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敘事裝置中的一個時態符號
——簡析草樹的《裂隙》

趙 卡

裂隙：敘事裝置中的一個時態符號
——簡析草樹的《裂隙》

趙 卡

布萊希特創造的戲劇風格使埃里克·本特利在《論布萊希特的戲劇藝術》一文中發問：“這究竟是怎樣一些場景和細節？”這個發問我攜帶到我這篇短文中，我注意到了草樹剛完成不久的一首詩《裂隙》，在他的回憶性敘事裝置中，場景和細節將平鋪直敘攪動的如潮水漲落，仿佛富爾特文格勒演奏的貝多芬，主題在文本的行句間達到了異常強烈的戲劇化表現。

這是一個研究詞——“裂隙”——的配稱法文本：一個詞串接起了場景敘事。“裂隙”，在草樹的辭源譜系里綜合了精神地貌學和身體地質學的文化概念，其發生條件在于各種應力作用，其發生原理在于破裂變形——而產生的空隙，尤為重要的是，時間——就像卡夫卡在《城堡》第一章開頭里為K設計的那樣，草樹的“小時候”“秋后”“每逢過年”“度過干旱歲月”“正月初頭”等過去式語勢幾乎就是小說敘事的構形策略，吸引我們的閱讀一如K站在一座從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對著他頭上那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投以“凝視”。

這些年來草樹的詩寫傾心于一種幽靈式時態的文本構筑，比如說他的《長壽碑》和《太監考》等，他似乎面臨著一種困難，使他的書寫在某種意義上說更像一項學術性的工作，他需要注入一股洶涌的批判精神，仿佛尼采之后的人們處理尼采時，發現困難重重。這一回草樹繞過了題材之重，專注于詞語的時態互文性——更確切地說，“裂隙”重新向我們打開了一個具有歷史想象力的人際世界。我必須在此立即補充說明一下，草樹使用的“裂隙”一詞和卡夫卡常用的結構對子相似，凡有“裂隙”之處皆為“我”所發現，“裂隙”的符號性修辭本身是被敘述出來的，是敘事裝置中的一個時態構筑的意象。

“他坐矮凳上，舉起鐵鍋，將頭探進去”，這個場景和細節出現在《裂隙》的第1節里。從第1節開始，詩人就為他的詩奠定了這樣一個基調，他的詩不需要闡釋，他是敘事的而非一開始就呈現概念。第1節里令人著迷的事情是“補鍋匠吊著長長的調子”、“從裂開的窗紙看過門的新娘”和“爺爺灶屋里的地灶”，從自然的“裂隙”里觀察生活中俗套的事被啟發成了俗套的詩，在這里，草樹可以和拉金的方式有一拼，呈現了那種帶著挽歌氣息的俗套生活。

“裂隙”的形象在這首詩里是清晰的。從分類學概念觀察，《裂隙》里的“裂隙”既有自然構造裂隙如第2節中的“一片龜裂的田野”、第4節中的“曾祖母日日洗刷的鍋/在后院的雜草地起皮，開裂”、“老屋垮塌的屋頂如一個巨大的漏斗”，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次生裂隙，甚或原生裂隙，不管何種形態的“裂隙”，終歸都和時間有關，甚至可以這樣斷言，時間以它的某些學究氣和敘事現實主義制造了“裂隙”，有的看起來老套，比如第3節的問題：“同母異父是裂隙的成因？”有的則故意起夸飾作用，像這句“舅舅們喝了酒，脖子上青筋就突出來/不像泥鰍安安靜靜匍匐在裂縫/幾乎要從身體跳出來”。

“裂隙”一詞在《裂隙》一詩中的使用頻率之高，幾乎在考驗讀者的耐心。我相信草樹以他的誠實的言說造就了警句效果的形式，如令人心跳的低音，偶以即興的部分偏離節奏；又似歷史敘事中的耐人尋味的場景和細節，“裂隙”像故意表現的插話，在普魯斯特的小說里我們就發現了一種稱之為基調的東西，那就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在每一個間隙后，又重新不可抗拒的回溯，這種綿延感在草樹的詩寫中呈現一種仿佛逼近懸崖的呼吸。

