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
上 卷
1.廢墟
廢墟在通往石頭新寨的路上。誰也不好界定這片廢墟屬于哪個寨子,是中寨還是石頭新寨。
廢墟當中住著的那個人是什么時候住進來的,中寨的人說不清,石頭新寨的人也說不清。根據兩個寨子里的人記憶,他來了有一些年了。打從見到他的時候起,人們的印象,他就是又臟又黏的長頭發連同蓬亂的胡子。他不與寨子里的人來往,所以沒人知道他叫什么,多大年紀,是從哪里來的。
南糯山一路上來,右手方向一直有一條幽深的溝壑。這是南糯山的主溝,也就是說整個南糯山的降水都要匯集到它這里,最終注入流沙河。說它是主溝名副其實,它很深,非常之深。
溝的兩側各有一個寨子,就是剛剛說到的中寨和石頭新寨。兩個寨子隔溝相望,相距不過幾百米,中間卻沒有一條哪怕是一腳寬的路可以相通。所以從中寨到石頭新寨要繞很遠的路,至少四五公里。所以這兩個寨子剛好應上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句古話。
左手方向的大山是南糯山的主脈,所以在中寨之上還有半坡老寨,多依寨和埡口老寨、新寨。右手方向當然就是南糯山的支脈了,在石頭新寨之上翻過梁子,只有一個小小的僅幾戶人家的拔瑪寨。
廢墟位于主溝的兩側,居于中間偏上的位置。
主溝再向上,一直到溝的盡頭大約三公里處,則是歷史悠遠的石頭老寨。說它歷史悠遠,石頭老寨的竜巴門可以做證。門上的刻字清晰地告訴人們:(寨子)始于1644年。
據寨子里最老的別樣吾講,他很小的時候寨子里來了幾個外人,有兩個還是黃頭發,說一種他聽不懂的話。他們在山上轉了好多天,最后選定了地方。
別樣吾的年齡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從兒孫的年齡去估算,他應該有八九十歲。問他很小的時候是幾歲,他說不是一歲就是兩歲。
沒人相信他會記得一歲兩歲時候的事情。
選定的那個地方就是現在的廢墟。那些人很快就在那個地方建了房子,是用石頭和紅磚建的。那是寨子里的人最早見到的磚房。這之前的尼人住的都是干欄式木樓。
這樣的房子他們一蓋就是一大片,有的高有的低,雜亂地分布在溝兩側的坡地上。蓋那些房子的時候,那兩個黃頭發的人一直都在,而且一直在工地上指手畫腳。他們的話他不懂,漢人的話他懂一些,所以他知道那兩個人說的也不是漢人的話。
就按他說的,那是他一兩歲時候的事,倒推八九十年應該是20個世紀三十年代前后。
他說那些房子很奇怪,他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房子,他們不懂那些外人打算拿這些房子派什么用場。后來發現也沒什么神秘的,他們不過是用來做茶。
做茶是尼先人祖祖輩輩都在做的事情。他們不明白的只是,為什么要造這些奇奇怪怪的房子。做茶就做茶唄,在那樣的房子里做出來的茶很了不起嗎?
外人叫尼人做茶的地方為初制所,叫自己做茶的地方為茶廠。他們會把自己的茶用熱氣壓成坨或壓成餅,然后把茶坨茶餅用紙包起來,看起來很不一樣。
那時候他們人很多,那里很熱鬧。他們用錢收購尼人的茶青,山上的一大半茶青都被他們收去了。他們做茶的方式也與尼人不一樣。尼人做茶只是一個人兩個人而已,他們是很多人排成一排兩排三排,很多人同時炒制,很多人同時揉捻,很多人同時晾曬。他們一季要做很多很多茶,用汽車拉出南糯山。
汽車也是他們帶上山來的新鮮物件,此前尼人從沒見識過。見多了他們便也不覺得新鮮了。
改朝換代以后,茶廠著實熱鬧了一陣子。后來不知什么緣故,人漸漸散了,之后的許多年里,它們慢慢傾圮慢慢坍塌,就成了后來的樣子。別樣吾是僅存的可以說得出廢墟前史的人,所以只能當他的話是真。真也是真,假也是真。
當初建茶廠的時候,他們也同時在溝口建了一座磚石結構的橋。茶廠成了廢墟,橋卻依然在用。它是中寨通往石頭新寨的必經之路。而且由于有了橋,這條主溝的上半段已經被填埋了,在其上建起了廠房和若干幢曾經住人的平房。再向上幾百米處則是石頭老寨的民居。也可以說這座有八九十年歷史的老橋,便是南糯山主溝的溝口。廢墟就分布在溝口的兩側連同上方這一片區域。
說它是廢墟,是因為它幾十年前已經被廢棄,幾十年里沒人居住,著著實實成了一片鬼屋。
一大片沒人住的房子,說它們是鬼屋再恰切不過。而那個身居其中的長胡子長頭發的男人,既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也沒人知道他的年紀和稱呼,跟鬼也沒有什么兩樣。只不過他見了人從不躲避,這一點跟常說的鬼不太一樣。他其實很少出廢墟,很少與人碰面。
從路上橋上經過,不大能看得出廢墟的面積。只有走進去才知道茶廠的規模相當大,僅廠房部分就有兩大塊,是并排的兩個獨立的院落,都在橋和路之上。廠房的左邊坡上有兩排平房,右邊坡上另有一排,有一座已經銹蝕殘破的鐵橋與廠房的二層相連接。
這只是路和橋之上的部分,路邊和下面還分布著幾排平房,明顯是當年住人的處所。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就住在最下面一排的破房子里。
從中寨一路過來到石頭新寨路很長,而且途中沒有人家,所以當地的人們經過廢墟的時候多半在車上,廢墟只是途中的風景,一閃即過。很少人徒步,所以人們在此停下逗留的機會也少。正是這個原因,讓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的底細不為人知。人們只是知道他在這,只是知道這里有這樣一個人。
由于他臟兮兮的外貌和怪樣子,即使有人跟他遭遇,也會盡可能地與他失之交臂,不會有任何溝通和交流。就像面對一只被車軋得血肉模糊的老鼠那樣。
中寨是個小寨子,總共不到二十戶人家。家家戶戶都以普洱茶為主要生計。前面說到的別樣吾是寨子里的人瑞。別樣吾年輕的時候曾經是遠近聞名的祭司,后來政府反封建迷信,他自己放棄了這重身份。
到了這個年紀他已經很少出門。但是廢墟里住著一個怪人的消息,還是傳到了老爺子的耳朵里。他耳聾,無論誰跟他說話都要說上兩遍三遍,所以晚輩們都不愿意跟他聊天。
但凡人上了年紀,不知不覺中便都染上了愛打聽的毛病。別樣吾也愛打聽,尤其愛打聽那個怪人。偏偏人們對那個怪人普遍缺乏了解,沒有人能給他一個清晰明確的回答。這就更增加了老爺子心中的迷惑,越問不明白越想問,越問就越問不明白。
糾纏在這樣一個怪圈之中,老爺子寢食難安。
別人很難明白他為什么如此關心那怪人,因為沒有誰會關注一個很老的老爺子的心思,也沒有誰關心廢墟和怪人。雙重的忽略導致了老爺子的焦慮。
人們早已經忘了別樣吾曾經的身份,六十多年以前的祭司。可以說當年那是一個顯赫的身份,而且它屬于他的家族,幾百年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一直傳到他。他是南糯山的末代祭司。
現在事情可能清晰了許多。一個昏聵得已經忘了時間和年齡的老人,打聽一個乞丐,那情形很像是癡人說夢。但是一個曾經的祭司關心一個廢墟里的怪人,這樣聯系起來就有諸多的想象紛至沓來。
2.祭司知道
這個世界的事情就是這樣,該誰知道的事情誰自然會知道。一個住在大山之上種茶的山民不必知道國家信息產業部的部長是誰,沒有人會詫異或有疑問,因為他沒有知道的必要。正如中寨的其他人不關心那個怪人一樣,他們同樣不必知道他是什么人。
但是別樣吾老爺子不在此列,他對什么人什么事發生興趣,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雖然年事已高,別樣吾還是決定自己走一遭。去廢墟的那段路雖不算遠,但對于一個耄耋之年的老者也絕不能算近。出了寨子是那間廢棄已久的小學校舊址,再往前兩百步就是那個岔路口。從岔路口開始就下了水泥路,前面就都是凹凸不平的土路了。
雨季剛過,例行的雨季后修路還沒開始。在先前的四個月里,每天每天都有至少兩場三場瓢潑大雨,海量的山水將大山劃出了一道又一道彎彎曲曲的水溝,令原本是澄沙泥的土路坑坑洼洼坎坎坷坷。這樣的路,車行會很難過,人行也腳高腳低磕磕絆絆。
老爺子沒找晚輩相伴,一個人走很辛苦。孫子早就為他備了拐杖,但是他出門的時候故意沒帶上它。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要走那么遠的路。
畢竟老爺子原本就是土生土長的山里人,盡管有些艱難,但是這樣的路難不倒他。他已經知道那個家伙住在路下,所以他不必走冤枉路到上面去找他。無論山上山下的廢墟都已經日久年深,沒有進出的便道。對于他這個年齡的老者,在沒有路的山間行走是很艱難的事。走冤枉路是老爺子所不能接受的。
路的下面老房子比較少一些,相對通行的難度也少一些。但他還是要穿過那些荒草間雜的野芭蕉林。
他們說那人在最下面一排,也就意味著他要兩次去到高臺之下。山上的房子都是這樣,一排房子一片臺地,下面一排房子又是一級臺地,再下面還是如此。每一級臺地至少有一層房子的高度(大約三四米),而每一級臺地之間的土階梯早已經荒頹了,根本不適合那么大年紀老者的上下。
別樣吾望而卻步,他下不了決心去冒這個險。每個高齡老人都知道,自己已經過了可以跌跤的年紀,他們會千方百計避免讓自己跌跤。況且他已經累了,于是他在土階梯上面坐下。一旦坐下,主意就來了。
“你在嗎?你在下面嗎?”
這果然是個再好不過的主意,因為他馬上就聽到了回應。那個聲音相當沙啞。
“在。我在。你是找我嗎?”
“找你,我找你。我是中寨的,我是別樣吾。”
看來自報名號沒能幫他什么忙,因為對方沒接他的話。但是那人也沒讓他等很久,那人很快在下一級土臺上露出了頭,接著是整個身子。他們看到了彼此。
“你是找我嗎?”
“你不知道別樣吾嗎?”
對方懵懵懂懂,搖頭。
老爺子眼盯盯地看著他,足足有兩分鐘。之后點點頭,似乎在辨別和認定什么。
“我認識你。我說我認識你,你信不信?”
