當時的詩人們受宋、金兩代各種詩派與地域化的雙重影響,別具特點和個性。一般來說,元代詩派,有“遺民詩派”(元初期)、“雪堂雅集詩派”、“延桔詩派”(元中期)與“鐵崖體詩派”(元末期)。其實,中國傳統學派大多以詩文宣導學術主張,學風不同則文風有異,再加上古人宗法與道統意識強烈,一脈之間重視師弟承傳,派別相對分明。為此,有意無意形成了詩歌內容相近、生活圈子相通、地域特點鮮明的詩派。如在談及金華的學術與文學,就有“金華學派”、“浙東文派”、“浙江文派”、“婺州文學集團”、“婺州作家群體”、“婺州文人群落”等概念。
1.文清學派的提出
關于文清學派記載,最早見于清代黃宗羲的《宋元學案》卷六十九《滄州諸學案》,其中有《文清徐毅齊先生僑》一文,云:“云濠謹案:梨洲學案原本,歸文清弟子朱先生元龍于東萊學案。謝山(全祖望)序錄于麗澤諸儒學案云:明招諸生,歷元至明末絕。亦兼指文清所傳學派而言。顧文清卒業于晦翁,為朱門高弟,數傳而后,如黃文獻諸先生多稱朱學,則文清學派宜入滄州諸儒學案為是矣。”該文第一次指出文清學派這一說法,也指出文清學派介于麗澤學派和滄州學派之間,以徐文清為主,自成一派,受呂祖謙和朱熹影響。
徐僑(1160—1237),字崇甫,義烏人,朱熹嫡傳弟子,南宋政治家、理學家。據《義烏名人——徐僑》一文中記載,徐僑一生儉樸,不買貴重物品,穿衣素淡破舊不嫌棄,居官非規定的俸祿不受,別人饋送皆謝而拒收。綜觀徐文清的詩歌藝術成就,正如《四庫全書未收書提要·毅齋別錄一卷提要》中所指出:徐僑雖“不以詩名,然無講學家習氣,頗近江湖詩派。”
顧旭明教授在其專著《陳樵及其思想研究》一文,專門指出文清學派一說,明確指出文清學派創世人為徐僑,并用一張流源圖勾勒出文清學派發展歷史,其上可追至南宋的呂祖謙,下為元末明初期間的以宋濂等代表婺州作家。
2.文清學派的發展
元末明初,婺州產生了像陳樵、宋濂、王袆、戴良、胡翰等一批作家。這些作家幾乎都是上一輩作家的子弟或學生。宋濂曾師從黃溍,陳樵師從其父陳取青,戴良師從黃溍,而黃溍與陳取青師承蟠松先生石一鰲,石一鰲是王世僳弟子,王世僳是徐僑(文清)弟子,徐文清是朱子親傳弟子。若從傳統學派研究來講,從師承關系來說,陳樵、宋濂、戴良等人是徐文清的嫡傳無疑。清人王梓材《學案》指出:東萊學派(婺學),二支最盛,一自徐文清(僑),再傳而至黃文獻(溍)、王忠文(袆),自王文憲(柏),再傳而至柳文肅(貫)、宋文憲(濂),皆兼朱學,為有明開一代學緒之盛,故謝山云“四百年文獻之所寄”云。這里指出了文清學派綿延四百年時間。
在這四百年的時間里,繞不過婺州這個作家群體。在宋乾、淳逮于明初在長達兩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婺州形成了一個師教鄉習,濡染成風,前后相繼,若脈可尋的文人群體。浙江大學徐永明教授粗線條地勾勒了婺州文人群體的傳承情況,并扼要分析了形成這一文學集團的歷史原因。其根據時間的先后將婺州文人群體劃分為四代:即第一代是以方鳳為盟主,謝翱、吳思齊為核心人物的宋遺民作家;第二代是以方鳳的學生黃溍、柳貫為盟主包括吳萊、方樗、方梓等一批婺州作家;第三代是以黃溍、柳貫的學生宋濂為盟主,王袆、胡翰、戴良等人為核心成員的婺州作家;第四代是以宋濂的學生寧海人方孝孺為盟主的一批作家。這里將陳樵列為第二代婺州作家群,而將宋濂、戴良、王袆等列為第三代婺州作家群,但從時間上來講,基本歸于元末明初這一特定時代下。
戴良在談到婺州作家群內部關系時說:“某等之于先生,或以姻親而托交,或以鄉枌而叨契,或以弟子而游從,或以有朋而密邇。”這里提到了作家群構成的四種關系原因:親緣、鄉緣、師緣、友緣。但就婺州作家關系來說,師緣顯然處于最為突出的地位。歐陽光教授在《論元代婺州文學集團的傳承現象》一文指出,婺州作家群的內部關系,重視和強調師緣。由此推斷,文清學派伴著婺州作家群發展,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是婺州作家群重要的一部分,有著婺州作家群的濃厚的理學和文學風氣,也深受徐僑“不以詩名,然無講學家習氣,頗近江湖詩派”的影響。
元末明初的江南云集了明初詩壇的大多數精英,文清學派發展到元末明初,主要代表作家有陳樵、宋濂、戴良、王袆等人。下面從陳樵、宋濂、戴良三人的詩歌創作作個案研究,進而概括元末明初以師承關系做紐帶的文清諸學子詩歌特征。
