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謙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學博士、山東商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教授
重讀石濤“一畫”論:重視“一畫”多重含義,兼及“散”字解讀
文_王謙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學博士、山東商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教授
對石濤《畫語錄》所倡“一畫”論的理解,歷代學者異見紛呈,但多忽視“一畫”的原始義。本文從《畫語錄》第一章入手,尤其對歷來學者所未得真解的首句“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自立矣”中的“散”字,認真分析,推導出其真實含義為由混沌而抽繹出的條理化、秩序化。在此基礎上,證明“一畫”在此章所呈現(xiàn)的是最基礎的形而下概念,即筆墨含義,而非形而上的高端含義。
石濤研究;一畫論;太樸不散
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自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石濤《畫語錄》
一
中國是古代美術(shù)發(fā)展、成熟較早的國家,而在進入成熟階段之后,畫家與文人兩種身份的兼具成為在宮廷繪畫、民間美術(shù)之外中國古代美術(shù)發(fā)展的一大特色,繪畫理論也遠較其他古典藝術(shù)發(fā)達國家更豐富、深入。倘在理論層面著眼,與西方人所不同的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往往重文思而輕邏輯,中國畫論的特色之一便是作者筆下文意盎然,縱橫自如,但邏輯呈現(xiàn)不足。但換一角度來看,中國古代畫論文獻的魅力之一,也正表現(xiàn)在它的具有歧義、確切指向往往難以遽定上,其間頗堪玩味,又時有難度,“詩無達詁”。
在石濤之前,歷代山水、花鳥、人物畫家創(chuàng)造出許多筆墨技巧,在造型、表現(xiàn)方面都達到很高的境界。在美術(shù)理論家筆下,將山水自然與人的情感相聯(lián)通而發(fā)生通感者夥矣,如宗炳“山水以形媚道”之類說法即是,例證不必多舉。而站在更為抽象、概括的高度,從形而上談論繪畫價值的,似以清代“四僧”之一的畫家石濤為最典型,此即他在《苦瓜和尚畫語錄》(亦名《畫語錄》《石濤畫譜》《石濤畫語錄》)中所提出的“一畫”論?!耙划嫛闭橇詈笫缹W者聚訟紛紛而難得確切定論的一個理論關(guān)注點。
《畫語錄》全書十八章,寫作體系十分完整。它從簡到繁,從一到萬而又從萬復歸于一。散之則山川人物、鳥獸蟲魚,涉及萬象,競奇斗異,貌似各不相關(guān);聚之則溯流以尋源,從枝以問根,很有系統(tǒng)性。在全書第一章,石濤開宗明義地提出他的“一畫”論的命題,這是全書的發(fā)端,也是石濤繪畫審美的總綱。
在某種程度上,“一畫”類似李商隱的“無題”詩,往往讀之極易,欲確鑿索解則甚難。
二
凡研究石濤及其繪畫、理論的人,都會試圖對“一畫”論做出自己的解釋,因此關(guān)于“一畫”到底是指什么或表達什么思想,言人人殊,觀點層出不窮。試舉部分如下:
“一畫”是指繪畫造型的線;
“一畫”是指繪畫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元素;
“一畫”是指繪畫技法;
“一畫”是指繪畫的整體;
“一畫”講的是繪畫美學;
“一畫”講的是美學體系;
“一畫”講的是古典哲學;
“一畫”即“自我”或“性靈”;
“一畫”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兩相冥合的狀態(tài);
“一畫”是“宇宙的本體”;
“一畫”即中國哲學所謂宇宙原始的“太極”;
“一畫”是“自我行為與自然的統(tǒng)合、肯定、確認”;
“一畫”講的是關(guān)于創(chuàng)造自由與法度的關(guān)系;
“一畫”講的是對立斗爭與統(tǒng)一的辯證規(guī)律;
“一畫”可與王羲之的“一筆書”、陸探微的“一筆畫”同類齊觀,并由此上溯道家老莊的“太一”、儒家《周易》的“太極”;
…………