怪人搖頭:“我不認識你。我肯定沒見過你。”
“上來說話吧,我腿腳不方便下去。”
“你有什么事嗎?”
他一邊從土階梯往上爬,一邊盯著老爺子。
別樣吾說:“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我聽到他們說你,他們說你住這里。你住這里很久了嗎?”
“我不記得時間。有一段時間了。”
“他們都不認得你。新寨那邊沒人認得你,中寨那邊也沒人。你在兩個寨子之間這么久,卻沒人知道你是誰,除了我。”
“你知道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知道你是誰,我才過來找你。”
“你這么大年紀,專門從中寨過來找我?我不明白,你我沒見過面,你怎么會知道我?還有,你和我都是與別人不相干的人,你找我干嗎呢?”
“雖沒見過面,你和我還是有一樣共同的東西。你知道你有,你不知道我也有。現在你知道了。”
“老人家,你的話我不明白。”
“認真想一想,再想一想,你就明白了。”
“你說的是……《雅尼讓》?”
“我說你認真想一想就會明白,是吧。現在你知道了,為什么我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我會過來找你。讓我告訴你我是誰。我是中寨的別樣吾,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嗎?”
怪人怔了許久,似乎陷入了玄想。
“你是中寨最后的那個祭司。”
“這就對了。你當然沒見過我,但是你阿爸肯定見過我。我和你阿爸是……”
“不,不是我阿爸,是我爺爺。阿爸早死了。”
“你是貢決的孫子?”
“貢決是我爺爺。”
“你爺爺是我的好朋友。小子,你知道嗎?我和貢決一道獵過熊,好大的一頭熊。”
“那張熊皮就睡在我身下。爺爺的東西都沒了,只剩了那張熊皮。別樣吾爺爺,我們別坐在這說話,我背你到房里去。”
“好啊好啊。正好去看看那頭熊。真的老了,當年能殺死一頭熊的英雄,如今連個土臺也下不去了。”
他很強壯,背一個像別樣吾這樣瘦骨嶙峋的老人簡直不在話下。他把別樣吾輕飄飄地舉起來,直接放到肩膀上。老爺子打心里樂了,他只有五歲以前才有這樣跨騎在大人肩膀的待遇。五歲以前,恍若隔世啊。
老爺子抱緊他的額頭,就如同一個五歲的孩子。這樣他就可以閑出兩只手,在需要的時候伸手扶一下身后的土階梯。從兩段土臺下來,他就把別樣吾托舉之后放到地上。說實在話,騎在他肩膀上又要下土臺,老爺子有點暈。這比他站在自家陽臺上朝下看還要高,而且陽臺是不動的,人的肩膀一直在動來動去。還是站在地上心里才踏實。
貢決的孫子在房子前面和側面種了些菜,有常見的綠葉子菜,也有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這些。老爺子看得出來,他不缺菜吃。陽光很厲害,他們不能夠坐在太陽底下。他把老爺子讓進房間,拉一個竹凳安頓老爺子坐著。那個房間的一角是火塘,兩根比胳膊粗的未熄的柴棒泛著暗紅,火焰之上吊著黑鐵鍋。
貢決的孫子用竹舀子從鐵鍋里舀出開水,為老爺子在竹筒杯里沏茶。奇異的茶香氣馬上沖進鼻子。
別樣吾說:“做茶還是你們厲害,我們尼人再怎么做也做不過你們。”
“你們的茶也好啊。茶賣得好,家家都蓋新房子,還買了汽車。爺爺,你買了汽車嗎?”
“我這個年齡開不了車了。孫子買了。四個孫子,有兩個買了。我要坐車坐孫子的車。”
“老人家真是好福氣。可惜了,我爺爺沒這樣的好福氣。他死得早,他孫子也沒你的孫子能干。”
“別這么說。小子,你叫什么?”
“貝瑪。是爺爺給我的名字。”
“貝瑪,哈哈,這個老東西,他膽子不小啊。小子,你知道貝瑪是怎么回事?”
貝瑪說:“爺爺說過。”
“他怎么說?”
“爺爺說,有一天我會見到祖先,會和鬼和神說話。他說那是我的命。”
“那你阿爸怎么說?”
“阿爸死得早,我沒出生阿爸就死了。阿爸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他。爺爺說,我家的男人命短。”
“你爺爺的命不短了,他過了五十了吧?”
“五十三。爺爺說他的命是家族里最長的。他死的時候一直在笑,奶奶把他眼睛合上,可是合不上他的嘴。他的嘴一直在笑。”
“那個老東西,他就是愛笑,”老爺子看見了貝瑪鋪上的熊皮,“這就是那頭熊吧?”
“就是它。別樣吾爺爺,聽你剛才的話,它是你和我爺爺一起打的?”
“一起打的?真是笑話。那老東西除了裝神弄鬼,膽子小得連一只雞也殺不了,還非要跟著我去打熊。結果怎么樣,還不是賠上了一條胳膊,差點連命也搭上。要不是我一刀砍在熊眼睛上,血把眼睛糊住了,那老東西的命早就保不住了。他那年才十九歲。”
“熊不是我爺爺殺的?可是他一輩子都在吹他殺了熊,沒人不信他,因為他有熊皮做見證。”
“熊一掌拍在他肩膀上,胳膊給拍斷了,肩膀上的骨頭都露出來。他當時就給嚇癱了,他怎么殺熊?后來他問我要這張熊皮,他說丟了一條胳膊,留下這張老熊皮做個紀念。他這么說了,我還能說什么?”
貝瑪開心地笑了:“我爺爺真逗。”
別樣吾也笑了:“有他在,誰都會很開心。小子,他說你有一天會見到祖先,你見到了嗎?”
“每天都會見到。他們都像爺爺一樣,都很開心。他們每天夜里都會來,來了又吵又鬧的就像孩子。他們已經成了我的朋友。”
“小子,你真是好運氣!叫人羨慕啊。”
別樣吾出身祭司世家,世世代代以侍奉祖先為職業。能夠見到祖先,被視作最大的幸運。他已經度過長長的一生,這樣的幸運總共不過七次,平均下來十年也沒有一次。他說羨慕是由衷之言。
貝瑪說:“可是我不懂,那些祖先為什么找我。我想他們絕不會無緣無故來,他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爺爺,你見多識廣,你說他們為什么來?”
“你說得對,凡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就像你的出現,你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我一直都在啊。先是在老寨那邊,后來奶奶和阿媽讓我下來,我就下來了。”
“你是說你奶奶和你阿媽都還活著?”
“活著呀,而且奶奶的身體很硬朗。奶奶讓我下來;阿媽讓我放心,奶奶有她照看。”
“你奶奶讓你下來,這就對了。你不下來的話,我就不會聽到他們說你;聽不到他們說你,我也就不會過來找你。對了,就是這么回事。”
“我還是不懂。我不知道你,你也不知道我。你只是爺爺的朋友,你沒見到我也沒什么相干啊。”
“這個你就不懂了,這就是命。見到你是我的命,認識我也是你的命。所有這些都是命里注定的。你信不信,我還知道你奶奶叫你下來做什么?”
“這不可能。奶奶只對我一個人說過,連對我阿媽她都沒說。奶奶在老寨那邊不見任何人。”
“這個老太太,她有一百歲了吧?她比你爺爺還大九歲呢。她是不是告訴你,讓你一個人住,讓你種上49棵茶樹,讓你在茶樹下茶的那一年回布朗山,娶一個女人回來生兒育女?”
“別樣吾爺爺,你真是神了,什么都知道。”
“我沒你說的那么神。連這么簡單的事情都不知道的話,我還有什么資格做祭司?可能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家族世世代代是單傳,一輩人只生一個,都是男孩。你們不能跟外邊的人通婚,所以男孩子一定要回你們的老家,回布朗山去娶老婆。”
“別樣吾爺爺,你慢慢說話,你喘得很厲害。”
“很久沒一下子說這么多話了,沒人聽我說。”
“我聽,你別急,慢慢說。我聽你說話。”
“我要說的話也就這些了。你的茶樹下茶了嗎?”
“春茶還沒有。估計快了。看看來年吧。”
“下來這幾年,你回去看過你奶奶嗎?”
“奶奶不讓。奶奶說活著就不能再見面了,她快死的時候阿媽會來接我,我和阿媽兩個去送她走。”
“那個老太婆已經成精了,她才不會那么早就死呢。也許你死了她還活著,你信不信?”
“臨走之前我也是這么跟她說的。奶奶就說,那也好啊,反正不是你送我,就是我送你;活著我們就不見了,死了再見吧。”
“這個死老太婆,跟自己的孫子說這樣的話。”
“可是她又說,你離死還遠著呢,你先要種了樹,要等樹下茶了才能去娶你的女人,你的女人要生了孩子你才有資格去死。到了那時你不死也不是不可以,你有壽數的話你還可以接著活下去。唉,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啦。”
貝瑪說剛才這段話的時候,神態和聲調忽然就變回到老太婆,仿佛還活著的奶奶附了他的體。
別樣吾說:“死老太婆,借你孫子來嚇我是嗎?”
“別樣吾爺爺,你在跟我奶奶說話嗎?”
“人是不能活過一百歲的,過了一百歲就成了妖精了。這個老不死的,聽說她還活著我很開心。”
“我就覺得奶奶不會死,永遠也不會死。還有一件事我弄不明白,她身體好好的,為什么要攆我下來,一家人住在一起不好嗎?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
別樣吾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想想也能夠想清楚。你是大人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你要有你自己的家。原來那個家屬于你爺爺你奶奶,不是你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這么說我就懂了。”
“還有,你是不是下來以后才見到祖先的?”
“是啊。那些祖先還告訴我,這地方是原先的谷神房,他們的祖先建的谷神房。”
“你知道嗎?你奶奶趕你出門,就是讓你成為貝瑪。在你奶奶和你阿媽跟前,你永遠成不了貝瑪。她們兩個是你的保護神,她們擋住了祖先。你只有離開她們,祖先才會到你的身邊。”
“你慢慢說,你又喘了。”
“你奶奶明白了這個道理,或許是你爺爺的魂魄在教她明白,所以她趕你下來,所以你才見到祖先。”
“別樣吾爺爺,我的祖先和你的祖先,他們也是朋友嗎,就像你跟我爺爺那樣?”
