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翡翠戒指
太太下班回家,在廚房里忙活了一陣,沒先把飯菜端上來,倒是目光怪異地盯視著明人:“今天,誰來過了?”明人把視線從書本上收回,一臉茫然。
“這個戒指是誰的,放廚房的?”太太也不兜圈子,直接亮了底。
明人接過戒指。是一枚翡翠戒指,通體呈微透明,帶點祖母綠,雖無紋飾,但顯細膩瑩潤,艷麗璀璨。不過,一絲裂痕,隱在其中,若有若無,不易察覺。這是誰落下的?
這兩天明人因為眼疾在家療傷。今天倒是有一對朋友夫婦登門來看望過他。他驀然想起,他們還帶了兩個金燦燦的哈密瓜。那位熱情的少婦婷還拿了一個進了廚房,拾掇了一會兒,把切成塊的果肉白嫩、濃香四溢的哈密瓜端了出來。每塊果肉上還插著一根牙簽,幾張餐巾紙裙擺一般散發在瓜碟邊沿。明人當時不禁贊嘆:好心細呀。
兩片桃紅飛上了少婦婷的臉頰。她的丈夫杰笑不露齒,微微頜首。
不用說,那枚戒指應該是婷那時不慎落下的。
他迅疾以此回答了太太。太太也不吱聲,又轉身進入了廚房。
明人立即撥通了杰的手機。他第一句話就是:“你和太太上午過來,把戒指忘在廚房里了。”說得有點單刀直入,而且大著嗓門,也是為了讓太太聽見,說明自己說的完全不假。
對方的回答卻讓他迷糊了:“戒指,沒聽說呀。”
“是一枚翡翠戒指,你太太沒說嗎?”
“沒說過呀!”那邊回答得也挺干脆。
“那你趕快和你太太說一下,趕緊拿回去!”明人不想糾纏,更不想惹事生非,廚房里太太說不定正屏息靜聽著呢。
為表明自己磊落和實誠,明人當即又撥了司機的電話,說:“你到我這兒來一下,把朋友杰的戒指拿著,你方便聯系他,交給他。”他把杰的手機號也轉發給了司機,才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時,太太輕輕端上了香氣撲鼻的飯菜。
大約一周之后的傍晚,太太忽然又問道:“那枚戒指還給人家了嗎?”明人不覺愣了愣:“這、這,司機應該早給了吧。”太太也沒再說什么,仿佛隨便問了一句,明人心里倒像是擱上了一塊重重的鉛。
第二天一早見到司機,明人當即問道:“那枚戒指拿走了嗎?”司機的回答讓明人大吃一驚:“沒有呀,我打了幾次電話,他都說知道了,知道了,暫時沒空。”明人的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這小子忙什么忙,連太太的戒指都沒時間取一下?
明人上了車就撥杰的電話,顯示的是接通的信號,但好長時間沒人接聽。也許他還在睡懶覺吧!杰是做生意的,自己就是老板,屬于數錢數到手發麻、睡覺睡到自然醒的那一族,他們是令人艷羨的一族。而婷是一位美女演員,名聲不大但也在許多影視劇中常常露臉。這對年輕夫婦對明人挺尊重的,明人在政府工作,他們有時也有一些小事相托。電話無法接通,碩大的沉重的鉛,還壓在心坎上,明人想到自己的通訊錄里也有婷的號碼,于是,就心急火燎地撥了過去。
婷倒是很快接了,一聲:“明哥,早呀!”甜甜的,令人聽得悅耳。
明人說:“你戒指丟在我家了,怎么杰老不來拿?”
“戒指?杰沒跟我說呀。”
“什么,沒跟你說,那枚翡翠戒指不是你的嗎?”明人大惑不解。
“翡翠戒指,是落你家了嗎?是我的呀,可杰沒說過呀。”婷的話,似乎也不容置疑。
“我早就和杰說過了,你們這么多天都不來拿。杰還在睡覺嗎?讓他接電話!”明人有點不爽,脾氣上來了點。
“我沒和他在一起呀,我在橫店拍戲呢。”婷回答得也很直率。
明人有點泄氣了:“那、那你們抓緊時間與我司機聯系,盡快拿走呀。”
“好的,好的,嫂子沒吃醋吧?嘻嘻。謝謝明哥,多保重。”婷掛了電話。明人未免帶點懊喪的口吻,對司機說:“過兩天,你再打他電話催催。”司機點了點頭。明人眼望窗外,不遠處,有幾只小鳥歡叫著飛掠而過。他似乎眼前一暗。
又是一周后,明人赴約,是一撥好友。快到時,他還打了電話詢問召集者,都有哪些人?他聽到了杰的名字,腦海里立時又浮現出那枚翡翠戒指,連忙問司機,戒指拿走了嗎?回答仍是否定的。司機的神情有點氣惱:“我打過他幾次電話了!”
