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
雖然都在帝都的霧霾里生活,各自匆忙,但始終覺得,不遠處有那么一個人,微笑著默默地關注著你,好像有一棵樹、一座山可以暫時倚靠,有一片海、一汪潭可以駐足。
四哥的微信上自稱“鄢人”,鄢人被圈子里的老鄉親切地稱為“四哥”。四哥姓鄢,在弟兄中排名老四,真名叫鄢發忠。
我與四哥有緣。二十七年前,我還是一個標準的憤青,在高考落選后,悄然離鄉,背著詩歌四處流浪。
來到了偉大的帝都,看到火車站人來人往,空中的電車網如織,滿腹雄心頓時打折受挫。特別是自我薦稿無望,又經歷了走投無路、舉目無親的日子后,硬著頭皮去找了當時在北京當兵的同學殷中華,那時他因寫得一手好字,在營部當文書,混得還不錯。在軍營里混了幾天吃喝,覺得自己必須離開——畢竟那時他是名士兵,部隊里紀律要求嚴格。怕影響他,我便去投靠四哥。
為什么要找四哥呢?因為四哥是我初中數學老師的弟弟,他還與我多年的另一好友鄢發勤同村——從初中到高一,我倆關系很鐵,兩家常來常往。我去他家里時,認識了四哥。
去京前,我們都不知道帝都生活的風險。鄢發勤說:“四哥在北京,如果沒有辦法,可以找他。”
我當時不以為然,認為自己才可立世,腹有詩書,背著一袋手稿就悄悄遠行了。然而,鋼筋水泥的城市,經不起風雨的漂泊。一切偉大的夢想,在帝都跌得粉碎。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終于明白,城市的發展千篇一律,詩歌不能解決溫飽。躊躇良久,終于還是找了四哥。
四哥很驚訝。不過很快就笑了:“出來闖,是對的。不要急,人生總會有希望。”
那是出得門來,來自精神上最早的安慰。那時,四哥在北京從事電梯安裝工作,是我們黃安縣最早一批出來打工的年輕人。
從那以后,有一段時間——差不多十天半月,我一直在四哥那里混飯吃。按說,作為最早一批來到北京打工的,四哥隨一大堆黃安人住在租來的并不太大的屋子里,日子過得還馬馬虎虎——至少能解決溫飽問題。過去在老家,我們總認為男女有別,可在那里,出來打工的兄弟姐妹都住在一起,中間連個隔的東西也沒有,所以我睡得特別不踏實。有段時間,我和四哥一起出門,他們去安裝電梯,而我就在那些未交工的高樓上寫作。我總是爬上高樓的頂層,伏在石板上寫我流浪的詩歌,內心充滿了焦灼。有時,我待在三里河附近的書店看書,直到關門把我趕出去。
那時,四哥他們一般白天出去,晚上回來。到了中午,我一般只到外面吃一個燒餅。只有到了晚上,我才與四哥他們一起吃開水煮白面。
作為一個突然闖入的白食者,四哥從來沒有說過我,更沒有給我什么眼色(二十年后才知道,當時住在一起的,還有我后來認識的帥行元、行兵兩兄弟,我不知道大帥還與我哥是同班同學,在此一并致謝)。對于我這樣一個從小自卑敏感而自尊心又特別強的人來說,四哥對我簡直就像親人一樣,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愧疚之心漸起。
我第一次乘坐帝都的地鐵,就是四哥帶著我轉的。他說,五毛錢讓你坐個夠,坐錯了還可以從對面坐回來。想想當年,我光著腳,穿著拖鞋與四哥一起坐帝都的地鐵,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然而,四哥卻始終面帶微笑,讓我盡情感受首都人民的幸福生活。有一次,他還奢侈地帶我來到附近的燕京飯店——在我眼里,那是多么高級的飯店啊。他請我喝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盤海帶絲,外加一個熱菜,我們像模像樣地坐在當時北京城最好的飯店里,像城里人一樣享受日落黃昏。事實上,冷酷的城市并不因你雄心壯志而賞你半塊饅頭,奢侈的日子不會太長,因為那時四哥他們收入并不高,只能偶爾這樣。