別樣吾想了一下:“怎么跟你說呢——就像這些樹。山上的這些樹,每一棵都不一樣,而且有不同的品種。它們各是各……再幫我加點兒茶。”
貝瑪為他將竹杯斟滿。
“一棵樹就是一棵樹,另一棵樹是另一棵樹。但是所有這些樹的根,都是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祖先是樹根,樹根不分你的還是我的。祖先只有一個。”
“就是說我見到的祖先,他們也是你的祖先。”
“就是。祖先就是祖先,不分你我。”
“真有意思。你是我爺爺的朋友,你從來沒見過我,可是我卻和你的祖先是朋友。真有意思。”
“說祖先的時候,一定不要說你的還是我的。”
“記下了。爺爺你放心。你走了這么遠的路,你也見到我了,你一定還有別的話要說。”
“沒有啊,我就是來見你,就是要跟你說剛才我說的那些話。你和我總有見面的這一天。”
“不會就只是見一面吧?如果沒別的事,只是見一下面,這樣的見面又有什么意義呢?”
別樣吾說:“我覺得很有意思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貢決的后代,但我沒想到你不是兒子,是孫子。對我來說,兒子和孫子也沒有什么不一樣。”
“你老遠過來一趟,就是想見一下貢決的后代?”
“是啊,貢決是我老朋友,我見見他的后代,不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嗎?你怎么會覺得奇怪呢?”
“就是很奇怪。你年紀很大了,對你來說見誰不見誰都沒什么要緊,你根本不必來見我,我只是你一個老朋友的孫子而已。你的老朋友有兒子有孫子,也許還會有重孫子,他們是誰與你毫不相干,是吧?”
“你說你的。”
“你來見我是有風險的。路不好走,你也許會崴了腳。我住下面,你下那些土臺也許會摔倒。老年人摔倒很容易傷了筋骨。土臺那么高,你一個人也許爬不上土臺,爬不上去你又能怎么辦?這條路上人少,喊人喊不到你又能怎么辦?你擔了那么多風險,就為了與一個不相干的人見一面,我搞不懂你為什么。”
“你這么一說,連我自己也搞不懂了。不過聽我一句話,我相信是祖先讓我來見你。你不懂,我不懂,祖先應該會懂。你再見了他們,不妨問問他們。”
“問問祖先?你說是祖先讓你來見我?”
“我自己也搞不懂,我為什么來見你。我認為這是祖先的意思,祖先一定知道,你不妨問問他們。你不是每天睜開眼睛之前都和祖先在一起嗎?”
貝瑪又為別樣吾添茶。別樣吾說他該走了。
別樣吾運氣不錯,他來的時候貝瑪剛好在,所以他不必自己從兩級高高的土臺上下去,所以他在走的時候,也不必喊人幫忙,也就免去了喊不到人的窘況。所以說別樣吾運氣不錯。
中 卷
1.祖先怎么說
貝瑪沒告訴別樣吾爺爺,祖先是什么模樣。他怕嚇著老人家。雖然老人家熟悉他爺爺,他相信老人家一定不熟悉祖先的樣子。
老人家一定以為祖先也是人,其實不是。也許祖先活著的時候是,但是祖先早就沒了肉身,留下的只是魂魄,所以祖先保留下來的只有一張臉而已。每一個祖先都只是一個云朵,一個有著人臉模樣的云朵。
別樣吾爺爺的樣子,讓他覺得似曾相識。貝瑪可以肯定自己從沒見過他,從沒見過的人,怎么可能似曾相識呢?但他的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對了,那么多祖先跟他一起玩鬧的時候,有一張臉就是這副模樣!找到了方向,貝瑪的腦子里會很快將那張臉定格。他很早就發現自己有一種極特殊的本領,但凡他見過的,只要他聚精會神去想,那個影像便會被強調出來,在他的腦海中清晰,再清晰。他能夠抓住自己記憶當中任何一個東西,哪怕它已經很模糊,他還是能把它找出來,并且緊緊抓住。
那張與別樣吾爺爺相似的臉,就這樣被他挖出來,抓住了。它比別樣吾爺爺要年輕很多,或許那是他的兒子?不對,它是祖先,也許反過來,別樣吾是它的兒子?不,它太年輕了,它更像是別樣吾的兒子。
貝瑪先前沒問別樣吾的家人,但從對話里知道他有四個孫子(而且有兩個已經買了汽車)。他是爺爺的朋友,他的年紀至少應該和爺爺差不多。那么大年紀的人,即使有兒子死了也沒什么奇怪。
如果別樣吾爺爺的兒子死了,那么他兒子的魂魄也一定會加入到祖先的隊伍中來。貝瑪這樣認定。
這個晚上貝瑪果然又見到了那些祖先。
那是一支龐大的隊伍,誰也搞不清楚他們有幾百幾千人。他們都是些舞蹈高手,他們的舞臺就在月亮之下,在那些高低錯落的喬木灌木和荒草之中。他們的音樂是無聲的,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單曲,所以他們的舞蹈不是那種整齊劃一的,而是每一個舞者跳著自己的舞步,有自己的節奏和韻律。
貝瑪與往日不同,他沒心情與每一個遭遇的祖先互相招呼,今天他有自己的目標和焦點。
他運氣很好。他一直運氣不錯,總會心想事成。他和那個祖先遭遇了,那個祖先就是他的目標,他在這個夜里的焦點。他比別樣吾爺爺的臉圓一點腴潤一點,也就是說當真要年輕。但是臉上的每一條笑紋,眼角的每一條褶皺都一模一樣分毫不差,只不過要淡一些淺一些。貝瑪相信那只是年齡本身的魔術而已。
他決定與這位祖先搭話。他沒把握它會不會應允。
他說:“我今天見過一個中寨的人。”
它說:“中寨也是我的家。”
他說:“那個人跟你長得很像。”
它說:“那也許就是我的后人。”
“可是他比你年紀大得多,他很老了。”
“后人的年齡大小也沒什么關系。”
“我是說,有些時候兒子會死在阿爸前面。”
“你說的不是我。我死了整兩百年了,我阿爸算是長壽,也死了兩百十七年。”
“也許你說得對,那個很老的人是你的后人。他雖然很老了,但他還活著。他一定是你的后人。”
“我對我的后人沒興趣。他那么小,我從來沒見過他,對我來說他根本不存在。”
“你的話令人心寒,誰會不關心自己的后代呢?”
“人會關心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如果看到了也會關心,差不多到此為止了。孫子的孫子已經跟你沒一點兒關系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祖先,我想問問,你的后人,那個年齡很大的人,他忽然找到我,說要見我一面,可是為什么呢?”
“你的問題是問他的,他應該告訴你。”
“他說他是我爺爺的朋友。可是我不懂,我爺爺的朋友來見我有什么意義呢?”
“跟你一塊玩兒唄。你不是也跟我一塊玩兒嗎?”
“對了,我還想問,你曾經是祭司嗎?”
“我是,曾經是。活著的時候我不知道,當祭司一點不好玩兒。你活著不是為了自己,全是為了別人。”
“你的那個后人也是祭司,他叫別樣吾。對了,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嗎?還有兒子的名字孫子的名字?”
“我叫尊盤風,兒子叫風西丙,孫子叫西丙亥。孫子還有個兒子我也見到了,我活了74歲。”
“西丙亥的兒子呢,他叫什么?”
“好像叫……叫什么來著,我不記得了。”
“是不是叫亥別樣?”
“亥,別,樣,就是亥別樣。”
“這就對了。這個老人家是亥別樣的兒子,叫別樣吾,正是你孫子的孫子。”
“盡管你想方設法把這個人跟我扯上關系,我還是沒一點兒興趣。我先前已經跟你說過,孫子的孫子已經跟我沒一點兒關系了。這樣的話題一點兒也不好玩。”
“祖先,我知道我讓你煩了。你別生我的氣,有些事情我不懂,后人不懂的事情問祖先不應該嗎?”
“應該。我只是不喜歡你繞來繞去。你不用把某一個人一定跟我扯上關系,有什么你盡管問。”
“祖先和我們后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別人的祖先也會是我的祖先嗎?或者反過來說,我的祖先也是別人的祖先嗎?”
“你這句話可以反復說,可以正著說,也可以倒過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是祖先,你們是后人,是誰的祖先或者是誰的后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還有一個問題。我還活著,而且我隨時隨地會見到祖先,這一點別的活人都做不到。我的問題是,一個祭司忽然來找我這樣一個人,為什么呢?”
“你把我難住了,我一下子沒辦法回答你。但是答案我好像知道,可我不知道我把那個答案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需要找到那個答案,才能回答你。”
居然還有祖先回答不出的問題,貝瑪絕想不到。也不怪他自己想不出別樣吾為什么來見他,原來這是個很難的難題。得出這樣的結論讓貝瑪松了一口氣。
祖先在貝瑪的心里無異于神仙。依照他對神仙的理解,應該沒有什么問題是神仙回答不了的。在知道了尊盤風的年齡之后(74+200=274),貝瑪已經將他劃到了老神仙的行列。連老神仙都回答不了的問題,那一定是一個天大的難題。而天大的難題居然是他提出來的,令他對自己肅然起敬。
爺爺就曾經說過,聰明的男人要會提問題,提的問題越難,提問題的人就越聰明。
貝瑪還是不信自己的問題有那么難(自己有那么聰明),他假設尊盤風的年齡太大(274歲)記憶力下降,只是一時忘了答案而已。也許明天再見面,尊盤風就找到了答案,這個懸念不用等很久,明天入夜就可以見分曉。當中只間隔一個白天。
由于兩個人都在主動找對方,貝瑪和尊盤風在第一時間又見面了。尊盤風顯得比貝瑪更急切。
尊盤風說:“小子,我有一個故事給你。”
2.祖先祭司的困頓
你知道的,南糯山是個好地方。這里夏天不熱,冬天也不冷。南糯山上到處是泉水,到處是參天古木,到處是茶園,有各種各樣的動物,還有我們尼人。
尼人到南糯山也有幾百年了。我們和山上的森林成了朋友,我們照料那些茶園,我們的朋友還有那些動物。我們從遙遠的寒冷的孤獨的北方過來,這里對我們來說就像天堂一樣。我們尼人已經把這里當作是自己的家園。
當然我們不清楚,祖先當年是怎么在山上落腳的。聽說這里原本是布朗人的地方,山前山后的那么多大片茶園都是布朗先民種下的,種茶原本就是布朗人的傳統。我們不知道尼人的先民與布朗人的先民之間發生了什么,是布朗先民先行離開了,還是尼先民用武力趕走了布朗先民。
尼人沒有自己的文字,布朗人也沒有,所以沒有文字記載,南糯山在幾百年前發生了什么。是一場戰爭,還是一個種族的遷徙,之后是另一個種族的遷入?
