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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根據歐洲法院的判例,不論WTO協定還是DSB裁決在歐盟法律體系中均不具有直接效力。這意味著,當個人因歐盟所采取的違背WTO規則的措施而遭受經濟損失時,無法直接援引WTO協定及DSB裁決來獲取救濟。歐洲法院的這一做法顧全了歐盟的整體利益,但犧牲了個人利益。目前較具可行性的建議是適用非過錯責任原則來追究歐盟的損害賠償責任。
關鍵詞:WTO協定、歐盟法、直接效力
WTO協定及DSB(Dispute Settlement Body,即爭端解決機構)裁決在WTO成員方法律體系中的地位和效力是一個非常重要和敏感的問題。一方面,它關系到WTO規則的有效性、穩定性和可預見性。另一方面,它還關系到WTO成員方的主權,以及受WTO成員方的貿易措施所影響的個人的切身利益。①本文主要從保護個人利益的角度來考察WTO協定及DSB裁決在歐盟法律體系中的效力。即,個人是否可以直接援引WTO協定及DSB裁決來質疑歐盟相關機構所采取的貿易措施?
一、國際條約在歐盟法律體系中的效力
《歐洲聯盟運行條約》中涉及到國際條約與歐盟法之間關系的條款主要有第216條第(2)款和第218條第(11)款。歐洲法院對這兩項條款的解讀分別是:經簽署的國際條約生效后構成歐盟法律體系的一部分;國際條約在歐盟法律體系中的位階在一級法律和二級法律之間。由此似乎可以推斷,歐盟二級法律與已生效國際條約不符的,應屬無效。受到該二級法律影響的個人應當可以獲得法律上的救濟。但事實并沒有這么簡單。個人是否可以依據國際條約來質疑歐盟二級法律及相關執行措施,還要取決于該國際條約是否具有直接效力。“直接效力”這一概念最早是由歐洲法院在審理van Gend en Loos案時提出的,是指某些歐盟法所具有的無需歐盟成員國進一步立法就可以直接適用的效力。其效果在于,在向歐盟成員國法院提起的訴訟中,個人可以直接援引歐盟法的規定來主張自己依據該法所享有的權利、挑戰成員國的國內立法和行政機構的行政行為。②后來,直接效力的概念擴大適用到國際條約與歐盟法之間的關系。根據歐洲法院的審判實踐,國際條約是否具有直接效力首先取決于條約自身的規定。如條約自身缺乏這方面的規定,則必須具備以下條件才可以被認定為具有直接效力:綜合考慮條約條款的用語、及條約的目的和性質,條約的條款設定了明確而確切的義務,且該義務的履行不依賴于任何后續措施。③ 由于WTO協定及其前身GATT1947(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均未就其自身在成員方國內法中的效力做出規定,因此,它們在歐盟法律體系中的效力就取決于歐洲法院在審判實踐中的認定了。
二、歐洲法院有關WTO協定及DSB裁決之效力的判例
(一) Biret案
2002年的Biret案是首例個人援引DSB裁決提起損害賠償之訴的案件。從20世紀80年代起,歐共體頒布了一系列禁止含荷爾蒙牛肉進口的指令。本案原告Biret International 公司和Etablissements Biret公司因此而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并于1995年12月進入破產程序。與此同時,美國和加拿大在WTO框架下對歐共體的進口禁令提起了申訴,1998年2月生效的DSB裁決判定該禁令違反了WTO規則。歐共體隨即表示愿意執行裁決,但需要合理執行時間。經裁決,合理執行時間于1999年5月13日截止。2000年6月,本案原告的破產清算人代表原告向歐洲初審法院提起非契約責任之訴,但以敗訴收場。隨后,兩家公司向歐洲法院提起上訴。本案的法律顧問(Advocate General ) Alber表示,當DSB裁決判定歐共體的某項措施不符合WTO規則,且歐共體未能在合理執行時間執行該裁決時,該DSB裁決和相關WTO規則就具有直接效力,應當可以作為個人向歐共體機構提起損害賠償的法律依據。④遺憾的是,歐洲法院并未采納Alber的意見。首先,歐洲法院重申了其在葡萄牙訴理事會案中的立場,并排除了Fediol原則和Nakajima原則在本案中的適用。接著,歐洲法院指出,作為上訴方的兩家公司已于1995年進入破產程序,而歐共體執行DSB裁決的合理執行時間于1999年才截止。所以,上訴方不可能因為歐共體被DSB裁定為與WTO規則不符的行為而遭受損失。⑤因此,本案最終以上訴方敗訴收場。但是,對于個人在合理執行時間屆滿后援引DSB裁決主張損害賠償的可能性,人們還是心存期望的。不過,這種期望在Van Parys先行裁決案中徹底破滅了。
