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年
讀于堅的《果醬》
劉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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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可以辦公室睡一會兒。照例把門一關,照例躺在沙發上,照例拿了一本文學雜志。這東西催眠效果很顯著,而且沒有副作用。然而,于堅的那篇散文《果醬》,驚醒了我的睡眠。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森林,一棵被雷劈倒的老樹。然后就直接進入了佛蒙特小鎮。每個人都在這里,都可以自己喜歡做的事。自信、自由,微笑一樣,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水都很清澈,山林很安靜,楓葉,和想象的一樣紅,物品都很舊,有些像唐朝,卻又有唐朝沒有的汽車、電腦、暖氣、自來水、超市、咖啡館、洗衣鋪、教堂。唐朝有的朱門、馬嵬坡、賣炭翁這里卻沒有。甚至,這里連鎖都沒有。佛蒙特的陽光,涂在每一粒晶瑩剔透的漢字上。于是,字,漸漸柔軟,漸漸融化,最后成了一湖溫暖的水。我呢,漸漸精神,漸漸活潑,漸漸輕松。目光,像一條在水里穿梭的快樂的魚。漸漸地,忘記了下午還要上班,忘記了還要面對一大堆的雜事,也忘記了領導有可能隨時會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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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出聲來,因為這段文字:“隔著落地窗可以看見河岸,一頭旱獺整日在窗外的草地上拱來拱去。我則在一堆文字里拱來拱去,我們都要找到自己的食物?!睕]見過旱獺,但我見過于堅。于是旱獺在我印象中一定是健壯的,渾圓的,不大說話的。于堅的辦公室,就在對面,十幾步就到了。但我從沒有去過他那里。也沒有和他交談過。有一種人,讀作品就夠了,走近了,你也許會發現,他原來也講一口難聽的昆明話,也許會發現他臉上的老人斑,也許發現他也要上衛生間,這都是很掃興的事。他從不坐班,總是挎著一個大包,總是來去匆匆。估計,只是來領工資的。不過,我想很少有人把這種工作做得像他這么自信,這么狂妄。他的腳步非常有力,他的表情非常冷峻,他的目光,總是投向人的頭頂一米以上。仿佛是來討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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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那個似是而非的夢,忍不住在這里再復述一遍。這個夢,都和我們的生活很不同。夢里有幾個小矮人。一個小矮人是賣面包的,他的面包永遠只有他的一個情人買,他并不在乎自己掙多少錢,在乎的是讓大家知道他是個面包師;一個小矮人是洗衣裳的,她經常上鐘樓頂上收臟了的云,洗干凈后,又到鐘樓頂上去晾;一個小矮人是個妓女,她會在教堂門口的臺階上深情地唱歌;一個小矮人,是個老頭,他的手藝是脫下人們那雙看不見的夢鞋,讓你在夢中,不再奔逃;還有一個小矮人是警察,他的警棍是巧克力做的,他的手銬是一對面包圈,于是人們都圍著他,故意要逗他追捕。相比于這個夢,大多數人的生活,顯得太過沉重,太過復雜,太過無趣了一些。和于堅合過影,我都是矮人,他比我更矮。一米六左右,而且要在穿高跟鞋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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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在另一本商業性的雜志編稿。商業性雜志有軟文、有硬廣告,也需要一些深度有重量的文字壓在艙底,這樣,別人拿在手里才會稱手。我們選的是于堅。這在中國都知道,所有的書刊都要送審的。雜志的主管領導,也是他本人的直接領導說,于堅算什么?云南大量的大師都比他強,他當即要求換另一個大師的稿子。那是一篇論文,我看了一遍。很正確,無論是語法,還是思想抑或內容。至于什么內容,我一點也記不起了。說這段話的意思是想說明,這位把空靈的詩意和厚重的知識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散文大家的于堅,這位正在走入文學史的于堅,在本地在本單位混得不是很好。那天,我早早下班,剛好看到他從單位里回家。他騎一輛單車。他很健壯,至少也有一百五十斤,但他單車的輪子卻很小,是街頭女人和孩子經常騎的那種。人和車的對比很強烈,讓人感覺他和他的思想隨時可以把那輛可憐的小輪車壓癟。那天,五十七歲的他竟然穿著醒目而夸張的藍底白花的襯衣,綢質的,在風中像旗幟一樣招展,仿佛是故意在和這個和諧而溫暖的黃昏唱反調。