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
四三會是和中國有生意交往的日本人社長組成的一個日中友好團體。十五年前,我應讀賣新聞社記者的邀請,講魯迅的時候認識了長谷川。長谷川是四三會的成員,他邀請我去參加四三會與在日中國人的友好聯歡會后,我們之間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喜歡長谷川,但是我更喜歡長谷川的文字。我在日本出版的長篇小說《兩岸三地》和散文《一寸風情》,都是受他短信的啟發而起名的。兩岸指大陸和臺灣,三地指日本。一寸風情表現的是用手放的那種煙火,在燃燒時迸射出的無數個小星星。他的文字不僅華麗而且因為形象鮮明而平易近人。可惜他不寫作。
幾年前他和妻子移居到千葉縣的成田市,以為那里很鄉下,但是他說他的新居不僅充滿了綠色的生機,令人心曠神怡,同時現代文明所帶來的方便也滲透到日常生活中,十分舒適。
兒子去秋田市參加籃球合宿,我擔心兒子誤了飛機的時間,打電話確認的時候誤打給長谷川 。長谷川大吃一驚:“我們有好久好久沒見面了!”
周六的10點,在金町站的出口我和長谷川如約而至。長谷川問我是否去過柴又,我告訴他,我連金町都是第一次來。
說到柴又,它是葛飾區的一個地名,從東京的地理文化形成上來叫的話也叫“下町”,是庶民生活的地方。車站很小,只一個出口,電影《寅次郎的故事》令它出了大名。看過《寅次郎的故事》的人可能都記得那幾句開場白:“我生長在東京的葛飾柴又,是帝釋天的水把我養大,姓車名寅次郎,人們都叫我瘋瘋癲癲的阿寅!”
本來只要坐一站電車就可以到柴又的,長谷川卻帶我沿著江戶川走了30多分鐘。江戶川沿岸是日本常見的河原構造,有天然廣闊的綠草地和可以休閑散步的大壩,寅次郎電影中好多鏡頭是在這里拍攝的,寅次郎在這里的綠草地上做白日夢,在大壩上跟小時候的滿男玩耍。
柴又車站前寅次郎拎著箱子的銅像十分矚目。寅次郎成了演員渥美清的化身。寅次郎和渥美清,一個是虛構的藝術中的人物,一個是真實的藝術家,如此渾然一體,如今人們在紀念的是哪一個已經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戴著那頂獨特帽子闖蕩江湖的、瘋瘋癲癲的男人,被日本人以及不少中國人所喜愛。被愛,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我阻止長谷川買寅次郎紀念館的入館票,我知道館內藏有拍電影時所使用的道具、服飾以及布景,我不想入館是因為我在看電影的時候,電影里有現實中的參道,有人,有下町熱鬧而充滿活力的氛圍,有一幕幕一脈相承、同心協力的打拼模樣。我覺得館內的收藏品不過就是為了紀念的標本,沒有溫度,也不真實。
參道多是傳承幾代的老鋪,長谷川要買草丸子,我還是阻止了。草丸子是豆沙餡,我不吃豆沙。一邊漫步一邊想象電影里的情節,忽然覺得自己也能道出一段段屬于他們自己、屬于這個下町城市的故事。寅次郎不只存在于電影劇情里,寅次郎直接滲透在草丸子里,草丸子有濕漉漉的真實的人生。
長谷川請我去了柴又川千家。在日本,柴又川千家的鰻魚飯是百年的美食,店內有小小的庭院,有假山流水石燈籠,有高高的櫻樹,三月末四月初來店的話,陣風會吹來滿園花瓣。食器、坐席、庭院、掛軸畫、花瓶所塑造的空間美,令人想象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意境,我不僅心生感嘆:中國的好多文化竟然被日本人用這種形式完美地保存著。
“至今為止,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鰻魚飯。”我對長谷川說。說這話的時候,我忽然想流淚。我好想回國,在國內開幾個和川千家一模一樣的店。
吃過飯我們去擁有380余年歷史的柴又帝釋天,帝釋天創建于寬永六年(西元1629年),正式名稱為經榮山題經寺。在日本 ,許多古老寺廟和神社都經過翻新,難得再見這種參天古木的樸質寺院。寺院里連接主殿的是木造長廊,參拜時必須脫鞋步行。嘎嘎作響的地板有一種古老的奇妙感受。帝釋天還以雕塑聞名,有展示木制雕刻的大殿。長谷川說,里面的木雕細膩生動,十分值得一看。不知為什么我沒有欣賞的心情,我想起寅次郎的那一句臺詞:“是帝釋天的水把我養大。”帝釋天的水源應該就是江戶川,在江戶川可以乘坐“矢切渡船”,而“矢切渡船”始于江戶時期,是東京地區保存下來的唯一的渡船,渡船雖小卻凝縮了漫長的歷史。江戶川雖然不太大,卻養育了參道里脈脈相承的老鋪和人。江戶川是一筆相當可觀的巨大財富。
我們返回寅次郎紀念館的時候,長谷川帶我繞了一下山本亭。山本亭建于大正晚期,分南院和東院,因吸收了西洋建筑風格而別具風韻,是一家和洋折中的日本書院庭院。如果說“矢切渡船”是歷史和現在,山本亭就不僅是歷史和現在,它還是東方與西洋。
寅次郎紀念館的館內電梯直通綠陰叢叢的柴又公園。公園的面積不大,也是寅次郎故事的舞臺之一。我和長谷川并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眼前是無際的綠色,一直連到河邊,那條河就是江戶川。
忘記說明我們在柴又散步時其實一直下著小雨。剛想休息一下卻跑來一只白貓。我對長谷川說:“這是一只母親貓,附近一定有嬰兒貓。”憑借女性的直覺我一下子就分辨出來了。“好可憐,因為是雨天找不到食物,沒有奶水的話嬰兒貓更可憐。”我接著說。
長谷川去長椅后邊的草叢,告訴我草叢里有三只嬰兒貓。長谷川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回剛才的參道,在那里應該可以買到貓食。”
在離參道不遠的便利店里,長谷川買了貓食,還買了貓食用的紙制盤子。明明是野貓,我接過貓食和盤子,心里暖暖的。
回公園的路上,我一直擔心貓會不見了,看到貓還在,我感到很安慰。我將貓食分到各個小盤,將小盤放到不會被雨水打濕的長椅下。我看著白貓狼吞虎咽后去草叢里給嬰兒貓喂奶。我看到了那三只可愛弱小的嬰兒貓,一下子,我熱淚盈眶。從早上開始積累在內心深處的某一種東西爆發了:“謝謝您!謝謝!”我對長谷川說。
我喜歡柴又。好像這一次聚會,一個日本人,一條川,一只渡船,一座庭院,一個公園,一盒鰻魚飯,一條參道,一只母親貓。今天的柴又有傳統與現代,有東方與西方,有現代經濟高度發展時期的“下町”的人情。
我和長谷川又好久沒見了。這幾天我一直想帶兒子去柴又,我還想去公園的長椅看看能否再見到那只貓母親。上次我們離開公園的時候長谷川說:“你放心,嬰兒貓一定會茁壯成長。”
嬰兒貓大約也成貓母親了吧。
(標題書法:龔禮斌)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