終于,我不好意思了,對四哥說:“干脆先找個工作干著吧。”
四哥說,好。
第一個工作,是在建筑工地。然而很慚愧,我只在那里上了兩天班便放棄了。因為中午休息時,大家躺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讓我看不到半點前途與希望。我當時認為自己不是為了掙錢來的,所有的希望,以為能找《XX》和《XX》這樣的雜志(其實你不認識,人家也根本不理你,生怕被文學青年沾上,會給自己惹來麻煩),發表一兩個中篇,證明自己的寫作實力,讓人發現我的寫作才能,以后能有機會進入大學里學習——那時的理想完全是一個少年烏托邦式的空中樓閣(許多年后,我在這樣的刊物發表作品時,還被文學青年當作老師,要我講自己的寫作之道,人生總是充滿轉折和諷刺)。而且一天的勞作下來,我根本沒有力氣再寫東西,饑餓加上辛苦,使倔強而又自尊的我,迅速選擇了離開。至今,我仍記得在工地里住的那兩天,陌生的勞動人民(請讓我在此再次表達我對你們的致敬,在我眼里,所有靠辛勤勞動、掙的干凈錢吃飯與養家糊口的人們,都值得我們尊敬)在勞作之后抽煙、罵娘和鼾聲如雷的日子,讓我度日如年。回到三里河,我像做了錯事似的對四哥說:“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四哥看了看我,臉上還是笑,并沒有批評我。事實上,善良的他,也不知我究竟想過什么樣的生活,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人生沒有實力,永遠沒有表達的權利。在那種情況下,四哥其實完全可以批評我沒有自知之明,而他笑著,選擇沉默和安慰。
這樣又過了幾天,待著也不是辦法,我說還是出去找工作吧。其實,當年四哥他們進城,干的也是體力活,認識帝都城里的居民不多。經七拐八拐,四哥又給我介紹了另外一個工作,在西單商場里打掃衛生——具體來講,就是每天拿著拖把,跟在購物者的身后,只要他們走過去,地上留有灰塵或腳印,必須馬上跑過去擦干凈。
對于我這樣生長在農村、自小干慣了體力活的人來說,這本來是一件很好干的工作。而且商場里有空調,夏天不熱。為了這個工作,四哥還替我交了押金。我告誡自己:忍耐,一切都是為了活著。
下班后,從西單回到三里河四哥的住處,還要坐車。四哥說:“地鐵貴,你以后可以坐公汽。”
坐公汽就得轉車。那時我根本分不清北京的東南西北,也舍不得那幾毛坐公交的錢——一張車票夠我吃兩頓啊。那時帝都的一張大餅才賣一角錢。好像還有那樣一次,我天天神情恍惚,忘了帶錢沒有買票(當然也許是有意為之),以至于下車時,被售票員羞得抬不起頭,恨不得找個縫鉆進去。
又經歷了幾天這樣難熬的日子,我決定辭職。辭職也要寫報告,讓一個管人事的批準,主要是想要回押金。開頭公司不干,我找到負責人事的,也是女的,她問我為什么辭職。我說:“我要回去專心致志地寫小說。”她一笑:“小說?你寫小說?”我說是。她讓我拿給她看看,我遞上厚厚的幾本。第二天,她同意了。
我回到四哥的住處,都不好意思抬頭看他。我們曾無數次探討過人生的走向,但僅限于紙上談兵的性質。他們活得實實在在,憑勞動吃飯。而我呢?固執地認為文學相當高尚,能夠拯救靈魂。其實在一個一無所有的年代,堅持與放棄也僅在一念之間。看到我如此執著,四哥為了幫我,甚至去敲當時住在同一樓道里的、一個《中國商報》女記者的門,讓她評判我的寫作是否具有前途。感謝那個叫作郎文的女記者,看完后給我寫了一個短短的便條,大意是我的情緒化的詩歌,與恣意汪洋的散文,還有一堆比較龐雜的小說,雖然文字流暢,但似乎達不到發表的標準。這迎頭一棒,讓我對帝都相當失望,轉而懷疑人生的存在。當然,那也是當年唯一一個讓我否定文學會改變一切的人。許多年后,我在新疆重讀魯迅,對其教育兒子海嬰“不做空頭文學家”有了更深的領悟,一切并非“人生識字糊涂始”,而是自我看得太高、要求太多的緣故。