規則，這是草樹在《裂隙》里強調的一種清晰敘事，如同他在第2節里寫下的：“沒有規則的開裂有著我那時/還不能領悟的秩序”。不論是自然的“裂隙”，還是器物的“裂隙”，規則運行其間，田野龜裂和釀酒木桶閉合作為事物的根本特征有目共睹，同樣在被時間分配出來的有限時間內，人的天性和事物的天性鮮明不同，事物不會發生沖突，而“裂隙”則是人在生活沖突的產物。人的沖突也包含一種規則下的閉合如釀酒木桶浸在水中和一種不和服自然規則下的開裂，人與人之間遠離自然規則下出現的“裂隙”，顯然是《裂隙》一詩的根本主題——“語言之鍋”——我注意到了草樹使用的這個造成沖突旋渦的曖昧之詞，“鍋”即“禍”的諧音。這只祖傳下來的鍋的“裂隙”甚至出現“禍”的種種結果，如得了癌癥的四娘和加劇開裂的五叔。在這里“裂隙”透視的，是人性觸目驚心的裂變。

為什么會這樣？就像“賣砂罐的外祖父從未教我識別砂眼”一樣，對“裂隙是如何生成”的這個問題，書寫“裂隙”的人并非不知道不知道，只是在他孩童時期還無法洞明世事，而這樣的反問無疑就有了某種沉痛的意味。草樹的敘事裝置里主要裝置了家族敘事，“同母異父是裂隙的成因？”他們之間的莫名仇恨使得“裂隙”如鴻溝。草樹敘事裝置里，另外還裝置了器物裂隙，如父親的酒桶、五叔錘木、曾祖母的鍋。器物本身并不會引起沖突，但在現實的人際生活中，器物發生“裂隙”，都是一個個生活習慣之下的衰敗事件，這是沉默或私人話語的無聊噪聲，只會置身其中的人感到痛苦、沉悶和膩煩。

草樹在《裂隙》中盯緊了“裂隙”發生的原因和發散出來的意義，“裂隙”的發生，意味著原生的結構將永遠消失，每一個“裂隙”里都能寫出一部個人化的歷史來，“裂隙”即峽谷。對“裂隙”的形象化定義，草樹的癥候是戀物癥式的：“壁虎的眼神”“掏空的柴薪”“淤積的傷”“虛掩的后門”“干裂的唇”，這些最微妙的表達形式產生了一種顯然令人不安的后果。一種本質性的溝壑與斷裂，在草樹那里最終被定義為“仿佛有一種饑渴”。這種的“饑渴”換句話說就是一種欲望，既有對于物質世界進步的推動力，又有對精神世界的巨大的破壞力。詩人在這里，只是隱約觸及了一個整部《浮士德》著力呈現的古老命題。

歸根到底，草樹發現了“裂隙”后面的另一重表現在身體政治上的令人生疑的意義：心機。這個聚集著國人精神歷史的構造的詞如“淤積的傷”，一直潛行于我們的生活中，草樹的舉重若輕的表述是，“干裂的唇，開著口，卻說不出話”，給人的感覺像舞臺上的演員不斷地重復著臺詞，但那些臺詞沒有一個字是演員自己想說出來的意圖，演員所引用而非說出的臺詞，只是一系列事先編碼而成的符號，幽靈式互文穿行于文際間隙，會產生一種令人困惑的效果。

家族人物眾多是草樹在《裂隙》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敘事裝置，草樹對家族人物情境的捕捉如攝影機一般，更確切地說，他描寫了一個個人物在一個個情境里所具有的那種詭異的裂隙表情，“一如上司和部下、合伙人或股東”，這是布列松式的對日常現實的揭示，如這首詩的第7節。