南糯山最早的寨子應該是石頭寨。我懂事的時候,石頭寨有三十幾戶人家,除一戶之外是清一色的尼人。那一戶人家在寨子最高的地方,他家里有一眼山泉水,有胳膊那么粗的水柱一直流個不停。那戶人家的下面有一個水塘,周圍都是他們自己的大茶樹。他們是整個南糯山唯一的布朗人。他們不和尼人來往。
中寨在石頭寨下面,我的家在中寨。我阿爸是南糯山的祭司,阿爸的阿爸也是。
很奇怪,中寨世代不出巫師。巫師總是出現在山上的石頭寨和半坡寨。半坡寨在東面,石頭寨在西面,石頭寨比半坡寨要高許多,巫師也出得更多。
山上的人家遇到了問題,首先找的就是祭司,再由祭司去聯絡巫師,共同為遇到問題的人家解決疑難。為什么巫師都出在山上而不出在半山?我小的時候問過阿爸。阿爸說可能是山上離太陽更近吧。阿爸說得不是很肯定,但我更愿意接受他的說法。離太陽更近。
你一定聽說過《雅尼讓》。就是我們尼人的法典。你知道我們尼人沒有文字,《雅尼讓》就是通過祭司的家庭傳承下來的。父親傳給兒子,兒子再傳給自己的兒子。那種傳授是口對口的,父親要先背下來,再一字不錯地教給兒子,兒子也要背下來,就以這樣的方式往下傳。我們做什么事情都必得按照《雅尼讓》的規定,一定不能出錯,一定不可以隨意改變。
祭司的問題在于,他自己見不到祖先。遇上了《雅尼讓》沒有提到的難題,祭司要向祖先請示。因為祭司自己見不到,所以他要通過巫師才行。沒有巫師,祭司便沒有辦法去得到祖先的指示。所以巫師是祭司的搭檔,祭司同時也是巫師的搭檔。
你知道,尼人遇到的最大難題就是死亡。死亡也是世界性的難題。據說在非常遙遠的西邊,有個叫莎士比亞的智者就提出過死亡的問題,他說的是,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每個人都活著,或者曾經活過,所以活著算不上是一個問題。但是死去不同,對活人來說,死亡比任何問題都更大。
尼人活著的時候,不管他們在什么地方落腳,他們都要先考慮到死后的歸宿,所以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找墳山。墳山不只是自己死亡之后的歸宿,也是讓祖先落腳的地方。我們尼人不供神不供佛,我們關心的只有祖先。所以做了祖先以后,尼人很開心。
就像我現在這樣,我早已經是個祖先了。
《雅尼讓》里記載最多的內容就是關于死亡的。《雅尼讓》的出現比西邊那個叫莎士比亞的早得多,可以說我們尼人是世界上最早關心死亡問題的;我們甚至比東邊的漢人對死亡問題關心得還要多,他們也沒有一部主要論述死亡的法典。
如何尋找墳山,如何分派在墳山中的位置,如何為死者做獨木棺,如何組織送喪的隊伍,如何送往墳山,如何掩埋,凡此種種,在《雅尼讓》中都有詳盡記載。一個稱職的祭司必得熟悉所有的這些細節,因為寨子里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人掌握所有的知識。
你別以為我是在自夸,我只是在告訴你一個祭司的能力和職責。祭司的知識同時也是他的能力。
而他的職責是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他在人們需要他的時候,一定要站在他們面前。他要指揮每個人的位置,指導每個人做他們各自該做的事。所以他光有知識還不行,光能夠背誦《雅尼讓》還不行,對各種難題都必須有現場經驗,不然他便是徒有虛名。
可是許多事情是老天安排的,人的愿望往往被老天置之不理。
我做祭司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因為我阿爸也是個高壽的人,他活了79歲。前面我說過,他比我早死了17年。做祭司的時候我57歲,換一種說法,我做了17年的祭司。
雖然明知道日后要繼承家族的傳統,但我已經習慣了阿爸活著,我從未設想過他有一天也會死。雖然早已經將《雅尼讓》爛熟于心,但我其實對當祭司沒做經驗方面的絲毫準備。我只是在少年時期跟在阿爸的身后去過幾次墳山,成年以后就沒再去過。
那些年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時候的人活得越來越久。阿爸最后一次送人去墳山是他77歲那年。說出來也許沒人會信,在接下來的18年里,南糯山上的幾個寨子竟沒有一個過世的人。也就是說,我當祭司的16年里從沒實踐過送人去墳山的職責。
這種事情先前從未發生過。正常年景,一年送走三五個人是常情常理;也有一整年沒一個人死亡的時候,但是連續這么多年沒有死者的情形相當怪異。
我已經過70歲了,我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有一種想象令我的心充滿恐懼,也許我的祭司生涯連一次送死人的機會都沒有!那樣的話,又如何將祭司的職責連同能力傳授給下一位祭司(我的一個兒子)呢?連我自己都沒主持過送別亡人的大典。這對一個祭司來說是一個天大的恥辱啊。
73歲的那年我做了一個逆天的決定。
我不能夠容忍,在做祭司的16年里我錯過了最重要的祭送亡人的機會,那樣我會成為下一任祭司(我兒子)心中的笑柄,那樣不行。
我決定自己完成一次祭送亡人的大典。畢竟我精熟《雅尼讓》,畢竟我還有少年時期跟隨老祭司(我阿爸)送喪的記憶,我相信有這兩方面的幫助,我一定能成功地完成一次我這一生最重要的祭典。而且我一定帶上未來的小祭司(我的長子),讓他從自己阿爸那里學到第一手經驗,并且把這經驗傳諸后世。
我知道你心里會有疑問,因為你一定聽得出來,這中間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環節。要主持一場盛大的祭送亡人的典禮,有儀軌(《雅尼讓》),有主持人(祭司),有共同參與者(各個寨子的村民),可是唯獨缺了亡者。缺了主角的戲劇該如何開場呢?
這就是我的難題。我必得找到一個主角,我必得找到一個亡者。所以我說這是一個逆天的決定。
3.老祭司的逆天之道
在距今天275年前的南糯山上,就曾出現過這樣一位被玄想折磨到瘋狂的老祭司。他已經73歲,已經做了整整16年祭司,他的身份是父親傳給他的。父親傳給他的僅僅是一個祭司身份,因為他沒有機會去行使作為祭司的最重要職責——他沒主持過祭典。
他不堪忍受這一點,這會讓他在之后的新祭司(他自己的兒子)那里喪失掉顏面。
還不止于此,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祭司,他更為擔心的是,祭典中那些現場指揮的種種細節,會因為缺失傳承鏈條而丟失。那些細節都是祭司的看家本領,之后的新祭司沒有學到,也就意味著那種種的細節永遠失去了。無論如何這都是罪過,是當值祭司的罪過,是祭司家族的罪過。這樣的罪過是不可原諒的。
他叫尊盤風,南糯山當值的祭司。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奇奇怪怪。前輩祭司的高壽(79歲)加上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連續18年無一人過世的盛世,反倒造就了祭司的兩難困境。老天開眼,讓所有人都過得好;可是老天又不開眼,唯獨讓一位已在耄耋之年的祭司為難,讓他不能夠完成上天賦予他的職責。自相矛盾的老天啊!
現在他要鋌而走險了。他既要傳承《雅尼讓》,又要傳承祭司的職責和傳統,傳承是他無可推卸的責任,也是他的天職,他只有鋌而走險。他要做一次祭典,一次完美無缺的祭典。哪怕無中生有去找一個亡者,他也在所不惜。
不要為他擔心。他不至于愚蠢到要去殺一個人。他是尼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溫和最有包容心的尼人;一個尼人絕不會因為任何需要去殺人。哪怕是他必須要找到一個死者,他也絕不會動殺人的念頭。
必得找到一位死者。這樣的前提讓人不寒而栗。
他自己不會去殺人,又沒人自然死亡,怎么辦呢?總不至于是找一個殺人的人去解決這個難題吧。找人殺人其實與自己殺人沒有什么不同,在法律上和道義上它同樣得承受殺人的后果。而且有必要在這里申明的是,這不是個殺人的故事,不用期待有殺人的事件發生。想聽殺人的故事,下一次再滿足你。
尼人有種與生俱來的天性,就是對所有生命的愛意。他們原就生活在大山之上,世代與各種各樣的動物相生相伴。因為生計的需要,他們偶爾也會狩獵,正如人類之間偶爾也會有爭斗有戰爭一樣。狩獵和戰爭是偶發事件,而和平共處則是常態。
所以尼人的村寨附近,你會經常看到各種野生動物的身影。野豬、麂子、花豹、獼猴、黑熊這些大家伙,在四五十年前的南糯山上隨處可見,許多老年人都有親身遭遇它們的經歷。退回275年,當年的情形可想而知。
你猜對了,這就是老祭司尊盤風的主意。好年景里很少死人,但是總會有大動物因為各種各樣的意外而殞歿。他打的就是找替身的主意。
有一只黑熊經常騷擾村民,偶爾會去偷一頭家豬解饞,于是它上了村長的黑名單,大家開會決定殺死這個壞蛋。幾個獵戶圍追堵截,最終讓黑熊一箭斃命。
尊盤風首先想到的是它。
這種事情他不能夠跟別人商量,他只能一個人在心里盤算,盤算清楚了他才會說出來。而且他的話就是最后的決定,不但別人不能夠推翻,就連自己也不能。所以對他來說,盤算清楚了才是第一步。
他馬上發現了問題。
尼人的傳統,人上了年紀要有所準備,所以老年人都有目標,那就是一棵可以做獨木棺的古木。
要送喪前提是有一具遺體,沒有遺體何來送喪?現在遺體有了,可是它太大,有三四個成人那么大。
那么盛放遺體的獨木棺就成了難題,去哪里尋找那么大的一棵古木呢?而且即使找到了,做成了棺槨,要多少人才能抬得動呢?墳山離寨子下面有兩公里,都是一腳寬的路,而且陡峭嶙峋。如此巨大的棺槨,怎么才能運送到墳山呢?
問題還不止于此,上面的難題解決不了,需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化解。首先一個可能是分尸。別的種族也有專門葬骸骨的傳統,但是尼人沒有。極少的種族有只葬頭顱的傳統,但是尼人沒有。沒有哪一個種族會截去尸身的四肢只葬軀干,也沒有哪一個種族只葬尸體的某一個局部,因為任何一個局部都只是一堆骨肉,已經不是一具遺體了。
盤算到了這一步,等于是走進了死胡同。所說的此路不通。以黑熊做替身的計劃就此擱淺。
尊盤風不是沒有考慮過,畢竟祭典需要一具遺體和一副棺槨。無論是麂子還是花豹或野豬,它們的身體形狀都不適于裝進棺槨,都不是理想的替身。循著這個思路往下想,最理想的替身莫過于獼猴了。
問題在于猴子在樹上,能捕獲它的天敵只有花豹。但是山上的花豹數量甚少,人們幾乎幾年也難得見到一只。還有就是,即使老天遣一只花豹過來,剛好花豹有幸捕到了一只猴子,花豹會卑躬屈膝將自己的獵物奉送給尊盤風嗎?想靠花豹來奉獻猴子遺體,無異于與虎謀皮。蒼天啊大地啊,誰來幫幫已經無計可施的老祭司尊盤風呢?
