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荔 江蘇省
阿朵的故事
孫荔 江蘇省
阿朵的爹在夜色降臨時又來到了賭館。凌晨時分,他核桃般多皺的臉上,又貼上了一層晦暗的面色,頭發如同枯草般——他把閨女輸給了趙家老爺。
阿朵的爹對趙老爺說:“阿朵今年十四歲了,你領走吧,做大做小做傭人做丫環都隨你吧,我這條老命也認了。”說完是一陣劇烈的干咳,好像要把肺吐出來。
阿朵生得清秀,在趙家做了兩年丫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青蔥一般。趙老爺捻著小胡子,用眼神打量著阿朵,他想把阿朵嫁給李阿富家的傻兒子,賺取豐厚的婚嫁定金,這是一份不錯的交易。他暗自為自己的聰明得意,嘴角不由浮起一個衰老的笑容。
卻不料,一天深夜里,夜黑得像漆了黑色的顏料,阿朵和趙家的長工阿木私奔了。真是西瓜流水壞了事,這讓趙老爺氣急敗壞,恨不得一下揪住阿木,打他個稀巴爛。他命令家丁趕緊去追,追上那個壞小子阿木,阿木腿長跑得快,先逃到了船上,阿朵準備緊跟著踏上那條小船,兩人一起去奔往美好的歲月。結果不妙的是,阿朵在河邊被家丁截住了,阿朵怕極了,抖得像受驚的蝴蝶。
家丁們押著阿朵回來了,阿朵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鳥,滿眼都是驚恐,那臟兮兮卻不失秀氣的臉上布滿了淚痕,她不知自己將面臨的是什么。
趙老爺氣憤地說:“按族規,脫光了身子綁在村口大樹上,打,看她以后還敢和野男人私奔嗎?!”阿朵嚇得哆嗦著身子抱成一團,求饒道:“老爺,您寬宏大量,就饒我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以后給您做牛做馬還不行嗎!”要知道,脫光了身子以后可怎么做人呢。
趙老爺道:“這是族規,祖宗傳下來的,誰也違抗不得。”
阿朵不知怎么搞到一瓶酒,她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她希望這樣一直醉下去,什么也不知道,即便被脫光了示眾自己也不知道。
這天阿朵被綁在一棵粗壯的榕樹上,正要執行族規,少爺阿寧從學校回來了。阿寧問老爺:“你這是在做什么荒唐的事?”趙老爺擺出一副老爺的派頭,說:“這是家事,與你何干?”阿寧說:“現在是民國了,你是不是想觸犯法律,女人不是私有財產,女人也有自己的尊嚴和人權。”趙老爺是土財主,沒多少文化,也沒見過多少世面。阿寧說:“爹,你如果不想吃官司,趕緊停下這愚昧的行為吧。”趙老爺也慌了,忙下令松綁放人。

就這樣,阿朵像一灘泥倒在了樹下,因為她把自己喝得很醉。
是少爺阿寧把她背回了房里,他讓傭人給她洗個澡,換上干凈的衣衫。等阿朵清醒地坐在凳子上,她看到少爺阿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她以為自己的身子已經被人看光了,無臉見人了。
阿寧說:“你的身子沒有見光,是我制止了爹。”但是阿朵說:“我還是沒臉見人,因為鎮上的人都知道我跟阿木私奔了,誰還要我,那些人鄙夷的眼光足以把我殺死,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活著有啥意思。”
阿寧說:“活著很有意思,要不然你跟我去省城讀書吧,做個隨身的丫環,外面的世界太有意思了。”“是真的嗎?”阿朵抬起一雙秀眼,黯淡的雙眼里,總算有了亮光。
鎮里不好待下去,阿寧決定帶著阿朵去省城讀書,至少可以給他洗洗衣服,做做飯。阿寧讓阿朵先去車站旁的一棵花樹下等他,隨后他就打點好行李前往。阿朵的笑容像春天的陽光一樣明亮,她低低地垂下頭說:“還是少爺您對我好,我一定會好好侍候您的。”