“裂隙”之倫理災害在時間的空隙里讓作者“見更多裂隙裂變出廣大無邊的荒原”。草樹的敘事在時態互文中如第8節——以經典類比的方式將時間/空間內的隱藏的結構關系抽離出來，他將艾略特、普呂多姆和莫言的符號元素從詩學和修辭學中放大以強化，他描寫的現實其實是被敘述的現實一種，“有共同的裂隙：‘看不出什么損傷/可感覺它細而深的縫/暗暗在低泣，在增長’”。

不能將時間在《裂隙》中作為一種懸置的敘事裝置，草樹意識到那些尋常的現實裂隙的痕跡，必須服從于一個時間的規訓法則，通過描寫裂隙的發生，他發現，“裂隙”在敘事的時態互文里作為一種故事的元素被動獲得了一種特別的強度。“巨大的裂隙已成為風之聲帶/震顫出漩渦般凄厲的聲音”，在詩的第9節，草樹將之形容為“如惡毒的咒語回蕩”：

那是裂帛之聲，不是語言

那是門縫竄出的火焰，不是巖縫噴涌的清泉

那是巨蟒之音，從某個看不見的裂隙發出

也就是說，如同演奏一段很長的貝多芬的作品經漸強到了高潮的巔峰，然后按作品要求的果斷地轉入“突然的弱”，配器法和強弱法法則啟發草樹從第10節開始到第12節結束，終止了對“裂隙”的描寫而轉向對彌補“裂隙”的討論，這種在適當時機的終止和彌補讓我想到已故詩人、批評家陳超提出過的一個概念：“個人化歷史想象力”，即“……詩人從個體的主體性出發，以獨立的精神姿態和個人的話語修辭方式，去處理具體的生存、歷史、文化、語言和個體生命中的問題……”。

第10節，補鍋師傅“打磨著裂隙”；第11節，“如今我深味這裂隙的沉哀卻惜無/補鍋匠的手藝：這不能清洗、撣灰/不可觸摸的將碎之物”。草樹這首《裂隙》果真能給我們的閱讀留下深刻印象么？我個人的看法，草樹在這首詩中設置了場景，而且這些場景中的很多細節都非常重要，這也是一個杰出的詩人對自己的基本要求。如同本文開頭的引用：“問題只在于：這究竟是怎樣一些場景和細節？”我想說，以草樹一貫的并不以艱深晦澀為特征的風格，他擅長以隱晦方式來表明他的現實主義態度以重構這個“裂隙”叢生的世界，“盡管我也拖著一條斷裂的尾巴”。

“愿這裂隙，生出新柳，”“如泉穴，如生殖之門，如小鳥的喉嚨”，《裂隙》的結尾還是看重道德的一面，這顯示了草樹對怪誕的和在厭惡情感下寫出的東西的一種抵消；的確，這首詩令人不快的不止是詞的古怪外形，還有處于惡意邊緣的語調，以及令人費解的經驗碎片，盡管草樹還顯示出了令人吃驚的粗暴，但終歸他發展出一種睿智公正的歷史觀，在這里，草樹以他對那些熟悉的事物的存在的敘述，確保了他的天真無邪的真誠。

值得一提的是，草樹最終確定的《裂隙》文本，去掉了最后3節，也許他意識到這三節類似游離于“裂隙”外的一種旁白，不是增強了詩的強度而是一種抵消，他情愿保留一種容易令人誤解的、徘徊在惡意附近的語調，以保證“裂隙”這個詞生成的聲音、形象以及一種異化的倫理世界的獨立自足。事實上，當你被文本的呼吸逼到前面所述的懸崖邊緣的境地，恰恰發現一種“沉哀”的情感，它在最后溢出來，呼應了詩的開篇中補鍋匠那長長的調子，補鍋匠之所為，也就有了某種拯救的意味。

趙卡，原名趙先峰，1971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從事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