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殿文
北京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塊土壤,故鄉云南賦予我生命,北京供給我必要的養分。當初促使我直奔北京的對大國之都的探知欲,如今已轉化為對自我的探知與解密。
坐在位于翠湖畔的先生坡一咖啡館,我的大腦里,一邊在回放半小時前科技館里《奧秘》雜志展位現場被學生、家長擠爆的場景,一邊在回放十三年前那場沒有驚起翠湖水半點漣漪的出行。是的,這次出行幾乎是悄無聲息的,除了當時所在單位的領導和同事,以及身邊最親近的幾個親友知曉,再沒有別人。當時,在我心里,蓄滿的是對大國之都人和事、景和物、過去與當下的探知欲望,在親友心里,裝滿的是不解與擔心。他們擔心我這樣一個木訥、言拙的人,離開眼前這個再安逸不過的單位,會在精英滿街跑的大北京活不下去。可是,這份探知欲已經膨脹為我內心的一大夢想,遠遠覆蓋了被我假想過無數遍的種種困苦與落魄。
于是,十三年前的那個夏天,我離開溫熱的云南來到了酷熱的北京。
在這之前到過北京兩次,但都是匆匆忙忙飄然而過,除了那條大長城和天安門城樓以及天安門前那個大廣場,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物象不多。此次來京,因為是奔著長期生活來的,心思、心境自然有所不同,先找工作安頓下來成為首選大事。雖然在云南時有過一些報刊采寫、編輯經驗,但初來乍到,大報大刊是不敢去的,于是就去應聘一些沒有多少關注度或是初創的報刊,結果都因待遇太低放棄了。一個月后,終無結果,回云南待了一個月,感覺北京酷暑已過,才又于九月底返京。這時,中國藝術研究院《中華文化畫報》雜志招聘編輯,便去應聘,來到一棟辦公樓門口時,正好有一位個子高挑、衣著得體的漂亮女子走出來,走近我時,很友好地對我微笑了一下,我覺得奇怪,她為什么會對我微笑呢?畢竟我們素不相識,更何況我還是一個陌生男子。奇怪歸奇怪,有人對我微笑,心里自然是愉悅的,就心情舒暢地朝約定的辦公室走去。門是開著的,站在門口就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帥氣男子坐在辦公桌前,敲了下門,男子挪動椅子轉過身,微笑著請我進去。男子就是時任雜志副主編崔自默,剛從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創作中心調來任職,看得出來,他是專門等著我來的。我們沒有過多寒暄,只是問了我是從哪里來的,看了我之前編輯過的報紙版面、采寫文章,以及厚厚一沓發表有我的作品的文學刊物,就同意接收了。國慶收假后,我正式入職,他在遞給我工作證后,像個孩子似的向我敬了個禮,一臉的燦爛笑容,讓我在偌大的北京,有了一個燦爛的開頭。這時我也才知道,在辦公樓門口對我微笑的美麗女子,就是辦公室主任王丹老師,她后來對大家說,剛在門口看見我,就知道小崔(崔自默)要的人來了。崔自默也說,你才走到門口,我就知道就是我要的人。這樣的相遇,真的,一生中遇不上幾次,尤其像我這樣木訥的人,它讓我在北京的秋天感受到了特殊的溫暖,無論我走到哪里,只要是在北京,我感覺腳下的每一寸水泥、每一塊磚石都是熱的。所以,即便幾個月后我離開了雜志社,我依然對崔自默先生、王丹老師心懷感激。到現在十多年過去了,那一幕還歷歷在目,注定溫暖我一生。記得我走那天,王丹老師偷偷遞給我一個信封,回家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千元現金。
沒過多久,遇上《中國老年》雜志和《格言》雜志北京編輯部招聘編輯,居然兩家都應聘成功,思前想后,最后選擇去《格言》雜志。作出決定那天,北京城特大暴雨,為了表示尊重和謝意,我沒有打電話,而是騎上自行車去到位于后海的《中國老年》編輯部當面辭謝。到了那里,膝蓋以下幾乎濕透了。這時候,副主編劉昕老師還在挽留我,并說了待遇情況,我大概算了一下,相當于《格言》雜志的兩倍,但我還是選擇了《格言》,因為它的讀者群主要是學生,有過兩年中學教學經歷的我,一直對學生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我希望自己不在講臺上時,還能以另一種形式為他們服務。不得不承認,我們的教育,“教”做得很好,但“育”幾乎是空白,畢竟“育”是心靈、思想和精神層面的,沒有足夠思考、沉淀的人還勝任不了。就我當時的分析而言,《格言》剛好能填補“育”的部分空白,幫助孩子從心靈、思想、精神、視野等方面得到提升,我也覺得自己加入后會做得很好。帶著這份自信,加上當時雜志社良好的工作氛圍,我在《格言》從編輯崗位一步步做到主任編輯、執行主編。到我離開時,雜志月發行量突破了百萬,成為中國期刊史上的一個奇跡。但外界并不知曉,當時十多本期刊跟在后面模仿《格言》,為什么都沒模仿成功,最后都銷聲匿跡了?沒有人知道我們是怎么熬更守夜精心編輯、打造每一篇文章和每一個導語的。更不會有人知道,為了帶領團隊做好內容,我的頭到后來開始不停地疼痛,以至于北京編輯部團隊麗江之行時,我在瀘沽湖邊抱著總編李彤和雜志顧問鄭元緒老師(《讀者》雜志創始人之一)哭了。那一夜,我們都哭了,瀘沽湖都息了波濤,沉默了。