這些解釋,相互之間分歧很大,卻各自有其合理成分,同時又大多言之鑿鑿,是己之是而非人之是,如此固執(zhí)于一隅,實有違禪宗“不落兩邊”的主張。如果不以解決問題為追求,而孤立地來看問題,“一畫”二字可以做出比上述觀點更多種標新立異的解讀。
《畫語錄》第一章是統(tǒng)攝全局的總綱,“一畫”則是統(tǒng)攝全書各章最根本的中心論題。除第一章外,石濤在《畫語錄》后面章節(jié)反復提到“一畫”這個概念。欲盡量準確研判其含義,應從第一章上用些心思。
三
“一畫”說出現(xiàn)在全書的開頭,即“一畫章第一”。此章第一句:
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自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p>
接著寫道:
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許多研究繪畫理論及“一畫論”的學者往往研及這開篇第一章,便開始打起筆墨官司。如果愿意務實一些,可以先從對其“一畫”概念的最接地氣的層面開始。就在本章之中,作者寫道:
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腕不虛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動之以旋,潤之以轉(zhuǎn),居之以曠。出如截,入如揭。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齊,凸凹突兀,斷截橫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發(fā)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tài)無不盡也……
在這里,“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梢?,“一畫”是畫家描繪物象的最初手段,是最原始、最基本的因素。換個生動的說法,它類似于嬰孩來到人世的第一聲啼哭,一切語言的發(fā)生與豐富、完滿都是在它之后出現(xiàn)的。在“一畫”之中,包含林林總總的用筆、用墨甚至用水的技巧,包含繪出各種形象的可能性。“一畫”落下,劈開混沌,形象就產(chǎn)生了。
“太古無法”,但作為大自然混沌的原始態(tài),“太古”是有象的。而在人工反映層面上,在未有繪畫之先,“太古”又是無象的。由無象到有象之間,“一畫”是一個有效的橋梁。不能說“一畫”就是繪畫技法,也不能說它不是技法,就好比不能說色彩就是紅、黃、藍,也不能說它不是紅、黃、藍。
同時,在石濤的論述中,又有明顯超出以上基本含義的“一畫”,而指向形而上的意義層面:
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障自畫退。(《了法章第三》)
這里的“一畫”,則指由“一畫”而形成的繪畫法則、旨趣,是為形而上的一面。
由此可見,無論萬物入于人眼,還是造詣高超的畫師取萬物以入畫,皆是始于“一畫”亦終于“一畫”,最終達到“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的最高藝術(shù)境界。“一畫”既是簡單的“第一畫”,也是“一畫”概念、意態(tài)盤旋式升華過程中任意一個截面、切片。
與后面的更多發(fā)揮性理解相比,“一畫”的原始義應是更重要的,起碼也是同樣重要。正如千、萬、百億、萬億的數(shù)字,最本初的是寫在最前面的那個“1”,后面無限多的“0”都是繼起的、后發(fā)的,盡管也相當重要,但不能因此而忽略了前面的那個未重復強調(diào)、貌似不起眼的簡單一豎—“1”。
后世論者,往往忽視“一畫”的原始義,而從它所包含的其他林林總總的意蘊去著墨,寫出諸多篇論文乃至論爭文章。在眾多解說中,周汝昌先生的理解似乎得票數(shù)最高。周先生引用《老子》說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認為“一畫”不只是“一條橫線”的意思,也是“最原始、最完整的線”的意思,是“最上大法也”。顯然,他所強調(diào)的還是形而上的意義。