(二) Van Parys案
本案原告是一家從事香蕉進口的比利時公司,已連續20多年從厄瓜多爾和巴拿馬進口香蕉。1999年1月和3月,即歐共體——香蕉案III的合理執行時間屆滿之后,本案原告兩次向比利時干預和退稅局(Belgian Intervention and Refund Bureau)申請從厄瓜多爾和巴拿馬進口一定數量香蕉的許可證,但只有其中部分數量得到了許可。1999年2月和5月,原告向比利時最高行政法院兩次提起訴訟,主張比利時干預和退稅局的決定是非法的,因為其依據的歐共體條例已被DSB裁決判定為與WTO規則不符。由于涉及到歐共體條例的效力,比利時最高行政法院于2002年10月就此問題提請歐洲法院先行裁決。首先,歐洲法院再次申明,WTO協定原則上在歐共體法律體系中不具有直接效力。然后,歐洲法院對于在本案中首次出現的合理執行時間已經屆滿后DSB裁決的效力問題進行了分析。歐洲法院指出,WTO爭端解決機制非常注重鼓勵爭端當事方之間通過談判解決爭端,即使DSB裁決已經判定某WTO成員方的措施違背了WTO規則。如果敗訴方未在合理執行時間內執行DSB裁決,它可與勝訴方就補償問題進行談判。如談判未果,勝訴方還可向DSB申請授權報復。因此,合理執行時間屆滿并不意味著歐共體就窮盡了與勝訴方共同尋求爭端解決的所有辦法。如果歐洲法院僅僅因為合理執行時間屆滿就依據DSB裁決和相關WTO規則來審查歐共體措施的合法性,就會剝奪歐共體與勝訴方尋求共同滿意之解決辦法的機會。此外,歐共體的大多數重要貿易伙伴均未承認WTO協定和DSB裁決的直接效力。如果歐洲法院單方面認可WTO協定和DSB裁決的直接效力,就會有違互惠性原則,導致WTO規則在成員方之間適用的不對稱。因此,歐洲法院最終認定,合理執行時間已經屆滿后的DSB裁決也不能作為衡量歐共體措施之合法性的依據。⑥
(三) Fiamm & Fedon案
本案的特別之處在于原告首次提出了以非過錯責任原則(no-fault liability)為基礎追究歐共體非契約責任的主張。它們首先主張,歐共體未在DSB規定的時限內使得歐共體法與WTO規則一致,違背了WTO規則以及歐共體法的一般原則,應被判定為非法。在此基礎上,歐共體應承擔非契約責任,向兩公司進行賠償。如果上述訴求未能得到支持,兩公司主張以非過錯責任原則為基礎追究歐共體的非契約責任。兩公司的上述訴求均遭到歐洲初審法院否決。2006年2月,兩公司向歐洲法院提起上訴。歐洲法院強調,DSB裁決的目的無外乎判定被訴方的措施是否符合WTO規則,就是否能作為審查歐共體機構行為之合法性的依據而言,DSB裁決與實體性WTO規則無任何實質性區別。因此,兩公司的第一個訴求不應得到支持。接著,歐洲法院轉向兩公司的第二個訴求,并指出了歐洲初審法院所犯的法律上的錯誤。歐洲初審法院承認在符合一定條件的情況下,即使不存在非法行為,也可追究歐共體機構的非契約責任。只是本案的相關事實不滿足其中的條件,因而不可追究歐共體機構的非契約責任。歐洲法院則認為,以非過錯責任原則為基礎追究歐共體非契約責任并不是所有成員國法律體系所共有的法律原則。所以,在一般情況下,如果歐共體機構不存在非法行為,那么就無需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當然,例外也是有的。如果歐共體的某項立法以某種不相稱、不可容忍的方式從實質上限制了公民的基本權利,諸如財產權、從事貿易或職業的自由等,那么歐共體應該為此承擔非契約責任,予以賠償。不過,歐洲法院指出,經濟主體在某一特定時期擁有的市場份額并不能作為財產權的一部分,因為市場份額只是某一時刻經濟狀況的反映,隨時都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波動。向歐盟之外的國家出口產品的經濟主體應當意識到,其出口業務可能會遭受進口國依據WTO協定采取的貿易限制措施。因此,本案原告所稱的市場份額流失的損失不屬于對其財產權的侵犯,從而也不適用上述例外規定。⑦也就是說,本案中不能以非過錯責任原則為基礎追究歐共體非契約責任。至此,歐洲法院徹底斷絕了個人直接援引WTO協定或DSB裁決挑戰歐盟二級法律或歐盟機構行政行為的可能性。