陳樵(1278-1365),字君采,號鹿皮子,婺州東陽人。世為衣冠巨族,父親陳取青,國學進士,從婺中理學家石一鰲。有志節,曾上章彈劾賈似道誤國,宋亡歸隱。由于陳樵韜晦不仕,故他的文名不能與黃溍、柳貫等人相比,但當時的相識者對陳樵的文章頗為推崇,如楊維楨在《潛溪后集序》中寫道:“金華文章家顯而在上者,自延祐以來,凡四三人,人皆知之。而在下,人少知而吾獨知者,曰言谷陳樵氏、潛溪宋濂氏也。”
宋濂(1310—1381),祖籍金華潛溪,至宋濂時遷居金華浦江。明初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思想家。在詩歌方面,宋濂主張“詩文同原",意欲借助詩道的復興以重振世道。同時他也肯定詩歌具有“吟詠情性"的特殊性,認同詩歌的導渲功能,并以“止乎禮義”作為對“情”的規范與要求。
戴良(1317-1383),字叔能,婺州浦江人,柳貫、黃溍弟子,仕元為淮南江北等處儒學提舉,著有《戴九靈先生文集》。在元末明初的文清學子中,戴良是唯一享有“遺民”稱號的詩人。在明初,他的朋友如宋濂、王袆等人在新朝幾乎都做了大官,而他是很沒臉面回到家鄉的。為此,戴良寄跡他鄉,過著“衣冠隨俗變,姓字畏人知”的隱居生活。戴良現存的五百余首詩,有很多是這種心境的體現。
元明之際,是一個戰亂頻繁、社會動蕩的時期,這一時期文清學子的詩歌是他們心態最真實而形象的寫照。有的保持隱居的狀態,沒有受到或較少受到政治活動的影響,內容風格前后較為一致,如戴良和陳樵的隱逸審美情趣,逐漸成為元朝堅守氣節的遺民。有的參加到了元末政治斗爭之中,認為亂世是尋求功業的大好時機,或待時而動,或心向元廷,開始步入到大時代的滾滾洪流中來,受到政治和時代等因素的影響,其詩歌的內容和風格都發生了較大的改變,成為明朝開國文人。如果投射在詩歌創作上,這個時期文清學子詩歌顯現出獨特的風格。或清高蹈世,故多蕭散、淡遠;或不甘心沉寂然,故多狂放、焦灼。總的來說,這一時期文清學子的詩歌創作呈現出豐富多彩的狀態,概括起來有以下特征:
1.吟詠興寄的婺州詩風
婺作家吟詠興寄的詩風,從源流上講,可以追溯到六朝的沈約(休文)、劉峻(孝標)“辭藻斐然,化成風俗”。沈約在金華任東陽郡太守時所作《八詠》詩,在詩中開始自覺運用平上去入四聲,自覺注重押韻,這對后來詩歌的發展,特別是對唐代律詩的發生和形成起到了促進的作用,為婺州作家群的詩人開創了嶄新的“趨俗”的美學理想。
元末明初的文清學子雖以理學、事功出名,詩非所重,但“不廢吟詠”,其詩作也深受沈約“八詠樓”影響,有清秀之舉傳世。陳樵的《山水》:青山如髻樹如麻,茅屋青簾認酒家。侵曉一番風雨過,滿川流出碧桃花。該詩造語新奇,屬對精巧,頗有唐人之意境。
2.人文情懷的民族情結
元代是蒙古族統治時代,由于異族入主中原,在中國歷史上是破天荒的。因此,元代文人大多身經變亂,內心深處都郁結著一種民族情緒,這在元末明初時期表現尤為明顯。文人們特別是南方文人們,他們傾吐著世變帶來的失落感:“事業已雖兵燹盡,青門惟守邵平瓜”。伴隨元朝統治的鞏固和衰敗,文清學子的民族意識逐漸趨于淡薄,但這種意識從來沒有寂滅過,而是內斂沉潛到意識的深處,他們在種族歧視的社會大陰影中隱忍求得安穩。
戴良的《次韻白頭母》:白頭母,涕如雨,我亦凄然倚庭柱,幾時斫得征馬蹄,不使居人出門去。在反映元末戰亂給百姓帶來的苦難同時,暗喻了對當時統治階級的不滿,一種關注民生的人文情懷涓涓而流。
宋濂的《游覽雜賦(三首)》:明幽厓不知日,濕氣晴猶重。苔列無文錢,隨陰貫寒洞。發嘯破玄靄,萬象爭迎送。磴危石欲舞,云走山如動。思招幽鳥下,驚飛戛新弄。宋濂詩歌雖比不上其作文,但其“詩緣性情”體論關注詩歌與社會政治的關系的詩歌,既有個體真情灌注,又有民族情結。
3.清雅閑適的隱逸審美
縱觀元末明初文清學子,他們深受元代隱逸思想影響。而元代隱逸思想與以往不同,他們的隱是真隱,元末明初的文清學子隱逸者幾乎很少達到真正的平靜,他們的隱逸不如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舉動,這是文清學子這一時期的一個較為顯著的特征。文清學子的隱逸活動,是對社會憤憤不平而表現出來的一種抗爭。他們筆下“自種瓜采茶”“獨賞心悠然”的隱逸生活,表面上是那樣的清雅閑適,卻蘊藏著一種憤世嫉俗的強烈情感,有這一種震蕩凌厲的審美內涵。
