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短篇小說）

女友和另一個人好了，“他”不甘心，于是寫了情敵的揭發(fā)材料，幾經(jīng)周折卻又放棄。愛與恨、制度與人性，在此激烈交鋒……

上了車，他刻不容緩地掃視了車廂幾眼。這是一輛從武山縣開往西水市的過往車。他明顯地感覺到，車內(nèi)沒有幾個本縣人。即使有，也未必認(rèn)識他；即使認(rèn)識他，他也沒有什么可畏怯的。昨天晚上，他才下了決心，這件事要做，必須做；為這件事，他已經(jīng)煎熬了幾個月，猶豫了幾個月。他把寫好的材料壓在抽屜里，并沒有急著寄出去。他好像在等待什么——等待玉玉的電話，等待玉玉向他認(rèn)錯。果然，幾天以后，玉玉主動給他打來了電話，三句話之后，兩個人便吵了起來了，玉玉至今不承認(rèn)她和單有科的齷齪之事——難道要他捉奸在床嗎？玉玉毫不留情地責(zé)備他無中生有，責(zé)備他小肚雞腸、心胸狹窄，責(zé)備他有了外遇反而要把分手的原因推給她。玉玉幾乎是聲淚俱下。他仿佛能看見玉玉那張似乎很冤屈的充滿憤懣的圓臉扭曲了，變形了。玉玉撂下一句狠話：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到此為止！電話掛斷了。第二天，他就想去西水市，把這件事辦了。可是，吃畢早飯，他還未動身，玉玉的短信來了：不要再疑心再爭吵了，我離不開你。晚飯后，你找個地方，咱倆見個面。他明白，“見面”的內(nèi)容是什么。他的眼前是玉玉那雙嫵媚的、深情顧盼的大眼睛，是玉玉紅潤的嘴唇，是玉玉那白皙的、滑膩的玉體。他給玉玉回了短信：晚上見。那次約會之后，他把抽屜里的“材料”拿出來，撕碎，扔進(jìn)了垃圾桶。他想，玉玉是愛我的，她對我的感情是真誠的。也許，是我錯了。美好的情境，甜蜜的記憶，在他心中沒有儲藏多久，便如同一堵泡在水中的土墻，坍塌了。他的“內(nèi)線”——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女會計給他發(fā)來了幾張照片，是玉玉和單有科在一起的照片——他不知道這些照片是怎么來的。玉玉的頭十分深情地枕在單有科的肩膀上，單有科的一只手臂攬住玉玉的細(xì)腰；玉玉臉色紅潤，目光淫蕩；單有科放浪形骸，一副色相。他將照片丟在一旁，坐在寫字臺前，重新把撕碎了的“材料”憑記憶撿拾起來，寫在紙上。好幾天，他不理玉玉，他準(zhǔn)備把這件事辦了，兩個人自然就分手了。當(dāng)他拿定主意要那樣做的時候，他的心告訴他：你是愛玉玉的，你無法舍棄她。又是玉玉主動打來電話，又是新一輪的和好如初。他憎恨自己的猶豫不決，又拿自己沒辦法——玉玉身上有什么東西緊緊地吸住了他，使他實在難以割舍。他廓不清吸住他的究竟是什么。愛？太寬泛了。性？太低俗了。一個女人使男人著迷的歸根結(jié)底是什么？因為著迷，男人才說不清。你恨的不是玉玉，而是單有科，是單有科勾引了玉玉。玉玉不止一次地說過，只愛你一個。時間在一天一天地堅定著他對玉玉的愛，也在一天一天地動搖著他對玉玉的愛。

這一次，是因為玉玉的一句話：在某些方面，他比你好。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他。從這句話中，他判斷，他們的感情已很深。他痛心極了，他和玉玉相處三年了，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我先把這件事做了再說。在作出決定之前，他處在痛苦和不安之中。一旦這件事做了，我這一生將和玉玉無緣了。如果不做，無法解除我對單有科的痛恨。這和他恨玉玉是不一樣的感情。