繪畫中的“一畫”的意義,相當于數(shù)學中的“1”(或“一”)。1,既有整體“1”的抽象概念,也有具體的數(shù)字“1”的概念,在實際應用或數(shù)學討論中,后一種意義被用得更為廣泛。數(shù)字“1”是幼兒園小朋友接觸的第一個數(shù)字,而抽象的整體“1”要到小學三年級學習分數(shù)時才會碰到,如果沒有前者,后者無從談起。石濤的“一畫”,也應作如是觀。當討論到“一畫”時,采取客觀的態(tài)度要比偏重于形而上的傾向更合適、更合理??上М敶鷮W者在討論到古人的畫論、書論時,偏愛在哲學維度上刻意拔高古人的見解。在石濤的繪畫理論體系中,“一畫”概念的所指與能指相當豐富與厚實,如只在哲學、美學的形而上、抽象概念上去理解和定義,等于是把n面熠熠發(fā)光的理論之鉆減少得只剩下了一面來孤立地發(fā)光,卻還自喜于發(fā)揚了古人思想,其實有失做學問的厚道。
著名美術(shù)理論家、書法家李一先生曾這樣談到“一畫”:“著名畫僧石濤在《畫語錄》中提出了著名的‘一畫’理論,他說:‘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石濤所謂的‘一畫’,其實是一種高屋建瓴的美學概括,指的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根本法則和藝術(shù)造型的基本因素。他特別強調(diào)提出:‘夫畫者,從于心者也?!囆g(shù)離不開內(nèi)心的感悟,……多彩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實踐永遠是藝術(shù)理論的源頭活水,‘一畫’的‘心源’所在。”
這樣多層次的闡釋、理解,便讓我們認識、領悟到“一畫”論這顆美鉆的n面之美。
因此,無論從《一畫章》來看,或是從《畫語錄》全書來看,石濤提出的“一畫”的概念,既包含由世界萬物形象而概括出來的表現(xiàn)線條(即繪畫形象結(jié)構(gòu)的最根本技法元素),又包含繪畫創(chuàng)作的最根本的法則。有學者說它不僅是繪畫藝術(shù)形象的抽象,而且是天地萬物形象的抽象,“一畫”論講的不是繪畫技法,而是繪畫美學。這種“不是甲,而是乙”并且意味著“只能是(唯其獨家認識到的)乙”的認識模式其實陷入了一元法之弊,因為在石濤這里,繪畫技法元素、自然形象乃至自然意象、哲學認識,其實是交相融匯,而在不同的章節(jié)、句段的論述中各有側(cè)重,不可膠柱鼓瑟。如果一定要往更高的高度、境界上去拉拽石濤,大可不必。因為閣下的理解只能屬于個人,既然無法確鑿地證明其即石濤之本意,那就不能強加到石濤身上。這種情況下,不妨來得灑脫一些,索性將獲得的新念想、新觀點據(jù)為己有,索性忘掉石濤及其“一畫”論,“得魚忘筌”又何妨呢?
這里再貢獻一個“一畫”的基礎義的例證。不少人聽說過吳昌碩最初向任伯年學畫的故事,當年,吳昌碩欲拜名氣已經(jīng)很大的畫家任伯年為師。任說,你畫幾筆我看看。吳說,你曉得我不會畫畫。任說,你隨便畫。于是,吳昌碩信手用自己寫字的方法畫了幾筆。任伯年看了大為興奮,說:“你將來的成就一定在我之上。”后來吳昌碩果然成為偉大的畫家。
在這個故事里,吳昌碩所隨手“寫”出的幾筆墨線,正可視為“一畫”。而由任氏的反應來看,“一畫”之中,也有修養(yǎng)、境界、質(zhì)量之高下??戳诉@個故事,相信很多人就會覺得石濤的“一畫論”雖然玄奧,但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了。
四
要研究石濤的“一畫”論,必須從“一畫章第一”開始。此章第一句中的“散”字,在許多學者的理解中,一直發(fā)揮著絆腳石的作用。
“散”字是這樣出現(xiàn)在石濤筆下的:
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自立矣。
此一“散”字,今日讀者不應望字生義而誤以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散開、散亂、分散、雜亂”之意,像古文中的“亂”字,就有完全不同于現(xiàn)代語文的用法。姑舉《論語》二例。
其一:
子曰:“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p>
“始”是樂曲的開端,“亂”是樂曲的結(jié)束,由始及亂,稱為樂曲的“一成”。楊伯峻先生則解釋“亂”是合奏之樂。終與現(xiàn)代語文中的“雜亂、無序”無關(guān)。
其二: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p>
這里“亂”解釋為“治”,“亂臣”就是能治理天下的大臣。