“在車上嗎?你給我,今天正巧可以碰上他。”明人說。
司機從車座底下摸索了一下,掏出用淡色眼鏡擦布包裹著的戒指。明人把它小心地揣進了胸前的口袋里。
明人見到了杰,杰依然瀟灑倜儻,英氣逼人。
當著大家的面,明人問候了杰,還提及了婷,說,你怎么沒把她一塊兒叫來,她的戒指還在我這兒呢!明人說著,準備拿那枚戒指,右手已觸碰到了口袋上沿。
杰滿臉春色地叫了一聲明人:“明哥好,好久不見。”但說到婷,還有那枚戒指,他眼光暗淡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倏忽飛掠,臉帶笑意,但顯得牽強。這時,坐邊上的一位朋友扯了扯明人的衣袖,在他耳邊悄聲說道:“他和老婆早就分居了。”
“什么時候的事?上次來我家,似乎也挺好的呀。”明人納悶,也輕聲問了一句。
“都一年多了。外人不知道,你也看不出呀!”朋友嗔怪。
明人無法回答。也許,他們是太會表演了。他在心里嘀咕,只要不是這枚戒指落在自家惹起的,與自己就毫無關聯。這么一想,沉重的心忽又輕松起來。
活動結束,一出門,明人就給婷去了電話:“哎,你在哪兒呢?明天我就讓司機把戒指送還到你手上!”說這話時,翡翠戒指像火苗一般烙了他一下。那邊婷卻咯咯咯地大笑起來。
“明哥,那是假翡翠,不值錢的!還有,你不要怪我哦,我是故意落在你家的,看看嫂子有多雅量,我好有機可乘呀。”接下去,是一串壞笑,銀鈴般的,撞在心頭,卻很刺痛。
明人掛了電話。他愣怔了半晌,從口袋里摸出了那枚戒指,仰首對著燈光,凝眸細看。碧清綠翠中,他分明看見了一絲淡淡的裂痕……
心眼兒
王瑞剛坐下,要了一杯卡布其諾,與明人說了兩句半話,口袋里的手機就響起了歡快而執拗的音樂聲,電話來了。王瑞朝明人點了點頭,接了電話,臉上浮起一絲勉強的笑容。
“怎么了?有什么麻煩事?”電話剛掛,明人就關切地問。
“沒什么,只是老爺子又要找我聊聊,老爺子挺嘮叨的。”王瑞說。
明人知道老爺子,他是王瑞的爺爺,當年在黑龍江兵團任過職,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老干部,現在已近八十歲了。
“我提了這副處長后,老爺子每個周末都找我過去聊聊。現在一到周末,我心里都壓力山大了。”王瑞半是無奈半是調侃地說。
“老爺子對你充滿希望呀!”明人由衷地說。
“是呀,這一點沒錯,可老爺子啰嗦,說的又都是一些老套的東西,聽了好煩。”王瑞說。
“他是耳提面命了!”明人笑言。
“他第一次與我聊,說你當處長了,就是擔任革命要職了,要牢記毛主席的教導,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他一口氣說了五分鐘,你說煩不煩?”王瑞學著老爺子缺牙癟嘴的口吻,說道。
明人笑了,老爺子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
“他第二次就反復說了這么一句,共產黨的干部,最重要的,就是床不能睡錯,錢不能放錯。一說又說了二十多分鐘,說得我都昏昏欲睡了。他還在念經似的絮絮叨叨著。”
王瑞說罷,明人接口道:“老爺子說得有道理呀!”
“我知道這個道理,可他說得嘮里嘮叨的,我又不是不懂。”王瑞說著,接過服務員遞來的卡布其諾,輕輕啜飲了一口,嘴唇沾上了些許泡沫。
“上周,他又把我找去,要我多留心眼兒,防小人,不防君子,還給我一盒大頭針,說讓我拿回家,好好悟悟,一周后向他報告心得體會。你說這不是折騰我嗎?”王瑞頓了頓,“我剛上任,忙得不得了,這兒開會,那兒領導找的,還有每天成堆的公文,已經夠累的,哪有時間作這哥德巴赫猜想?”