他晃晃悠悠地向翠湖南路騎去。他的光頭和他的小輪車,很快被身后的各式各樣的轎車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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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在一個新春晚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于堅,回去就寫了一首詩叫《于堅和花生米》。刪了一些敗筆,橫放在這里,變成這篇文章的一部分:他夾著花生米,準確而通俗地送進嘴里,感覺他用筷子,就像用筆一樣老練。一眼就認出于堅,看上去和他的文字一樣的重,頭頂寸草不長,象征了云南五十年一遇的干旱。決定找他合影,因為不僅他長得比我還難看,還因為他說了唐宋就確立了詩歌的標準。領導發表了祝酒辭后,大廳一片熱情洋溢的鼓掌。他依然一絲不茍地夾著花生米。花生米,一粒粒的,比漢字要圓滑得多。花生米是幸運的,落入于堅的嘴里,有一些會變成了紅土地,有一些,則會變成云南的思想。沒有找他說話,這時候這地方說的話不會有任何詩意或者意義。吃東西最重要,他顯然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什么時候他走了,花生米沒吃完就走了。剩下的那些花生米,每一粒,都像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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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看到他消失在翠湖南路的時候,有些悲涼。我也只寫散文與詩,路數也大致和他差不多,為人也一樣,不太活便。走這條路,如果我的心境足夠寧靜,如果我進步足夠快,精力足夠旺盛,運氣也足夠好,最終能達到的程度,也就是這樣子。五十七歲了,還只能騎一輛小單車。這種單車后面雖然也有貨架,但是顯然無法承載一個剛剛認識的二八美女。呵呵,有什么辦法呢,既然喜歡錯了,就錯下去吧。世界上,總需要一些比較笨的人,做一些比較笨的事。大家都很精明,大家都很闊氣,大家都做很正確的事,大家都很拉風,大家都踩在別人的身上,這社會,就會很乏味而且不符合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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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醬,是一種詩,羅恩取的名。有點像林黛玉和史湘云在水晶館的那種聯詩。于堅用的漢語,羅恩用的是英語,一人寫一段,最后成為完整的詩。于堅曾經當過電焊工,他把中英文焊接在一起,并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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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給于堅看了這篇文章,他很快作了批復。于是,續上兩段。他在博客的紙條上說:“‘估計,只是來領工資的。不過,我想很少有人把這種工作做得像他這么自信,這么狂妄。’這個不對,‘云南文藝評論’我編了三十年,組稿、郵寄、發稿費都是我,現在將退休了,人多了幾個,才得閑些?!彼f我不對,我自然是不對的?!啊L得比我還難看’,不見得。要看怎么看了,以如今流行的奶油小生標準,我確實難看。如果是唐朝標準,我乃一大丈夫??蓞⒖此稳水嫷睦畎住!卑俣攘艘幌滤稳水嫷睦畎?,果然肥頭大耳,頗具盛唐和于堅氣象。他客套地贊了一下我的詩歌后,提出了批評:“你整日悶頭于電腦,且不太禮貌。恃才自傲,只可對庸才。謙卑,不會使你身材更矮?!贝司洳桓移埻?,在辦公室里,自我感覺低眉更兼順眼,只差搖頭或者擺尾了。他是凌晨四點鐘才上的網??磥砗臀乙粯?,是個顛倒黑白與乾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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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堅是對我有恩的,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總來我的辦公室聊天,這對一個有文學夢的臨時工來說,是一件受寵若驚的事。那時候我還寫一種唯美的,典雅的,押韻的詩。有一天,他把我叫到沙發上,說,劉年,你有才華,但你寫詩的方向有問題,我來告訴你寫詩的秘訣。這兩條,第一條,徹底地改變了我寫詩的風格和內容。第二條,我現在都還在踐行。第一條,是及物。第二條,是田野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