這其實是阿朵的另一場私奔,不過,她這次私奔得很順利,他們一路順風順水地到達了省城。阿寧租了一間小房子,阿寧說:“就這樣湊合吧,我畢竟還是讀書人,家里給我的費用僅夠我一人用的,現在我們一切都得算計著來,能省的就省。”阿寧說:“你以后叫我哥哥,我叫你小妹,且記。”
第一個月,兩人還能湊合著過日子,阿寧去讀書,阿朵在家做飯洗衣,日子靜好地過著,阿朵的心里漲滿了幸福。第二個月,費用開始捉襟見肘,阿朵說:“哥哥,我去外面找點活干,貼補一下生活。”阿寧幫阿朵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吃店幫忙。
阿朵一早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索,來到小吃店。老板娘給她換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她負責給客人送點心小吃,小吃有:糖火燒、艾窩窩、麻團、一品燒餅、奶油炸糕、元宵等,阿朵苦活累活干慣了,跑了一天堂也沒覺得怎么累。晚上回到他們租住的房子,阿朵一臉興奮地說:“阿寧哥,那里的燒餅可真是好,皮酥層多,色澤金黃,內裹油酥,皮酥脆,餡香甜,味道真是太好了,明天我給你捎個嘗嘗。”
第二天,阿朵果然捎回了一個燒餅,阿寧吃得一嘴香甜,阿朵看阿寧幸福滿足的神色,她的心里樂開了花。阿朵說:“阿寧哥,店里的元宵也特別好吃,煮后皮松軟,餡心成粥狀,吃起來香甜不膩,我一定要學會這樣的廚藝,將來可以做給你吃。”阿寧拍拍阿朵的頭說:“還是阿朵對我好,你就是我的親妹妹。”阿寧說:“外面的世界好吧?”阿朵笑了,像一朵花開,說:“幸虧那次我沒死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原來我的福就是阿寧哥給我的。”
夏天到了,連風都是熱的。阿朵躲在布簾后沖澡,那嘩嘩的水聲洗去了一天的疲憊。這天阿寧正在整理亂七八糟的房間,當他把一些不用的雜物放在門口轉回身的剎那,他看到阿朵裸著的身子。阿寧的臉瞬間一紅,說:“傻丫頭怎么不拉好布簾,要是被外人看到多難堪。”阿寧的心突突地關上門往外走。
過了一陣子,阿寧想阿朵的澡也該洗好了,但當他打開門的瞬間,阿朵從身后抱住他說:“阿寧哥,你對我這么好,我沒什么可給你的,唯有用這身子報答你的好。”恍若一場小地震,讓阿寧晃了又晃,他定了定神說:“阿朵,不要這樣,你以后還要結婚。”阿朵說:“我不結婚了,我永遠是你的人,作妾也可以。”阿寧覺得血在往上涌,他抱著散發著淡淡清香阿朵,像抱住一個夢。木格子窗外,一彎新月正好。
星期天的晚上,阿寧請了幾位要好的同學吃了一頓飯,算是和阿朵結婚的喜宴。
不久,趙家老爺來信,讓阿寧回家相親,對方是門當戶對的布染坊的女兒,說姑娘長得很美,如牡丹花開。阿寧的眉糾結在一起,他在想著應付爹的策略。他回信說近來功課太忙,等這學期結束了再說吧。阿朵低下頭歉疚地說:“是我不好,連累你毀了這么好親事。”阿寧抱著阿朵說:“你才是我最好的親事”阿朵感動得眼里滿是淚水。
很快,學期結束了,阿寧把阿朵用心打扮一番,專門為她裁制了一身合體的旗袍,阿朵穿上旗袍,立馬像換了一個人,阿朵本來就生得清秀大方,這么一打扮,像一位溫婉的大小姐。阿寧擁住阿朵說:“我要讓我爹大吃一驚,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阿朵怯怯地說:“小心老爺把你綁起來,挨八十大板。”阿寧哈哈大笑起來:“我爹他舍得嗎,頂多罰我跪半天。”