“散”字的理解可仿此維度進行。如果“太樸不散”是指宇宙的混沌狀態(tài),那么,“散”就是由混沌而抽繹出的條理化、秩序化。而且,也只有在這一意義的“散”發(fā)生之后,即條理化、秩序化之后,才會達成“法自立”的程度。
沿著這一思緒,“太樸一散”即混沌的世界一經(jīng)秩序、條理化,自然就形成了“法”(法則)。那么,“法于何立”?石濤自答曰:“立于一畫。”如果按一些學者堅稱的“一畫”即是某某(繪畫或?qū)徝阑蛘軐W)法則,此句便不合邏輯:“法于何立?立于一畫。”“法則”怎么能建立于“法則”之上?顯然,“一畫”與“法”之間絕不能畫等號,“一畫”只能存在于“法”的下面,是“法”的根基、基礎,是在“太樸”“散”(即秩序、條理化)了之后,“法”并非就由無變有,而是必須借助“一畫”才能“自立”出來。易言之,“法”的“自立”也是必須有條件、橋梁的,即“一畫”是也。由此也可見出,“一畫”在文章這個地方,表達的是最基本的含義,即描繪世上物態(tài)的最根本的技法,具象的或抽象的線條。
對“散”字的這一理解,在所見到的所有注譯的書中都沒有講到。比如朱季海先生《石濤畫譜校注》中,對“太古無法,太樸不散”一句的講解是:“太樸是指極端原始的敦樸狀態(tài)?!独献印氛f:‘樸散則為器?!吹兰蚁胂裉胖?,整個宇宙,混混沌沌,無所造作、無可指名和渾然一體,像沒有動手加過工的原材料一樣的原始。既然太樸渾然,無所施為,無可指名,自然無法。”但接下來對“太樸一散,而法立矣”一句,其講解是:“太樸一散,就有事理可指、有條理可言,客觀規(guī)律,也自在其中。”怪哉,為什么“太樸一散”,“就有事理可指、有條理可言”了呢?但朱先生絲毫不管這個茬兒,而是緊接著將《老子》“始制有名”拿來指出“名”“法”本來相應,證明石濤這段話里的思想及提法都層層源于《老子》,但是,獨獨放過“散”字不講,視若不見,而只將“太樸不散”和“太樸一散”當成水泥澆注而成、不可分割的四字成句來使用。大概在許多學者的意識里,仿佛“太樸一散”這樣一個主謂結(jié)構(gòu)的句子成了“英特納雄耐爾”或“煙士披里純”一樣不可分割的名詞?
將“散”字做秩序、條理化的意思理解,還可以用“反證法”來“驗算”一下:
“太古無法,太樸不散”,是說天地、自然等萬物,整個雜亂混沌氣象。宇宙形成之初的確如此?!疤珮悴簧ⅰ?,就是太樸沒條理、無秩序,正與“太古無法”的形態(tài)相映襯。若將“散”作“散亂、雜亂”講,“太樸不散”就是“原始混沌處于有秩序、不雜亂狀態(tài)”,這前后半句怎么看怎么都不搭,以石濤的文字修養(yǎng)完全不至于這樣寫文章。
“太樸一散,而法自立矣”:如果原本不雜亂的“太樸”一下變得雜亂,那么,“法”怎么會“自立”(自然而然地成立或顯現(xiàn))呢?如果“太樸”雜亂起來,豈不是更回到了混沌狀態(tài),即“太古無法”?又是“無法”,又是“法自立”,兩者顯然不能在同樣的背景下并存。這樣的道理與“漢賊不兩立”“不共戴天”還不一樣。因為后者是道德情緒的表達,只要思想轉(zhuǎn)變、克服了道德的障礙,“漢賊兩立”“共戴天”完全能做得到;而前者“無法”與“法自立”則是純邏輯判斷上的不相容關(guān)系,不可能同時成立。
至此,“散”字在此句中的含義已經(jīng)闡述明白,同時也證明了“一畫”在此章所呈現(xiàn)的是最基礎的概念,遠非形而上的高端含義。
五
《五燈全書》七十三卷《本月傳》:“一日,秀問:‘一字不加畫,是什么字?’師曰:‘文彩已彰?!眰€中禪機,可有助于對石濤“一畫”的理解。世間有了“一”字,即便不加描繪,即便尚未增添其他筆畫,但無可限量的文字已經(jīng)包含其中了?!@就是最初之“一畫”的不凡意義。一字雖不加畫,但從無到有,便即“文彩已彰”。
以一概三、概多、概無數(shù),而將三、多、無數(shù)以一來統(tǒng)緒,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之源頭的儒、釋、道三家思想中都有闡發(fā),上述“一字不加畫”而“文彩已彰”出諸佛家,道家則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都是極貼近字面本身而闡發(fā)思想,孔子所說的“吾道一以貫之”則在更遠、更學理化的層面上來立言。
如果以平常心來看,“一畫”的理論其實可以從多個側(cè)面來看。好比我們欣賞一顆鉆石,每個棱面都是美麗的合理存在,假設我們面對一個有n個棱面的鉆石,就不能只取其一面之美而舍棄掉對另外的n-1個棱面的觀看和欣賞。
約稿、責編:史春霖、徐琳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