他一只手抓住了前排靠背椅子的上端，不銹鋼雖然不是很亮眼，但是，還很光滑，甜絲絲的，通過手心向他心中浸潤。他抬起眼，客運(yùn)車像一棵歡樂樹，他可以隨手摘取愉快的果子吃。他將看到的景象使他十分解恨——單有科！銬在桌子腿上的單有科雙目茫然，想坐無法坐，想蹲無法蹲，他半蹲半坐，那樣子，像彎曲的、塞進(jìn)甕中準(zhǔn)備被拔毛的一頭豬。他的痛苦如同汗水一樣從臉龐上向下跌落——他銬在縣檢察院辦公室已經(jīng)大半天。一個年輕人拉過一條凳子，坐在不遠(yuǎn)處：單有科，還沒有想好？想好了就交代。單有科一聲不吭，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锃亮的手銬上，好像所有的答案只能祈求這只手銬了。年輕人把凳子挪了挪：你不交代？那好，你就這樣蹲著，我走了。單有科急忙說，叫我再想想。你不是說你和縣長稱兄道弟嗎？你不是說你是縣紀(jì)委書記的座上賓嗎？為什么不叫他們來說情？騙子。所有的騙子都拉大旗作虎皮。你犯了事，誰也救不了你。在文化藝術(shù)中心你不就是一個“山大王”嗎？你不是把那十幾個干事的人都不當(dāng)人看嗎？你能想到你會有這一天嗎？這就叫自作自受。單有科齜牙咧嘴，眉頭擰在一起，他叫了一聲小同志，突然，嗚嗚地哭了。坐在凳子上的年輕人一看，單有科的一股尿水從褲腿里流出來，流到了地板上。濃烈的尿臊味充斥了整個房間，單有科大概什么也顧不得了——往昔的自尊和尊嚴(yán)被一泡尿沖洗光了。他放開自己，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年輕人站起來，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豬！連豬都不如！要尿尿，咋不說呢？單有科啜泣道：我交代，全部交代。

他不覺笑出了聲，仿佛從夢境中笑醒了。他抬眼一看，車?yán)锏某丝蛡兓杌栌Ｋ麧M臉得意洋洋的神情，對他的勝利蠻有把握似的。他一廂情愿地相信，這一次，只要我做了，上級紀(jì)檢、檢察機(jī)關(guān)肯定會按我提供的線索去調(diào)查的，單有科被傳訊是必然的。他按照自己預(yù)設(shè)的思路向前走……

單有科被銬走了一整天，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工作人員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那一整天里，玉玉不停地給單有科撥電話，盡管，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玉玉還在撥。她相信，即使單有科去到天盡頭，誰也不告訴，卻非對她說不可。玉玉做夢也不會想到，單有科這時候被銬在縣檢察院。三天以后，玉玉才知道，單有科被縣檢察院帶走了。她攆到了縣檢察院，只是想證實一下事情的真假。縣檢察院的工作人員問她：你是單有科的什么人？玉玉理直氣壯地說：朋友。他是被你們帶走的嗎？這關(guān)你什么事？我不能問一問嗎？不能！你有什么資格？滾！車子一顛，他抓住前面座位的手一松，差一點滾在地板上。假如是這樣，他替玉玉可憐，他的目的不是叫玉玉受傷。他的勝利是對單有科的勝利。然而，玉玉肯定不會這樣看待的。從檢察院出來，玉玉第一個可能要找的人是我，她將問我：單有科被檢察院帶走的事你知道不知道？我將怎樣回答？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但是，這是他預(yù)料之中的事情，這是事情的必然——假如，他今天把這事做了，結(jié)果肯定會是這樣的。玉玉雙目怒睜，逼視著他：看在我們相愛幾年的份上，給我說實話，這件事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他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玉玉咬了咬牙說：看著我的眼睛。他抬起了低垂的眼簾。眼淚已經(jīng)汪在了玉玉的眼眶內(nèi)。他懊悔了。他的本意不是傷害玉玉，其實，玉玉已經(jīng)受了傷害。不，我不能再欺騙玉玉——她曾經(jīng)是我的愛，是我的感情支柱。他試圖給玉玉揩已經(jīng)流出來的淚水，他向前走了兩步，玉玉又后退了兩步。玉玉幾乎用懇求的口氣說：說實話。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目光從玉玉的頭頂邁過去：是的，是我檢舉的。玉玉用紙巾揩干了眼淚，冷笑一聲：卑鄙！無恥！玉玉轉(zhuǎn)過身，半眼也沒看他，走了。他悲苦地說：玉玉，你聽我說，我是為了我失去的愛情，為了你對我的愛，不得已才這樣做的！他幾乎是叫喊著。他的話輕飄如煙，趕不上玉玉的腳步。