猴子是尼人的老朋友,沒有一個尼人會無緣無故射殺一只猴子,哪怕那猴子曾經偷吃過家里的蔬果。蔬果畢竟是自己種的,采摘下來生命就停止了。猴子吃蔬果算不上罪孽。所以尊盤風也不可能因為需要一具猴子的遺體,就去獵殺(或者委托他人獵殺)猴子。他還是想不出任何辦法去獲得猴子的遺體。
況且猴子也不是好惹的,有不止一個獵戶親眼看到過群猴與黑熊的激戰。黑熊試圖捕獲猴子,猴子不但不畏懼,而且群起而攻之。有的猴子會借著垂藤在黑熊的面前凌空劃過,還揮舞著長臂利爪恐嚇入侵者,令黑熊極為惱怒;更有膽大的甚至騎到黑熊腦后的背部,用利爪撕破黑熊的臉。
猴子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動物,絕不可以輕視。
不消說,尊盤風盡管做出了逆天的決定,其實還是沒能解決根本問題—— 一具可以供他做祭典的遺體。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所謂老天餓不死一只鳥。正當尊盤風一籌莫展之際,一個村民在中寨竜巴門西斜坡上發現了那只死去的老猴子。幾個村民都認得它,它是這里的猴王,至少有二十幾歲的高齡。
猴王是猴子世界的統領,它的意外死亡應該是猴子世界里的頭號新聞。但是猴子世界里的游戲規則我們不熟,我們無法知道它們是否會對它的死因進行調查,無法知道這是一次自然死亡還是一場謀殺,無法知道它的死會對猴子世界的政局產生怎樣深遠的影響。
兩個世界互不相通。這也給了兩個世界里的各自成員以絕對充足的彼此冷漠的理由。
老猴王獨自永遠沉睡在陡坡上,沒有別的猴子來為它收尸,更沒有一場隆重而哀慟的葬禮。我們不用去責備它們,它們自有自己的規則。
這個意外事件也可以有一種喜劇化的理解,猴子自己不為它們的亡者厚葬,或許人類可以幫忙去彌補這個過失。尊盤風誠心誠意謝上天給了他機會。
猴王是個老者,它的身量也不比一個老年人更大,找一個普通尺寸的棺槨,應該不是一件難事。祭司自家的林子里完全可以找得到。
而且猴子與人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也難怪西邊那個莎士比亞的鄉鄰達爾文,誤以為人就是從猴子變過來的。看看它那雙同樣有五個指頭的手,看看它那張眼睛、鼻子和嘴幾乎處在同一平面上的臉龐,看看它的軀干和連接在軀干上的四肢,它都太像是一個人了。不是達爾文牽強附會,畢竟有五個指頭并且可以抓握東西的,只有猴和猿和人。把他們混為一談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達爾文的愚蠢也不是不可以原諒。
在尊盤風長長的一生過程中,他一直是個聰明絕頂的家伙。如果不是老祭司長壽,尊盤風一定會在自己生命當中去扮演一個非凡的角色。阿爸的長壽將這種可能性一天一天地扼殺了。
但凡有過人的聰明,久而久之都會令人滋生出自以為是;人到了自以為是這一步,便會墮入不可救藥的自作聰明的泥淖。這是一條亙古不變的法則,沒有人能夠幸免,即使是聰明絕頂的老祭司也不能幸免。
逆天原本是個壞念頭,任何逆天的想法都壞。
祭司是人的祭司。可以是希臘人的,可以是羅馬人的,可以是漢人的,也可以是尼人的。但他僅僅是人的祭司,他不可以是猴子的,不可以是其他動物的。
尊盤風違反了這個基本法則,所以說他逆天。祭司原本只是人和祖先之間的侍者,也如巫師是人和祖先之間的使者一樣。但是祭司的傳統同時又把他塑造成一個權威,塑造成一個缺乏監督機制的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人,沒人能質疑祭司的決定,巫師也不能。
一個直接的后果,就是沒有誰去指出和糾正祭司的錯誤。祭司就此成了一個沒有錯誤的人。
尊盤風決定為猴王做一場送喪大典。
當時的巫師剛好是那個石頭寨獨居的布朗人奇力。巫師不是以家族方式傳接的,誰成為巫師由上天去決定,誰都不可能去走上天的后門。
只有巫師才有能力見到祖先,只有巫師才能夠自由地與祖先的魂魄來往和交流。而這種能力不是誰先天就具備的,也不是誰通過某種方式可以后天去修煉得到的。既不是先天稟賦,又不能夠后天修煉,可以說巫師的功德是高深到深不可測的。
普天之下唯有極少數人具有如此的非凡之力。
譬如西藏《格薩爾王傳》的說唱藝人扎巴就是這樣的奇人。他沒受過任何意義的教育,生而愚鈍寡言不諳世事,在別人眼里與白癡無異。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病(據他自己說是睡了一大覺)之后,他忽然開口了,抱著馬頭琴(此前他從未碰過任何樂器)開始了無盡無休的(歷時三十幾年)關于格薩爾王的彈唱。國家為他配備了一整個錄音團隊,包括安排他的日常起居和吃喝拉撒在內,扎巴成了國寶級人物。今天根據他的說唱整理的藏文出版物已達數千萬字之多!
扎巴是當今藏族最偉大的巫師,沒有之一。
南糯山的巫師也許沒那么偉大,但是他同樣連接了原住民與祖先,他們同樣是現世與歷史的橋梁和紐帶。而且這里的巫師與西藏如出一轍,奇力也是在一次長達一個月的失蹤之后忽然具備了超能力的。
與他的南糯山所有的鄉鄰不同,他不是尼人,他是布朗人,也是唯一的一戶布朗人。也許是因為一直居住在尼人中間,他可以說尼人的話,說得像尼人一樣自如。反而他本來的布朗話因為說得少,還不如說尼話那么流暢。他做巫師的時間比尊盤風做祭司的時間還要長(至少在17年之前的n年),他在其他事情上與尊盤風的合作已經有許多次。
現在尊盤風找到他,請他一起合作,為猴王做送喪祭典。他同樣沒有想到去質疑這件事可為不可為。
奇力要做的仍然是與祖先謀面,為所有鄉鄰與祖先的溝通去盡自己的一份力。他要通過赤腳踩火炭和鐵杵穿腮的表演讓祖先的神靈上身,然后把祖先的意念傳達給鄉鄰。那對所有鄉鄰都是一種激勵。
所有參與的尼人都會因此而亢奮,進入到某種迷狂的狀態。他們會赤了腳跟隨奇力在火炭上舞蹈,而絕對不會被燒灼和燙傷。他們中膽子大的甚至也會在被奇力授權的情況下,將鐵杵穿過自己的兩腮。原來巫師的超能力是可以轉移到他們身上的,但是只限于被巫師授權的人,只限于巫師授權的特定時間。
在祭典當中,祭司的角色是主持人,而巫師的角色則是表演者和引領者,公眾既是觀眾也是參與者。
那是人類最偉大的戲劇。以天地大山和森林做舞臺,由祭司指揮,巫師(神媒)與參與者共同完成的人神同臺的戲劇。相比之下,二十世紀世界上最偉大的意大利戲劇家皮蘭德婁也僅僅是一個蹩腳的模仿者而已。奇力不知道皮蘭德婁是何許人也,但他同樣能享受到這場好戲帶給他的歡愉。
他沒有不答應老祭司尊盤風的道理。所以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形下加入了,他因此成了尊盤風的同謀。
事實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場祭典就是一個陰謀。
他根本就是冤枉的,他在完全沒戒備的情形下,鉆進了老祭司的圈套,成了尊盤風的幫手。
逆天便也是欺祖。欺祖是一定要遭報應的。無論尼人還是布朗人還是拉祜人還是傈僳人,祖先都是他們的神明,他們都是祖先蔭蔽下的子民。
欺祖萬惡不赦。沒有一個祖先會容忍一個猴子加入他們的行列,列祖列宗沒有一個是達爾文的信徒。
整個事件的怪異之處在于,謬誤的始作俑者是祭司,祭司卻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因為將猴子引領到墳山的人是巫師,因此是巫師大逆不道而非祭司。祖先原就不與祭司有任何意義的交集,對祖先而言祭司是不存在的,他們只認巫師,也把巫師視為朋友。
所以說奇力很冤枉,他成了尊盤風的替罪羊。
4.有祭司殉葬的橫禍
我猜連當事人老祭司尊盤風也沒有料到,他的一個良好的愿望(全面繼承祭司制度的舉措)竟會釀成如此的災難,他因此成為整個南糯山的罪人,進而成為尼人歷史的一個不可割裂的部分。
之所以把這個事件稱為災難,是因為后果太嚴重太過慘烈。當時山上的幾個寨子總人口七百多,事變之后僅剩了六十幾個,人口損失超過90%。
歷史學家愿意將事變稱為偶然。唯物論的歷史學家更愿意把結論具體化,認定是科學不發達年代的一種必然,而且直接與落后的衛生習慣有關。如此簡單的歸結讓歷史學因此而蒙羞。
這些狗屎歷史學家根本不懂何為宗教,什么是信仰;他們于神學一竅不通;他們對天與地與祖先沒有任何意義的敬畏之心。對于那些他們無法理解的事情,他們總會用最簡陋的形式邏輯做一次不負責任的判斷。
他們以為自己的唯物論是一柄無往不利的寶劍,可以令他們戰無不勝,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他們為那場災難命名為瘟疫。
死了那么多人,說是一場瘟疫也無不可。據一位二十世紀后半葉的科學歷史學家的著述,當年的南糯山有一種長著長長翹尾巴的兔子泛濫成災,因為后來再也沒見過那種兔子,科學歷史學家因此斷定它們就是瘟疫的傳播者,并且隨瘟疫的到來而滅絕。
科學是二十世紀真理概念的代名詞,所以科學歷史學家的結論也就成了板上釘釘的真理。
但是為什么偏偏在那個時候出現了翹尾巴兔子連同它們帶來的瘟疫?他們的答案居然只是衛生條件差。要是有人追問,之前呢?之前也是同樣的狀況,也許所謂的翹尾巴兔子也是南糯山的居民,為什么數百年里從未發生過瘟疫?之后呢?之后的數百年也是如此!