2007年底,主持完當年最后一期《格言》的編輯工作,我辭職了。我沒有說我的頭疼得厲害,而是找了其他借口。
出來后,想過自己做點事,就此多一點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但條件不成熟,休整了一段時間后,進了人民日報社《人民文摘》雜志,并對雜志的封面、欄目和內容風格進行了大調整。北漂的人都知道,身在這里,不能長時間閑下來,否則每個月的房租、生活開支無法解決,更何況我們每月還要付在燕郊的房貸。但在《人民文摘》待滿一年,我就不想待了,原因是突然想回云南,原單位新的領導也同意我回去。之所以有回云南的想法,是緣于奶奶病重即將去世時,我因為工作的事走不開,等我最后趕到機場準備登機時,接到的卻是奶奶落氣歸主的電話,我當時就滑坐到地上痛哭不已。
我決定遠離這個地方。
幾位師友得知我要回云南,極力反對。
“好多人來北京都待不下去,沒辦法只有打道回府。你在這里都立穩腳跟了,還買了房,怎么還要想著回去!”時任《民族文學》雜志主編葉梅老師勸我留下。
“云南是你的故鄉,你想什么時候回去就什么時候回去,誰也沒權干涉你,實在想了,就經常回去看看,但北京不一樣,你要是離開了,以后要想再回來就很難了。”詩人大衛勸說道。
我最終沒有離開北京,把自己關在燕郊的居所整整十九天,小區門都沒出,創作完一個長篇小說后,又在朋友的引薦下進了意林傳媒集團。
此生,注定跟紙質文字干上了,并認定它們也是有魂之物,當互相溫暖、尊重與呵護。
恰逢這時,在北京與云南昭通籍小說家呂翼約聚,餐桌上結識《北京文學》雜志社社長楊曉升先生,有幸受邀成為《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特邀編審,一做就是兩年。就是這兩年,通過各位編輯從全國各重點文學期刊所發作品的精心挑選、推薦,我閱讀到了這兩年中國最優秀的中篇小說,也見證了這段時間國內中篇小說的整體創作實情,隨后的魯迅文學獎部分獲獎作品,都來自其中。
半年后,我回《人民文摘》補離職證明,領導激動地說,雜志發行量已經有五萬多份了,趕緊回來把下半月做起來。聽著這個數字,我很欣慰,因為我進入時只有兩三千份的量。但我還是辭別了。對這時的我來說,在哪里做都一樣,只要對讀者有幫助。我不能命令自己只為某一個群體服務,喜歡閱讀,愿意提升的人,都值得我們為之付出。《北京文學》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已成為我探知另一個隱秘世界的窗口。
到了 2011年5月,我人生的一大轉折點也到來了。在親友的關心、支持下,剛剛經歷了婚姻波折的我,開始走上創業之路。
按自己的思路為孩子們創辦一本新刊,是我思考了很久期待了很久的事。于是,與老牌雜志《奧秘》合作的《方向》月刊在當年十月問世了,而且一問世就受到讀者的青睞和追捧。但由于自身對發行業務不了解、客戶溝通與拓展跟不上、后期讀者服務不到位、匯款不及時等諸多原因,導致創業嚴重受挫,不得不在一年后把燕郊的房子賣了維持運轉。辦理房產過戶手續時,雖然是在為自己的夢想買單,但心里還是酸酸的,有幾次眼淚都要控制不住流出來了。在房子里交接水電燃氣之類時,我對買主的女兒說:“你們住進來后要愛惜房子,要隨時保持干凈。”
“這個就不用你管了,房子賣給我,家就是我的了,要怎么住是我們家的事。”女孩語氣傲慢地說。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房子已經不是我的了。在重新看了一眼兩個地板設計都不一樣的陽臺、兩個臥室、一個客廳,以及設計溫馨的洗手間后,我黯然離開了這間善待過我的很多故事的房子。我也從此與燕郊斷了緣分,但傷痕卻在斷處留了下來,偶爾觸及,依然會隱隱作痛。
好在《方向》最終得以保存了下來,在經歷了幾次陣痛后,2016年初,終于與《奧秘》雜志深度聯姻,共同打造《奧秘》系列刊,并在北京設立了編輯、運營團隊,我的生活便命定在了云南和北京兩地之間。
是的,北京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塊土壤,故鄉云南賦予我生命,北京供給我必要的養分。當初促使我直奔北京的對大國之都的探知欲,如今已轉化為對自我的探知與解密。我始終提醒自己,光陰短暫,應該在有限的生命里為自己的夢想瘋狂一次。困苦是過程,會讓我消瘦;落魄是可能會出現的結果,但不至于讓人殞命。我愿意為自己的夢想承受這份困苦與落魄。一旦扼殺了我的探知欲,摘去夢想之翅,活著就無意無趣,那跟死去有什么區別。
北漂著,生活在路上,于我,是命定的道路。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