你卑鄙嗎？你無恥嗎？

坐在前排抱孩子的年輕女人仿佛聽見了他內(nèi)心的聲音，回過頭來用疑慮的目光掃了他一眼。孩子大概還不會說話，一張笑臉正看著他，一只胖嘟嘟的手朝他揮了揮。孩子向他揮動的是純真，是無邪。他構(gòu)想的圖景被顛簸的車輪子碾碎了。

朝他揮手的是玉玉。

玉玉老遠(yuǎn)喊他馬哥馬哥。他走到了玉玉跟前去，玉玉似乎抑制不住興奮，又叫了他一聲馬哥。他笑了：你以后不要叫我馬哥了。老遠(yuǎn)聽起來好像叫八哥八哥，我可沒有八哥那樣會學(xué)舌。玉玉說，那你說，我把你叫啥？他說，就一個字：哥。那時候，他和玉玉還沒有相愛。因為他和玉玉的哥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又是朋友。兩家的村莊只相距兩公里。他常常去玉玉家，和玉玉的哥一同去學(xué)校。這樣一來，也就和玉玉相熟了。以至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玉玉依舊把他和親哥哥一樣看待。當(dāng)他從玉玉的眼神中讀出那異樣的光，他有點害怕了——那時候，他還沒有離婚。再次到玉玉家，玉玉似乎故意躲著他，和他說上三五句話，臉龐上就泛了一層紅暈，目光中有了成熟的女孩兒的那種羞赧。他盡量裝出一副大哥哥的樣子來，強(qiáng)烈地壓抑著自己的情感，不讓玉玉有絲毫兄妹之外的情感泄露。

他和玉玉的情感升級還是在玉玉去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上班之后。玉玉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聯(lián)系不到適合的工作。他向曾做過他高中班主任的副縣長求了情，這位副縣長老師便將玉玉安排在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工作了。他以為玉玉對他很感激才常常找他聊天，散步。他知道，感激是不同于愛情的感情，因此，他并沒有任何警惕。他在文化局上班，玉玉在文化藝術(shù)中心，兩個人在業(yè)務(wù)上往來自然多了。玉玉一到文化局就說，我找我哥。玉玉見了他一聲一聲叫哥，局里的人還以為她是他的親哥哥或表哥。從局長到干事，沒有人懷疑他們之間有什么茍且之事。

事情發(fā)生在一次開會期間。

那次會議，本該一個副局長參加，副局長因父親病重就叫他代副局長去湖南參會。恰巧，他離婚不久，心情郁悶，正好想出去散散心。到了火車站，他才知道，文化藝術(shù)中心參會的不是主任或副主任，而是玉玉。這正好合了兩個人的心意。會議只有兩天半。會議結(jié)束后，玉玉提出要去湘西看看，他不好拒絕，就和玉玉一同去了湘西的鳳凰古城。晚上登記賓館時，他堅持一人一個房間。玉玉說，房價這么高，兩個人住一塊兒算了。他說，那不行，我是……他還沒說完，玉玉接著說，你是我哥，我還有啥不放心的。當(dāng)晚睡下，兩個人相安無事。當(dāng)他睡到半夜醒來時才發(fā)覺，玉玉一絲不掛，依偎著他。一只手?jǐn)堊∷难恚竽套泳o貼住他。他十分驚訝地喊了一聲：玉玉！睡眼惺忪的玉玉將緊貼著他臉龐的臉蛋一蹭，柔滑的舌頭向他嘴里送去。接下來要做的事就很難分清誰是預(yù)謀誰是同謀了。本來，他們只是想玩兩天，可是，他們在一起睡了四個晚上，好像都沒有解饞，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湘西。回到鳳山縣，兩個人便不離不棄了。