呸!瘟疫。
南糯山古往今來地靈人杰,從來沒有任何意義的災難光臨過,那是唯一的一次。
南糯山位于北回歸線以南百多公里,全年的溫差在二十攝氏度之內,在八攝氏度到二十五攝氏度之間。南糯山只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歷史上從沒有過颶風地震和戰亂(天災人禍),是地球上最適于人居的一塊凈土。
就是如此不可思議的風水寶地上,突發了一場所謂的瘟疫,而且波及了所有的家庭。沒有一個家庭完全避開了災難,家家都有病患和死者。
十八年里沒死過一個人,這是南糯山歷史上的一個無可超越的紀錄,是上天對南糯山的最高獎賞,也是幸運之神的一次最慷慨無私的饋贈。不,不止十八年,準確地說應該是十九年。在為猴王做送喪祭典之后的六個月里,山上仍然沒有一個殞命者。
次年的嘎唐帕節到了,這是尊盤風接手祭司的第十七個年頭。這個嘎唐帕節并沒顯露出與往常有什么不同,74歲的老祭司也完全沒看到任何不尋常征兆。
但這的確是不尋常的一年,極不尋常。
嘎唐帕節當天夜里,終于迎來了十九年里的第一個亡者。那是石頭寨一個五十七歲的女人,她三天前忽然渾身發熱,家人也為她用過草藥祛熱,結果還是沒能救回她一條命。有人死亡,祭司這下有的忙了。
不死人的那許多年國泰民安,人們的心里被陽光普照,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影。焦慮的只有祭司一個人。19年里的第一個死者的出現,還是或多或少給人們的心里帶來了陰影,提醒人們,人總是要死的。
其實這才是人類生活的常態。有生相伴,亦有死相隨。祭司多年無事可做的狀況其實并不正常。
有剛剛完成的送猴王的祭典做底,送新亡者的祭典進行得相當順利。尊盤風沒忘了在全過程中都帶上長子,他要繼承自己的事業,必得細心觀察,記住其中的每一個大小環節,不得有任何疏忽。
一例熱病死亡的病例,它沒有引起老祭司的警惕,他反倒把這看作是向正常狀況恢復的一步。
七日后的第二例死亡仍然是熱病。
再八日后第三例。
再四日后第四例。再五日后第五例。再四日后第六例。第七例。第八例。第九例。
不只人死,豬也在死。
山上家家養豬,正常情況下一家一大一小,人與豬的比例大概是5∶2。人豬死亡的比例在上升,開始是9∶1,之后11∶2,再后15∶3,16∶4,18∶5,20∶6。比例正在均衡。
送喪的祭典會比之前無人死亡的時候更加凸顯祭司的重要,所以即使已經74歲,尊盤風精神矍鑠,終日勞頓卻仍然興致勃勃。一個人,無論他是什么身份,他被身邊的人需要的時候,一定比平時更昂揚更有精氣神。尊盤風正處于這樣的狀態。
祭司忙了,巫師自然也忙。但是奇力比尊盤風的精氣神要差得遠。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出場越頻繁,也就意味著大家的痛苦越深重,災難的范圍也就越大。
他是第一個意識到災難的,人接二連三地死,擺明了就是一場災難。
奇力與尊盤風最大的區別,就是他隨時能得知祖先的想法。祖先并不接受他帶給他們的老猴子,他們毫不客氣地把猴王逐出墳山。奇力知道這些,但他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些告訴尊盤風。猶豫的結果便是沒說。他沒說,尊盤風自然也就不知道。所以事情就只在奇力一個人心里沉淀下來。壞事情的沉淀總是危險的,它會帶來發酵帶來病變。
當第二例熱病死亡到來時,奇力知道那是祖先動怒了。祖先們紛紛給奇力怒氣沖沖的臉色,再沒有誰把他當作朋友。他在冥界成了孤家寡人。
數十年里他一直在人間和冥界穿行。在人間他是個絕對的孤獨者,平日里幾乎鄉鄰們都不與他產生交集,久而久之他也失去了與人產生交集的愿望。他的樂趣幾乎都在冥界,他的朋友幾乎全部是那些祖先的魂魄。現在他們拒絕了他,他不再是他們的朋友。
對于一個孤獨的人,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時刻。
而且這些話他沒辦法跟任何人講。不能跟他的女人講,不能跟唯一的兒子講,也不能跟老祭司講。
祭司尊盤風對發生在巫師奇力身上的這些變化渾然不覺,他的熱情被無盡無休的送喪祭典所點燃,工作成了他的享受和動力的源泉。工作的歡愉令他享受。
世間所有的力量都在不知不覺中發揮自己的作用。持續不斷的幸運累積了對死亡的負債;良好的愿望模糊了對負罪的警惕;判斷的失誤令一顆恭順之心導致了無邊的冒犯。世界因此而顛倒,無辜者的生命最終成為報復的犧牲品。
眾生萬物最終遵循的也只是上天的平衡法則。
盡管祖先們會把怒氣撒給巫師,但上天是公平的,所說的老天有眼。那一場狂飆似的熱病席卷南糯山,雖然很像是一次對冒犯的報復,但是并沒有弄錯懲罰的對象。老天當真有眼。
被拖進一場謬誤的巫師奇力已經被祖先冤枉了,但是上天并沒冤枉他。熱病帶走的僅僅是他的女人,留下了他和將為他繁衍生息延續香火的兒子。
而作為始作俑者的祭司尊盤風,他就沒那么幸運了。在為第六百二十五個死者做完祭典之后,他自己也倒下了。他也同樣發熱,草藥也無濟于事,他一直到死也不明白這場熱病的由來。
尊盤風也成了祖先的一員。
新祭司(尊盤風的長子)為自己的父親舉行了送喪祭典。他的搭檔依然是父親的老搭檔奇力。是奇力帶著尊盤風進入到祖先的行列。尊盤風被祖先接納了。
這也是巫師奇力所沒想到的。先是尊盤風被接納,之后竟然是祖先們原諒了自己,重新接納自己為朋友。
這一定是上天的意思,上天顯示了公平。
上天有一個好伙伴,就是時間。在降怒于南糯山的那段時間里,上天就像個瘋狂的暴君,它將死亡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一舉罩在了南糯山上。那絕對是一段凄云慘霧的日子。從新年的第一天一直到當年的最后一天,總共有676個人的生命被帶走,最多的一天走了7個人!整整一年,365天啊!
那一整年,南糯山滿是末日之象。
像是上天也知道時間一樣,災難的日子卡著一年開始的那一天來,又卡著一年結束的那一天走。或者也可以理解為是時間自己的選擇,它把所有的災難圈在一個年頭之中,不讓災難去攪擾另外一年,連一天也不讓。可以設想,假如時間可以開天窗的話,沒準時間自己會悄無聲息地將災難的一年摳掉,把歷史上如此不堪的那一年摳出一個天窗。
新的嘎唐帕節到了。陽光普照,新氣象馬上沖淡了死亡的陰霾,持續不斷的死亡忽然就終止了。
連續51個送喪祭典已經把新祭司累得暈頭轉向。除了他自己以外,整個大山上也只剩了66個人。他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有一個一千天的假期。
另一個最辛苦的人非巫師奇力莫屬。整整365天,整整676人,這就是他在一年里引導給祖先隊伍的新成員,山上的這一塊冥界已經人滿為患。不,他還少算了一個。前一年的那一個,他不能不算在其中。就是那個給他帶來無窮怨毒的猴子。
雖然只剩下66個人,南糯山還是南糯山,南糯山尼人的歷史并沒有因為這次大規模減員而停頓,歷史在繼續。半山的中寨還在,東邊的半坡寨還在,西邊更高也更為古老的石頭寨還在。
5.祖先與巫師的心情不一樣
祖先到底不是一方神圣。神圣與祖先最大的不同,在于神圣的不可侵犯性。你不可以質疑神圣,更不可與神圣爭執,神圣借此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是祖先的情形不同。他們也曾經和你我一樣,實實在在生活在彼此中間,有喜怒哀樂也有吃喝拉撒,他們原本就是你和我。他們活著的時候彼此質疑也彼此爭執,死后依然如此。他們與你我的最大不同,在于各自處在不同的時間點上。短的相差幾年十幾年,長的則距離幾十年幾百年之多。
祖先和我們一樣,遇到開心的時候會很開心,會用笑聲點燃周遭的空氣,會讓大山內外都充滿歡樂。而遇到了挫折和郁悶則相反,內心充滿了末日感。
那個災難之年結束之前,相信余生之下的每一個人都已經絕望了,沒有人敢抱僥幸的念頭,誰都一樣。
但是新的嘎唐帕節到了,新年改變了一切。
這就是時間的偉力。時間自己切割出幸福與不幸的界限;時間讓絕望統治了每一個還活著的人的心;還是時間,借了一個年與年的節點,將災難與新生活做一次徹底的切割,讓人們的心里重新萌發出希望。
人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那種沒記性的動物。
哪怕那些被稱作人中龍鳳的精英也不例外。在南糯山上,新祭司可以算作是具有代表性的精英。
老祭司死于高齡(74歲)。與老祭司同一年殞歿的有675位鄉鄰。這兩個因素沖淡了父親亡故帶來的哀慟。在父親走以后的時間里,過分頻密的送喪祭典已經讓新祭司的心冷了硬了。而作為祭司身份的榮耀感的逐步強化,也讓新祭司自以為可以君臨天下。
老祭司已經離他很遠,甚至出了他的視線。
有一件事是新祭司完全無法想象的,就是父親其實沒有走遠,他的新家就在近處的墳山之內。父親每天都會見到他(新祭司)的搭檔奇力。
奇力不會告訴新祭司這些話,他永遠不可能知道。其實在奇力心里,新祭司和老祭司之間是沒有聯系的,他們分別只是他的搭檔而已。也如老祭司與自己的父親(更老的祭司),同樣都是奇力的搭檔一樣。
對奇力而言,不同的祭司只是不同的祭司而已,他們之間的血緣和親情不關奇力的事。
奇力不到50歲,但他已經與一門三代祭司結緣。祭司活著的時候是他的搭檔,死了反倒成了朋友,因為是他引領他們進入到冥界,他是他們的使者。
新祭司已經有了自己的全新生活,他服務于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人民,他有遠大目標也有高尚理想。
但是巫師的生活卻只能一如既往,他根本無新生活可言,因而找不到新的目標和新的理想。過往的經歷會在他心幕中刻下印記。對于巫師而言,他的人間朋友只會越來越少,冥界朋友卻日復一日地增多。時間久了會有一種幻覺,以為冥界才是他真實的生命。
這是一種奇怪的循環。人明明還活著,心卻轉向了冥界,正所謂身是人的身,魂魄卻是鬼的魂魄。
巫師的兒子那一年27歲。按照他從父親那里接受的祖訓,他該在兒子25歲上遣兒子回布朗山。那一年因為猴王祭典,兒子沒能脫身離開;今年兒子無論如何該去布朗山了。他的家族每一代的間隔都是26年,一場災難打亂了家族繁衍的時間表。
那個夜里他告訴祖先(那個老祭司),他的兒子回布朗山了,兒子會帶一個自己的女人回來,女人會為他的家族帶來一個孫子。
祖先已經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老頑童。他活著的時候便對巫師奇力的家族傳統很不理解,但是那時候他是道貌岸然的祭司,特殊的身份令他不能與巫師討論有關生殖的話題。現在他們的關系變了。
祖先尊盤風說:“說說,你的家里為什么只能生一個兒子?是你的問題,還是你女人的問題?”