“老爺子挺有趣啊,一盒大頭針!這里有什么含義呢?”明人思忖道。
“誰知道有什么含義,我哪有時間去考慮這個。可他催得緊,這不,今天又周末了,他在催我去呢!”王瑞搖了搖頭。
“那你快去吧,別讓老爺子等心急了。”明人說。
“這樣吧,你和我一起去,一是老爺子也不把你當外人;二是你在,他還顧忌你,也許就不再這么嘮叨了。”王瑞建議道。
“小子,你是把我當門板呀!”明人瞪了他一眼。不過,明人與王瑞是老鄰居、老同學了。明人這幾年也有點出息,老爺子還是挺欣賞的。兩年多沒見老爺子了,上門看望也是盡一份心意。明人答應了。
明人堅持買了一籃水果,登門時,老爺子倚著屏風而立,滿臉的皺褶都盛滿了笑。
“你們一起來,更好!我讓小瑞思考的,你也一塊兒來想想。”老爺子思路清晰,自己說過的話,一點都沒忘記,如此開宗明義,直奔主題,王瑞得意地朝明人眨了眨眼,意思是他說準了吧。
兩人坐下,保姆上了茶,老爺子端坐在竹藤椅上,一副考官的模樣。
王瑞有點著慌了:“這、這,爺爺,我還沒完全想好。”
“你沒想好就掌權了?這怎么行呢!”老爺子有點生氣,皺褶繃緊了些,笑意全無。
“官場如戰場,如果稀里糊涂的,就會搞得一塌糊涂,輸得身敗名裂!”老爺子堅定又響亮地說了一句,接著咳了好幾下。
“老爺子,您別激動,有話慢慢說,我們聽您的。”明人連忙說道。王瑞也趕緊給老爺子端上茶杯。
稍過一會兒,老爺子又開口道:“給你一盒大頭針,意思明白嗎?”
王瑞不敢怠慢:“我明白了一些,爺爺是想要告訴我,做人要做得正直正派……”
“就這些?”老爺子顯然不滿意。
“我想,應該還有做事要實在,要銳意進取。”明人想為王瑞解圍。
老爺子沒吭聲,他沉吟了一會兒,轉臉問明人:“你比王瑞早出道,你覺得在官場最難的是什么?說實話,直接說。”
“應該是,讓每個人都擁護,很難,有時還得防備小人。”明人說道。
“王瑞呢?你已當了一段時間的處長了,體會呢?”老爺子又向王瑞發問。
“我、我還沒想好,不過,我贊同明人說的,人事復雜,有時好壞難辨,頭疼。”王瑞說。這話不假。王瑞前幾天就碰到一件頭疼的事,一位領導秘書打電話給他,讓他給秘書的老鄉安排一個項目。他頭正大著呢!
老爺子緩緩地說:“官場不煩就非官場,所以要保持清醒頭腦,腦袋不可空,像大頭針,身子要正,要直,剛正不阿。還要簡單鮮明,不花里胡哨、曲里拐彎的。”
一枚大頭針卻如此富有含義,明人與王瑞相視一笑,對老爺子充滿尊敬。老爺子本是大老粗,識字不多,能說出這些道理來,真不簡單。
后面一段故事,讓他們更是驚訝和感嘆無比了。這是王瑞引出的問題。他問老爺子:“你難道沒有被小人誣陷,被人害過?”
“怎么沒有!官場就是戰場,現在不是有一句話么,叫如臨、如……”老爺子一時想不起來。明人忙接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對,就是這個意思!”隨后,老爺子抿了一口水,向他們講述了這樣一段故事。
那年,老爺子在兵團某團任團長,管著幾千人,其中有不少是大城市里來的知青。當時他的權力不小,找他辦事批條的,三天兩頭都有。他的批條也很管用,簽上大名后,這張批條就是張特別證件,高考、探親、買火車票、汽油、領個物品,等等,都是大開綠燈。
有一回,上邊來查了。說老爺子大字不識,批條批了無數,把人心都批亂了,要查辦。老爺子不慌不忙地應對,邊接受查問,邊拿著桌上的大頭針閑玩。
上邊的人說,你還不老實。你看看,這是不是你批的條。他們把一大沓批條扔在桌上,眼睛里露出兇狠又得意的光亮。老爺子微微一笑,把大頭針擱回桌上。隨即拿起批條,一張張細看。拿起一張,他先瀏覽一通,然后高舉著,對著亮光,又察看了一會兒。有的,他放在了右側;有的,則堆在了左側。很快,一大堆批條被分成了兩攤。右側一堆就十來張,左側那堆占了絕大多數。上邊的人疑惑地注視著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不急不緩地說道,這右側的是他簽的批條,左側的都是假冒偽造的。
“你怎么辨得清,這里可都有你的簽名。”來人自然不信。
“我簽了名的,都會在上面戳一個洞,用大頭針。所以,對著陽光,那小洞就顯出來了。那一堆,沒有這個小洞,你們可以查驗。”老爺子從容不迫地說道。
上邊自然仔細查了,結果沒有小洞的,果然都是模仿偽造老爺子簽名的。而老爺子親自簽名的那十幾張,都是公事公辦,嚴格按規定辦理的。
“任何時候,害人之心不可有,但必須留個心眼兒,明白嗎?”老爺子說完,意味深長地重申了一句。
王瑞明白了,明人也心亮了,原來這大頭針,還有這樣的功能呀!
(標題書法:劉平勇)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