于是,我在某一天與四哥道別。走前,我甚至還穿著拖鞋,跑到天安門前照了唯一一張相片。一個文學青年的夢想,熄滅在主席深沉的目光下。四哥在走前鼓勵我說:“你有夢想,還要堅持,只有堅持,定會成功。”那句話,我當時多半認為只是安慰。
從那以后,流浪便成為人生的一種常態。直到在新疆,我有幸遇到一生中成為至親之人的東不拉(以后的文章我會陸續寫到),我的命運發生了改變為止。
又是近二十年過去,我再也沒有見過四哥。仿佛人生的相遇,只是兩道平行線,無限地隔開了人們的種種邂逅。直到我再次擠入北京并成為帝都一個普通的市民后,與相逢了更龐大的人群相比,四哥以及往事偶爾在我的記憶里穿過,是那張帥氣的臉上,平和的微笑,意味深長。我在重新奮斗改變了命運后,也曾試圖聯系過四哥。但那時沒有電話,我曾想通過好友鄢發勤聯系上他們,但他亦在突然大富大貴了一陣后,遠遁江湖,蹤跡不在,熟悉的人們再無消息。而我亦在新的地方,為了種種生活奔跑。
直到有一次老鄉聚會,我去得最晚,進入包間之后,我掃視了一下人群,立馬怔住:我居然見到了二十年前的四哥!我喊了一句:“四哥!”眼睛突然濕潤了。我站在包間里,好半天沒出聲。
四哥仍是面帶微笑——那是招牌式的微笑,永遠平和、自在、滿足、淡定——他走過來握我的手:“我老早就聽說你的現在了,干得不錯,我一直相信你。怕打擾你,不好意思,沒與你聯系。”我想擁抱他一下,但在黃安的男人們中間,這才似乎不好意思。一晚,我們互相訴說著彼此的經歷。至于那頓飯在哪兒吃的,與誰吃的,吃了什么,我全然不記得。
那時,四哥已被人稱作“鄢總”了。經歷了長久的打工生活,他們在電梯界做得有聲有色,終于熬得正果。我原想,有了這樣的重逢,以后我們一定非常親密,常來常往。然而,在急促緊密的生活中,我們只是偶爾打個電話,他亦從來不肯麻煩我。我甚至準備了成箱的酒放在辦公室,等待他來時給他,或者不顧有病要與他一醉方休。但他一是不來,即使來了,怕打擾我的工作,他有事坐會兒就走。二是他從來不要我給的東西,總是拒絕。每當我提到“感謝”二字,他都用手推擋:“不要再提,我當年什么也沒有做啊。”我問他的家庭,問起他的孩子,幫不了他,但我多想能盡自己之力,幫上他的孩子,而事實上,四哥從來不提。問起,也不多說。
再后,我們偶爾相聚。我都要主動敬四哥一杯酒,在局上,只有他不讓我喝酒,而且,他總是把最后的回敬,都留給與我碰一下——在那一笑之中,我知道,他仍然把我當作親人,當作弟弟。兩人相處時,他會旁敲側擊,講起江湖中我認識的那些人中的某些感覺,仿佛不經意間,已把相處的信息傳遞給了同樣善良的我。我們相視一笑,便已明白了世間有一種東西,不用多余的言語,就已理解了一切。雖然都在帝都的霧霾里生活,各自匆忙,但始終覺得,不遠處有那么一個人,微笑著默默地關注著你,好像有一棵樹、一座山可以暫時倚靠,有一片海、一汪潭可以駐足。心清者清之,心安者安之,報答無從提起,連一句道謝的話,在他心里仿佛也是過于重了。而我漸漸發現,黃安人圈子之中,敬重他的卻是相當之多。他們亦親切地叫他“四哥”,仿佛有一股清雅、淡然之水,流入每個人的心間,讓我們感覺到喧囂的世俗中,還有那么一些人,那么一些事,還能在深夜打動你,還能在夢的記憶中推開心門,尋找另外一個恬靜世界之所在。往事可堪憶,從容獨往行。誰言熙熙界,沒有永恒情?
感謝四哥。感謝命運。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