一旦成了戀人，彼此便成了彼此的理想。他在玉玉身上看不見一絲半點瑕疵。他給玉玉說，連你尿尿的聲音都像彈鋼琴那么好聽——玉玉彈一手好鋼琴。玉玉撲哧笑了：那鋼琴就太容易學(xué)了。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相處了兩年。當(dāng)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女會計把玉玉和單有科在一起的親密照片給他拿來的時候，他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這個女會計是他高中時的同桌——幾年前，倆人差一點結(jié)了婚——女會計的父母親堅決不同意他給他們做女婿。玉玉怎么會這樣？他難以置信。于是，女會計主動給他做“內(nèi)線”，每天監(jiān)視玉玉和單有科的舉動。每當(dāng)他看見玉玉和單有科在一起的照片就惡心，就鄙視她。他和玉玉約會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曾經(jīng)設(shè)計好幾種報復(fù)單有科的方案：叫幾個黑社會的小伙子把單有科暴打一頓；制造一起車禍，使他殘疾；把兩個人捉奸在床。當(dāng)他的“內(nèi)線”給他提供了單有科嚴(yán)重的經(jīng)濟(jì)問題的材料之后，他覺得，他設(shè)計的那幾種方案自己都洗不干凈嫌疑。原來，單有科不只是好色之徒，養(yǎng)著幾個女人不說，還是個“蒼蠅”——貪污受賄。因此，他才決定這樣做。他列舉的每一條事實都有證據(jù)——證言、照片或截取的錄像。投鼠忌器，他并不想因此把玉玉扯進(jìn)去。他覺得，玉玉是一時犯渾，或者是懼怕單有科的權(quán)力威懾才掉進(jìn)了陷阱。為了放倒單有科又保住玉玉，他煞費(fèi)苦心。材料整理好以后，他到武山縣去找了一家打印部，打印出來，復(fù)印了四份。然后，在武山縣郵局買了四個信封。回來之后，他想來想去，信封上不能留下自己的筆跡——如果“內(nèi)線”提供的事實不準(zhǔn)確，他會落下誣告的罪名。于是，他花錢雇了一個中學(xué)生，叫這個中學(xué)生在信封上寫上了收信人姓名和收信地址。這該萬無一失了吧。他沒有使用真名，將舉報人編造為：鳳山縣趙田奇。他已經(jīng)給信封上貼好了郵票，還是沒有急于投出去。你怎么會采取這樣卑劣的方式呢？這樣做不是太下三爛了，太沒人格了嗎？假如被人知道，鳳山縣的人怎么看你？你在文化局怎么做人？你的人品就徹底坍塌了。他矛盾、不安，猶豫再三，仿佛失去了決斷力，失去了判斷力，焦灼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你把單有科扳倒，玉玉就會重新愛上你？假如玉玉和單有科之間不是愛情，抑或是單有科脅迫了玉玉，玉玉也是受害者，你這樣做，不是給玉玉傷口上撒鹽嗎？他幾次把貼好郵票的舉報材料拿出來，準(zhǔn)備撕碎，又放回了抽屜。他于無奈之中給玉玉打電話，想把心中的焦慮、郁悶對玉玉掏一掏，玉玉倒是接了他的電話，可是，玉玉的口氣冰冷如鐵，兩個人只說了兩句便都覺得尷尬，沒有共同的話題。玉玉說，你沒有什么事，我就掛了。放下電話，他心里一陣悲涼，看來，是玉玉鐵了心要和他分手，玉玉肯定成為單有科的情婦了，不然，她不會對我這么冷漠的。女人一旦變了心，男人為她死在腳下，她一眼也不會看的——冷酷的動物！他把材料取出來，拿在手中，眼淚就下來了。他不再猶豫，拿上材料走上了街道，他老遠(yuǎn)看見了郵電所那綠色的大門。他站住了，回頭看看四周有沒有他認(rèn)識的人。他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一個熟人。可是，他沒有再向前走一步，又返回來了。他責(zé)備自己：你險些鑄下大錯，這封材料不能在本縣寄出去。假如你投進(jìn)縣郵電所，當(dāng)天就會收到。收件人一看郵戳就會知道，這件事是本縣人干的。不能那樣做。每一步你都要小心。單有科不是那么容易被你扳倒的。他雖然是一個科級干部，可是，他的人脈很廣，能耐很大，誰知道他和縣委書記、縣長是什么關(guān)系？假如他攀上了縣委書記，書記一句話：這個案子暫且不查。既然不查單有科，也許，就會查舉報人，說不定，他會被查出來的——到處都是攝像頭，他走進(jìn)郵電所投寄材料的行蹤會清清楚楚地被辦案人員截取——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投的材料，難逃辦案人員的眼睛。一旦查清，他就完蛋了——盡管，材料中舉報的事實沒有水分，他也難逃罪責(zé)——他很明白官場的潛規(guī)則。于是，他有了去異地投寄舉報材料的想法。