陳樵《山館》:石甗峯前緑草肥,菟絲挾雨上梧枝。天臺道士投龍去,少白山人相鶴歸。苜蓿帶茸初暎日,雕胡落釡半成糜。石楠花落無人掃,誰臥水陰歌采嶶?“天臺道士投龍去,少白山人相鶴歸”詩人希望在訪仙學道中尋找心靈寄托。而“苜蓿帶茸初暎日,雕胡落釡半成糜”作者又仿佛從仙界跌落人間,所以說元末的釋道詩明顯的呈現出世俗的一面。可見對于當時的隱身來說尋求精神上的慰藉是他們追求的目標。
4.理學精神的詩學思想
理學始于宋代,但它的廣泛傳播和成為官學,并逐步確立其全國學術思想中的統治地位的是在元代。理學的獨尊地位,對元人的文學思想和詩文創作有非常深刻的影響。自然,元末明初的文清學子,其文學創作或多或少受到理學思想的影響,在其詩歌的創作中理學精神不自覺展露,詩歌更富哲理。文清學子一般不取宋儒那種認為“作文害道”的根本否定文學的觀點,大多擅長詩文寫作。但理學思想對他們詩歌的具體影響,主要體現為“雅正”的文學觀念以及經世致用的寫作目的。
宋濂《畫山水圖歌》:“遠山刷翠宮眉彎,一江橫繞羅帶環。沙磯互作犬牙入,水痕初落猶斑斑。……白臺為我梳仙鬟,雙成為我開瓊關。吁嗟乎!吾將終老山之間。吁嗟乎!吾將終老山之間。”宋濂由于受自己整個文學思想體系的影響,其詩學思想與其文道觀是緊密聯系的,具體的表現在于同樣強調“載道”,重視詩的政教功能,表現出儒家“溫柔敦厚”的一面。在創作方法上,他結合自己的實踐,提出“五美云備,然后可以言詩"的觀點,極力避免空談高古,將創作落到實處,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受其理學思想影響,宋濂文藝思想帶有強烈的事功色彩,在“文道合一”觀念下,他不僅論文強調“明道之謂文,立教之謂文,可以輔俗化民之謂文”,而且論詩也主張“世教民彝 ”。
通過這些論述,我們可以看到,文清學子不同程度上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詩歌風格。正是他們用各具特色的詩歌創作,使得這一時期的浙中詩壇呈現出多樣化的風格。同時,又因為這一時期婺州部分文人在政壇上的特殊地位,又在客觀上借助政治的力量擴大了婺州文學的影響,使婺州地區的文清學子詩歌創作在元明之際的文壇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1]王輝斌.論元代的詩派及其宗唐復古傾向[J].江淮論壇:2011(04):165.
[2]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2356.
[3]應悅.徐僑故里弘揚理學文化[N].義烏商報,2014-6-5(5).
[4]顧旭明.陳樵及其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6):60.
[5]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915.
[6]徐永明.元代至明初婺州作家群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3.
[7]王魁星.元末明初浙東文人群研究[D].復旦大學,2011(03):58-62.
[8]歐陽光.論元代婺州文學集團的傳承現象[M],文史第49輯,中華書局,1999(12).
[9]楊鐮.元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10]火玥人.元代理學與元代詩人的仕隱 [J].華北電力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02).
[11]北京師范大學古籍所.元代文化研究(第一輯)[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11月.
[12]楊鐮.元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介紹:施從超,浙江廣廈建設職業技術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本文是浙江省社科聯2016年課題,課題編號:2016B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