巫師奇力說:“生一個夠了。一個兒子就可以將家族延續下去,多了也沒什么好。”
“真是奇怪的想法。人丁興旺不好嗎?”
“沒什么好。祖先,你有六個兒子,只有一個繼承祭司的職位,你想過另外那五個兒子的感受嗎?新祭司有五個弟弟,誰能肯定他們五個都不想當祭司?如果有一個兩個有這樣的想法,他們會不會起意去爭祭司的位置?”
“古往今來都是這樣,有錢的家庭兄弟之間會為了錢而彼此殺戮,有權的家庭更甚。”
“爭是人類的天性,這就是我只生一個的理由。無論有什么還是沒什么,一個人都沒得爭。”
“因為怕噎死,飯也不必吃了。因為怕被車撞死,門也不要出了。爭與不爭是兒孫自己的事情,生一個與多生就唯有你自己來決定了。”
“不是我決定。只生一個是祖訓。祖訓說生的是男丁就不要再生;是女娃就再生,直到生了男丁為止。我們家運氣好,一連十一代,第一個都是男丁。”
“還運氣好?人丁不旺你還說運氣好?”
“我的家族早習慣了,清凈是我們的傳統。祖先,我問一句,你說你喜歡人丁興旺,可是我覺得你一點兒不關心你的那些兒子。我是你能見到唯一可以去人間的人,你從沒問過我你的六個兒子的情況。”
“你說你想問一句,你要問什么?”
“你當真喜歡人丁興旺嗎,還是說說而已?”
“其實那都不重要。你自己的兒孫,那就是你這棵樹的枝枝葉葉;兒孫多,枝枝葉葉就多,兒孫少,很像是光禿禿的一根樹干。我就沒見過你這么想事情的,生一個就夠!”
“人生一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個孩子也就多一份憂煩。人生少一點憂煩,我看沒什么不好。”
“說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那是他們漢人的說法。我的想法剛好相反,多子多福,多錢多樂,多權力多滿足。人生一世,多多益善。我就不認同你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縮頭烏龜,不進取,沒出息。”
尊盤風活著的時候就這么霸道,死了還是如此,狗改不了吃屎是一句箴言。盡管他理直氣壯,奇力還是不能夠認同他的話。
奇力說:“祖先一定會認為自己很有出息了?”
“誰會認為一個祭司沒出息呢?”
“人們往往會認為一個巫師沒什么出息,他充其量也只是一個人自說自話而已。”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從沒這樣說過巫師。你回過頭想一想,你我搭檔了17年,我說過嗎?”
“是我自己說的。我說的是心里話。我在那邊(人間)打交道的人越來越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我的朋友都在這邊(冥界)。雖然我名義上還留在人間,但其實我早就不是那邊的人了。”
“這就對了。南糯山上人的平均壽數不到60歲,我已經算是活得久的。但是說心里話,我對那邊一點兒也不眷戀,我對那些還活著的后人一點兒也不關心,我覺得這邊的日子才是我想過的。早知道這樣,我不會拖那么久,我會早就選擇到這邊來。”
“祖先,這也是我和你的不同之處。我沒你那么多兒子,沒你那么多錢,沒你那么大權力,也沒你那么多開心。但我還是更喜歡那邊。我不要你那么多,一個兒子我覺得就夠了。兒子剛離開,我就想著他能回來,他不在家,我吃飯不香睡覺不沉。在你眼里,我一定是個沒出息到家的家伙,是吧?”
“不是我說你,就是你的心太小了。你除了你兒子,心里什么都裝不下。男子漢大丈夫,心里要有天下才是。心里有天下,他們都是你的兒子,你信不信?你不是也叫我祖先嗎,叫我祖先你當然也是我的兒子。問問你自己,你是不是我的兒子?”
“當然可以這么說。你的話有一定的道理。”
“我的六個兒子,我從來不強求。他們認我是父親,但我沒把我的意志強加給他們中任何一個。這里有那么多祖先,我的兒子也可以同時是任何一個祖先的兒子。他們和他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我誠心誠意把世界還給世界。”
“祖先,你的話我不是很懂。我只是我。”
“說得好,我只是我,這話同樣高深莫測。明天這個時候也許你見不到我,我另外有一個約會。”
“沒關系,你有事忙你的,不必一直關照我。”
“說來有趣,那也是個布朗人。他頭發胡子攪在了一起,看上去是個臟兮兮的家伙。他很有意思。”
奇力說:“也是個布朗人,南糯山怎么會有別的布朗人?另一位祖先早就說過,前邊幾百年,后邊幾百年,南糯山上只有我們一戶布朗人。”
尊盤風說:“也許是我記錯了。也許是傈僳人。不對,肯定不是傈僳人。也許是拉祜人。”
“祖先,他們是不是布朗人也沒什么關系,用不著為他們的事情傷腦筋。”
“不傷腦筋。可是我愿意把我沒說完的話說完。好像也不是拉祜人,更不會是傣族。我想起來了,他說他是布朗人,對,就是布朗人。”
“你剛才先說的就是布朗人啊。”
“我說過是布朗人嗎?怎么可能呢。”
“祖先,我想到了一個想不通的問題。你怎么會認識另一個那邊的人呢?我才是巫師啊。”
“你這個家伙,你簡直昏了頭了!為什么你會以為你還在那邊(人間)呢?你過來也有幾百年了吧?對了,你來得比我要晚,可也沒晚了許多。”
“祖先,你別嚇我,聽你的意思,我也死了?我也成了祖先?你是故意嚇我吧,跟我開玩笑的?”
“讓我算算,我過來多久了。想起來了,200年,整整200年。你記不記得,你和我是誰先過來的?”
“當然是你,是我親自領著你過來的。”
“可是我的年紀比你大得多呀。”
“你比我大不假,可是我當巫師的時間比你當祭司的時間要長。我先當了巫師,幾年以后才輪到你當祭司。你不會那么健忘吧?”
“你真是啰唆,一會說我比你大,一會說你的時間比我長,什么亂七八糟的。不跟你說這個了,你這個家伙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就沒見過一個有意思的傣族人。”
“你腦子糊涂了,我怎么又成了傣族?”
“不是傣族,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布朗人啊。”
“我那個有頭發有胡子的朋友才是布朗人,你又何必跟著湊這個熱鬧呢?”
“祖先,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你為什么要叫我祖先,你要故意把我搞糊涂是嗎?你要告訴我,我已經死了,你還活著是嗎?你死了那么久,干嗎還要說你還活著?”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奇力已經絕望了。剛才還明明白白的尊盤風祖先,忽然之間就糊涂了,他居然分不清人間和冥界,居然會說他(奇力)也已經死了,而且死了許多年。
這些年里他也見過不少祖先犯糊涂,越老的祖先糊涂得越厲害。他們最突出的問題就是混淆了時間。
人活著的時候,第一要義便是時間,一生多少年,三十年還是八十年,說的都是時間。人活著的時候都關心自己的壽數,壽數也便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奇力熟知冥界這邊的情形。這邊的時間概念明顯比人間要淡漠,因為所有的祖先都已經喪失了對壽數的追求。做了祖先,是300年的祖先還是3000年的祖先,其實也沒什么要緊。冥界不以年齡分長幼尊卑,這里完全沒有或階級或階層或等級或高低大小,時間的意義也就自然而然地消逝了。
這里人人平等,很像是人間他們說的那個共產主義,沒有貧富差異,沒有煩惱。
奇力想通了。原來祖先尊盤風已經進入了更高一級的境界,一個不可相互比附的境界,一個消滅了高與低的境界,一個自由自在無欲無求的境界。
那么自己的情形又是怎么樣的呢?也許尊盤風的話是真的,他奇力當真已經死了許久,也許有將近200年那么久(他們畢竟曾經是搭檔,而尊盤風說自己已經死了200年)。
如果尊盤風的話當真,那么他奇力以為自己還活著,明顯是自欺欺人。如果尊盤風只是亂說亂講,那又怎么樣呢?奇力自己的結果也不會有絲毫改變,他還是會聽見尊盤風的那些瘋話,還是會從中悟出他所能理解的道理。
更殘酷的是他已經悟出了——活著還是死去,對他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而且也沒什么不同。
6.前世的罪與今生的福
貝瑪用了三夜才聽完了祖先尊盤風的故事。
其中有尊盤風自己講的,也有只聞其聲未見其形的什么人講的。他搞不懂那個聲音來自何方神圣,他更愿意相信那索性就是上天的聲音。
也許貝瑪想多了,也許那只是另一個魂魄的聲音而已,它也許是比尊盤風更古老的祖先,它說它能夠縱貫古今,所以熟知昨天和明天的一切事。因為貝瑪自己就從其中看出了某些端倪,比如奇力或許就是貝瑪的祖先。或者反過來,他貝瑪是奇力的祖先。
奇力后來悟到的很重要,誰是誰的祖先不要緊,活著還是死去不要緊。可是什么才是要緊的呢?