又躊躇了兩天，他踏上了去西水市的客運(yùn)車。

從西客站下了車，他走上了和平路。他知道，郵局就在和平路上、西水市政府的隔壁。和平路上的繁華、熱鬧似乎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低著頭，縮著脖子，生怕碰見鳳山縣的一個什么熟人——他在心里醞釀假如碰見熟人應(yīng)付的言語——他和迎面而來的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你也到市上來了？他說出口的是對付鳳山縣某個熟人的話。女人橫眉豎眼：神經(jīng)病。他急忙改了口：對不起。還沒等他正眼看那個女人，女人擰著屁股走了。他極力做出一副閑逛的樣子，仰起頭，甩開手，步子散漫著。你又不是去做賊，心虛什么？既然你這么做了，就該膽氣很正。他鼓勵著自己向前走。走到市政府門口，只見幾十個農(nóng)民模樣的男男女女在那里靜坐，他們打出的白布條子上用毛筆寫著：“懲治腐敗！”“我們要土地！我們要活命！”他走上前去，問一個精瘦精瘦的中年農(nóng)民：你們這是為啥？中年農(nóng)民說，村干部要把我們的土地強(qiáng)行賣給開發(fā)商，村里人不答應(yīng)。他說，你們寫材料呀，寫材料上告。中年農(nóng)民說，材料寫了幾沓子，給縣上、市上呈了好多次，沒有答復(fù)呀。他嘆息了一聲：是這樣？咋會這樣呢？他抬頭看看天，天空灰蒙蒙的。離開了市政府門前，再向前走一百多米就是郵局， 他是來辦自己的事情的，不是來聽別人訴說屈冤的。他從那幾十個農(nóng)民跟前走過去了。

再走幾十步路，就到西水市郵局了，他掏出了那幾封信，拿在了手中，緊緊地捏住。突然，他看見了玉玉。玉玉，你咋在這兒？你是跟蹤我，還是……玉玉說，我也沒有跟蹤你，我不過給你提個醒，你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咋能干這種下作的事？即使他有錯，他有罪，與你有什么相干？你是紀(jì)檢干部嗎？況且，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明白。你太丑陋了，太齷齪了，太卑鄙了。他急忙分辯：玉玉，我是為了你，為了咱們的愛情。為了……玉玉打斷了他：你別說了，你只是為了自己，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玉玉轉(zhuǎn)身就走。他大喊一聲：玉玉！從身邊而過的兩個人回過頭來對他一瞥，目光里的意思是：神經(jīng)病！他急忙揉了揉眼睛，郵局門口并沒有玉玉。他愣怔了一會兒，拔腿就走。他沒有進(jìn)郵局。

他絲毫沒有躊躇，斷然踏上了返回鳳山縣的客運(yùn)車。

晚上，他來到了玉玉租住的房間。剛一進(jìn)去，他就說，玉玉，咱們分手吧。玉玉淡淡地說，不是已經(jīng)分手了嗎？還談什么分手不分手。他看了看玉玉那張平靜的臉，長嘆一聲：噢！我不是來給你說分手的。他將那四封貼著郵票的材料全拿了出來。他給玉玉說，你看看。玉玉半眼也沒看。她淡淡地說，我不看，我看那干啥？他說，你打開一封看看，和你有關(guān)。玉玉拿起一封打開了，那一封檢舉材料是寫給鳳山縣檢察院張明檢察長的。材料雖然只有幾頁，玉玉看了十幾分鐘，她拿材料的手顫抖著，好像發(fā)冷似的。看一頁，狠狠地瞪他幾眼，臉色由緋紅變?yōu)榛野祝苫野鬃優(yōu)樯n白。放下材料，玉玉一句話不說，放聲大哭。他說，玉玉，你別哭，這些材料我沒有寄出去，也不準(zhǔn)備再寄了。他拿起四封材料，當(dāng)著玉玉的面，撕碎了。

第二天早上，他照常去上班。走到縣政府門口，只見七八個人圍在門口看一張貼在墻上的公告，他擠到跟前一看，是一份公示材料，公示單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主任單有科（科級）擬任鳳山縣政協(xié)副主席（副縣級）。他半張著嘴，雙眼圓睜，那幾十個漢字在他眼前跳躍：怎么會是這樣？他怎么能晉升？他如同木樁似的栽在公示跟前。

作者簡介

馮積岐，當(dāng)代作家，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創(chuàng)作組組長。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數(shù)十種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50篇（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優(yōu)秀作品選，曾多次獲獎；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jié)》《村子》《逃離》《敲門》等九部。《沉默的季節(jié)》、《村子》、《逃離》曾獲九頭鳥長篇小說獎、柳青文學(xué)獎、陜西省“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標(biāo)題書法：邊增進(jìn)）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