三、結論與建議
對于歐洲法院否定WTO協定及DSB裁決具有直接效力的做法,肯定者有之,否定者亦有之。總的來說,爭論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歐盟立法機構和行政機構之獨立性及其所代表的歐盟整體利益的考量;另一方面,是對相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個人之利益的同情。歐洲法院將天平傾向了歐盟機構及其所代表的歐盟整體利益,便有了WTO協定及DSB裁決不具有直接效力的結論。
從當前形勢來看,歐洲法院不會輕易改變其有關WTO協定及DSB裁決不具有直接效力的結論。那么,歐洲法院在保護個人利益方面是不是就不能有所作為呢?就這個問題,不少專家學者提出了建議。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和可行性的建議是適用非過錯責任原則來追究歐盟的損害賠償責任。如此一來,歐洲法院就無需審查被訴措施的合法性,也就無需對被訴措施是否符合WTO規則做出表態、授人以柄了。可以說,這一建議既能照顧到個人利益,又能顧全歐盟的整體利益。此外,還有學者建議專門就適用非過錯責任原則追究歐盟因WTO而產生的損害賠償問題進行立法,以避免在其他領域可能造成的擴散效應。⑧上述建議是否會得到采納,我們拭目以待!
[注釋]
① 本文中的“個人”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包括自然人、法人及其他任何類型的經濟組織。本文中的“貿易措施”泛指WTO成員方所采取的與貿易有關的任何措施,包括法律法規、行政管理措施等。
② Case 26/62 NVAlgemene Transporten Expeditie Ondememing van Gend en Loos v. Nederlandse Administratie der Belastingen [1963] ECR 1.
③ Case 12/86 Demirel v. Stadt Schwaebisch Gmund [1987] ECR 3719, para. 14.
④ Opinion of Advocate General Siegbert Alber in Cases C-93/02 P and C-94/02 P, CJE/03/39, 15 May 2003.
⑤ Cases C-94/02 and C-93/02, Biret International SA and Etablissements Biret et Cie. SA v. 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 [2003] ECR I-10565.
⑥ Case C-377/02 Van Parys v Belgisch Interventie- en Restitutiebureau (BIRB) [2005] ECR 1-1465.
⑦ Joined cases C-120/06 P and C-121/06 P, Fabbrica italiana accumulatori motocarri Montecchio SpA(FIAMM), Fabbrica italiana accumulatori motocarri Montecchio Technologies Inc. (FIAMM Technologies) enGiorgio Fedon & Figli SpA, Fedon America, Inc. v. Council, [2008] ECR I-06513.
⑧ Marco Bronckers , “Sophie Goelen, Financial Liability of the EU for Violations of WTO Law: A Legislative Proposal Benefiting ‘Innocent Bystanders”, Legal Issues of Economic Integration, 2012(4), p.407.
(作者單位:上海政法學院國際法學院,上海 20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