當趙老爺看到阿寧竟帶著失蹤的阿朵回來了,他一切都明白了,望著身穿旗袍的阿朵,半倚在墻上,趙老爺的臉氣得成豬肝色,胡子一抖一抖地說不出話來。他在大廳里轉來轉去像一只困獸,說:“阿寧,你讓我丟盡了臉面,哪兒有少爺和下人在一起的,況且她還和別人私奔過。”說完,命令家丁把阿朵趕出門去,永遠不要再見到她。趙老爺本來指望她賺點銀兩的,沒想到她卻把自己的寶貝兒子拐去了。
阿寧站出來擋住阿朵說:“要走我倆一起走,我倆已經結過婚了。”老爺說:“都滾吧,這個家與你們沒關系了。”
阿寧說:“沒關系就沒關系,我也沒想過要你的家產,我要工作養活自己。”從此阿寧和阿朵從趙家大院消失了,阿寧謀了一份會計工作,阿朵自己開了小吃店,兩個人的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不久后,土改開始了,來勢是那樣兇猛,街上的口號聲此起彼伏響徹云宵。所有地主、富農的田地和家產全部被分光,田契也被燒掉,多少地主一夜間變成了窮人,而且還要被戴上頂土豪劣紳的高帽子。
趙家的土地良田全部被分光,一下子從富人變成了窮人。阿朵也被迫和阿寧離婚了,因為阿朵是貧下中農,阿寧是地主,兩人是對立階層。阿寧為了不連累阿朵,含著淚水在離婚協議上簽下了字,這時阿朵已懷孕半年。后來,阿朵生下女兒,一個人辛苦地過著日子。阿寧有時偷偷地在夜里來看她,阿朵心疼阿寧,讓他不要再來,等運動過去再說。
這時回來的阿木成了造反派的頭目,他眼里帶著復仇的快感,逼著衰老的趙老爺游街,一游就是多半天,也不給他飯吃,以報當年的私仇,讓趙家老爺感覺生不如死。阿朵跑來找阿木,為趙老爺求情。阿木說:“好吧!世道變了,現在我們可以結婚了吧。”阿朵搖搖頭,說自己生是阿寧的人,死是阿寧的鬼了。阿木望著阿朵,嘆了口氣,說:“你變了。”
兩年后,阿寧回到了城里,和一位醫院的護士結婚了。女護士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有著城里人的嬌氣,完全不像阿朵那樣能吃苦。阿寧為什么沒有等阿朵?因為他氣餒了,怕連累阿朵。他在縣人民醫院做會計,和一位女護士結婚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阿朵帶著女兒來城里找阿寧,她看阿寧的眼神仍把他當作少爺,她沒有怪罪阿寧,她說那都是運動的事,她說:“阿寧,我做你的妾好嗎?”阿寧說:“你可以再找一個好人家,我怕不能給家庭的幸福,耽擱了你的一生。”阿朵哭了,說:“我的一生已經給了你,我哪還有一生,你城里一個妻子,鄉下一個老婆好不好。”阿寧看著執拗的阿朵也沒有說什么,給了她幾個月的工資,讓她回鄉下的家了。
阿寧有時回鄉下看看阿朵和女兒,但每一次他都沒有留下來住,他是為了讓阿朵斷了念想,找一個人好好過日子。阿朵在一個人的夜晚,凄涼地坐在床邊,黑夜里流下了無數的淚水,但是阿朵直到等得頭發已花白,也沒有想過再嫁人。
阿寧的妻子72歲那年去世了,阿寧一個人面對著晚年,他越發想念阿朵,他把阿朵接回了城里。滿頭白發的阿朵,像16歲那年一樣跟著阿寧出門,又激動又緊張,蒼老的心卻是翻江倒海。阿朵靜靜地撫摸著兩人年輕時已泛黃的合影,阿寧緩慢地給她戴上遲到五十年的結婚戒指。
就這樣,兩人繞了多半生才又走在了一起,阿朵握著阿寧的手說:“阿寧,你說這是不是做夢。”她掐了掐自己的手,疼了,蒼老的眼里流下渾濁的淚水。
好在愛情還沒老,如果最后是你,晚一點又有什么關系,老一點又有什么關系呢?
作者信息:孫荔女,籍貫江蘇豐縣,電視臺編輯、記者,發表作品百余萬字。作品多次選入中學語文試卷大閱讀題,著有隨筆《曉荔談女人》,中篇小說《誰可相依》《你的臉上流著我的淚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