別樣吾來見貝瑪,對別樣吾而言就非常要緊。不要緊的話,他不會冒著那么大的風險過來。
尊盤風找一只猴子來做送喪的祭典,對尊盤風而言就非常要緊。延續祭司傳統是他的使命,他不能夠讓自己的使命在自己這里夭折。至于后來的瘟疫還是災難,那都不是當值祭司要考慮的事情。
把那個災難之年,與為猴王送喪祭典相聯系,這是另外一伙心思齷齪的撰史人的牽強附會。南糯山的歷史的確有過一場瘟疫,但是瘟疫本身與為猴子做祭典的傳說究竟有沒有聯系,已經完全不可考。
尼人因沒有自己的文字,其歷史便格外撲朔迷離,把如此迷霧深重的歷史謎團交給一個沒讀過書的貝瑪,要他去判斷是非真偽,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貝瑪有他自己的角度。尊盤風祖先的故事給了他兩條重要的線索:貝瑪的祖先;別樣吾的祖先。
如果貝瑪理解得不錯,那個曾經的巫師奇力是他的祖先,那么貝瑪自己所具有的超能力便很容易理解了。他的超能力包括三個方面,在睡夢里與祖先相見是其一,鐵杵穿腮赤腳踩火炭是其二,可以前看昨天后看明天是其三。
貝瑪的三項超能力不是他原本就具備的。奶奶和阿媽把他從石頭寨最高處遣下來,他對自己還一無所知。他所能做的只有遵奶奶的囑托種茶樹,七七四十九棵喬木茶樹。還有就是自己去面對所有的生計問題,他必得活下來。能夠讓自己活下來是前提也是根本。
最初一年很艱苦,但他很快就適應了。
人這個東西,最終留在地球上不是沒有道理,因為人有能力對任何困境做出應對的舉措。貝瑪當然不例外,他不比別的任何人差,或許比絕大多數人還有優勢,因為他有祖先的眷顧。
話不能隨便說。貝瑪知道自己受到了特別的眷顧,但他其實不知道眷顧他的是誰,是祖先還是上天?因為最初是一連串的夢魘,每天閉上眼睛都會走進祖先的世界,所以他以為眷顧來自祖先。后來想想不對,至少不全對。因為即使是祖先,也未必能夠擁有鐵杵穿腮赤腳踩火炭的本領,只有巫師才做得到這些。祖先沒這些本領,它就不可能是來自祖先的眷顧。
如若不是祖先,那就只有上天了。
貝瑪將已經發生的這些事情一步一步捋下來,先前的茫無頭緒就逐漸清晰了許多。
盡管很少與鄉鄰打交道,許多事情他還是知道。諸如這個時代早已經沒有了巫師,巫師制度被指是封建迷信,是統治階級愚弄百姓的手段。所以連貝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特殊的能力是巫師所具有的。
沒有關于尊盤風的故事,他至今仍然不明白那些特別的能力是什么,能夠派什么用場。
還有就是關于祭司的。祭司原來是如此神奇的人物,單憑他與別樣吾的一面之緣,他完全想不出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家居然曾經叱咤風云,可以對整個南糯山發號施令,他年輕的時候一定非常了不起。
貝瑪深信如此非凡的人專門來找他,一定不只是為了向他炫耀自己的過往。貝瑪對南糯山來說完全無足輕重,除了自己的奶奶和阿媽,沒有人當他是一回事。但他的確有常人所不具備的超能力,只有巫師才有的能力。一個曾經的祭司,一個沒名頭的巫師。
這情形很像是月亮遇上了太陽。月亮橫亙在我們與太陽之間,白天在一個瞬間變成了黑夜。那個瞬間是我們所見過的最奇異的一刻,之前的和之后的那些過程都會被忽略和遺忘。
但是那一刻不會,永遠不會。
貝瑪意識到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要發生了。
現在是貝瑪要見到別樣吾。他一定要見他。他與他的緣分太久了,居然有200年之久。重新接續200年里的緣分,這不僅是別樣吾的使命,也是貝瑪的。
他想起一個細節,別樣吾講到的細節,就是《雅尼讓》。《雅尼讓》是尼人的,他不是尼人,他之前和之后都沒見過《雅尼讓》。但是他從尊盤風的故事里了解到《雅尼讓》的重要。對一個祭司家庭,《雅尼讓》是世代傳承的經典,但也只限于祭司家庭之內。別樣吾有一個錯覺,他以為《雅尼讓》屬于所有人,也包括一個沒名沒分的布朗人巫師。
那個發生在200年前的波瀾壯闊的故事,起因在《雅尼讓》,最終付出了676條性命的慘痛代價。貝瑪能夠想得出《雅尼讓》非凡的價值和意義。
那么別樣吾專程找他,是不是與《雅尼讓》有某種特殊的關聯呢?完全可能。如果那樣的話,貝瑪又能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發揮怎樣的作用呢?
他自己對《雅尼讓》一竅不通,而且他從關于尊盤風的故事里知道,他的祖先巫師奇力同樣對《雅尼讓》全無知曉。《雅尼讓》屬于尼人,屬于尼人的祭司。很明顯,它從來不屬于一個布朗人巫師。
再見到別樣吾,他要把這一層意思告訴老人家。
他找別樣吾比別樣吾找他要容易。別樣吾是寨子里的人瑞,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況且姑娘寨只有那么少少的幾戶人家,況且看上去冥頑愚鈍的野蠻人貝瑪,其實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要聰明得多。貝瑪見到別樣吾的時候,剛好老人家里沒別人。
別樣吾說:“小子,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貝瑪說:“我是晚輩,理應過來登門拜訪。”
別樣吾起身去準備茶。貝瑪攔住他。
貝瑪說:“老人家,你坐,我來沏茶。上次你夸我的茶香,我特意給你帶了一些過來。”
別樣吾說:“難得你那么有心。跟你說句實話,我夸你的茶香,那也只是客套而已。我不是說你的茶不好,我是說我早已經沒了味覺,吃什么喝什么都覺不出任何味道。人總是會客套的,別把客套當真。”
“老人家夸我的茶,我還是很開心。我不管老人家是不是客套,帶一點兒茶也是晚輩的一份心意。”
“我猜你已經見過他們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如果你問的是祖先,是的,我見過。”
“你提了你的問題嗎,他們又是怎么說的?”
“我遇到一位跟你一模一樣的祖先,只是比你要年輕很多。我先還猜測是不是你的兒子,你高壽,你的兒子走在你前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說得不錯,我有兩個兒子已經在我前面走了。你遇到的是吾甘大還是吾甘二?”
“都不是。他叫尊盤風,他是200年前的祖先。”
“那可是我們家族里最霸道也最風光的一個祖先了。他是家族的傳奇,家族里沒人不知道他。”
“怪不得。他的確很霸道。他的故事很精彩,他自己講他的故事,別人也在講他的故事。”
“你說別人也在講他的故事,那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講故事那個人一直躲在聲音后面。我在想那是不是上天自己?我懷疑,除了上天沒有誰能以那樣的方式講故事。”
“既然你覺得那故事精彩,之后一定要講給我聽。隔了有幾天了,你對我去找你,心里有譜了嗎?”
“我有一點兒心得,但是不知道算不算有譜。我聽到的故事都是關于尊盤風的。尊盤風當年還有一個搭檔,石頭寨的布朗人巫師奇力。你一定知道奇力。”
別樣吾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有祭司就一定會有巫師做他的搭檔,我想當年應該也是這樣的情形。”
“你是老祭司尊盤風的后代。而我呢,我就是當年的巫師奇力的后代。當年的尊盤風有事情必得聯絡奇力,而今別樣吾來聯絡貝瑪,這是一種巧合嗎?”
“而且這個別樣吾是末代祭司,而且這個貝瑪雖沒名沒分卻有與巫師同樣的本領。天下哪有這么湊巧的事情?”
“老人家,我這么想事情算是有譜嗎?”
“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我找你的事情,祖先是怎么說的?我想聽聽祖先的想法。”
“祖先只會一心講他們自己的故事,他們一點兒不關心我的問題。我對他們來說就像不存在一樣。”
“可你還是在他們的故事里聽到了你該聽到的。所有的奧秘都在尊盤風祖先的故事里。”
“是為猴王做送喪祭典的那部分嗎?”
“猴子不是人,拿猴子做人的祖先肯定是對祖先的冒犯。尊盤風祖先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還是一意孤行,他就不怕自己的祖先降罪給他嗎?”
“但他的初衷是好的啊。他為了完整地傳承《雅尼讓》,我不認為他做了不該做的事。畢竟《雅尼讓》不僅僅是法典,它同時包含了一整套經驗。經驗也是《雅尼讓》的一部分。我不認為尊盤風祖先有錯。”
“回過頭來看,也許原本就沒有對和錯。拿猴子當人的祖先,這是祖先們不能接受的。上天的裁判往往會傾向祖先,因為那些祖先就圍繞在上天身邊,所以上天會降罪。需要上天表態的時候,它得表態。”
貝瑪想告訴別樣吾,他認為是上天錯了,上天拿676條性命去懲戒犯了錯的祭司,上天的天平顯示了明顯的不公平。這些話貝瑪沒說出口,無論如何他一直是上天的一個忠誠的仆人,他還不習慣責備上天。
別樣吾說:“我倒是沒覺得那場災難死了那么多人就一定是壞事。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那些人沒死,那么今天的南糯山上就會有超過十倍的人口。南糯山有能力養活那么多人嗎?我很懷疑的。”
貝瑪說:“你是想告訴我,那場瘟疫是天意嗎?是上天覺得山上的人太多了,所以重新安排了一切?那樣的話就太神奇了,完全想不到。”
“天意不可違,天意也不是我們可以揣摩的。”
“別樣吾爺爺,說吧,你想叫我做什么?我知道你來找我是一種使命,不然你不會找我。”
“小子,盡管你已經有了那些非凡的本領,我還是不能像你阿爸那樣叫你貝瑪,因為你畢竟沒有名分,我不能壞了這一行的規矩。你應該能夠理解。”
“我理解。你要我怎樣,你就直說好了。”
“按你奶奶說的,去布朗山找你的女人回來,為你的家族生一個兒子。”
貝瑪詫異:“這就是你找我的本意嗎?怎么可能?居然會跟我奶奶說的話一模一樣。”
“小子,我的話還沒完。不一樣,后面的情形不一樣。我要找的人其實不是你,是你的兒子。”
“可是我連老婆都還沒有。”
“會有的。老婆會有的,兒子也會有的。上天已經給我規定了壽數,我還有5年,整整5年。”
“別樣吾爺爺,你是要告訴我,你要等著我娶回我的女人再生下我的兒子,然后你來找我的兒子?”
“正是。兩年以后你的女人會死去,然后由我來教你的兒子。我和你的兒子至少有一年以上的時間。你的兒子聰明絕頂,有一年已經足夠了。”
“也許我不該問,是,《雅尼讓》嗎?”
“你知道不該問就不要問了。”
“可是我在想,也許你還有別的兒子,也許兒子已經又生了兒子,為什么不是他們呢?”
別樣吾搖頭:“沒有別的兒子了。兒子生了孫子不假,而且有四個孫子,四個孫子也都生了他們自己的兒子,總共有十三個。但是沒他們什么事。我是最后一個,我離開祭司的位置也有超過60年了。”
“可是你為什么選中我的兒子?”
“不是我。我同樣不能告訴你為什么是你的兒子,因為我自己也不清楚。你別怪我,不是我要詛咒你,不是我要你日后的女人去死,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他們自己的命。人犟不過命的,這你知道。”
尊盤風祖先的話猶在貝瑪的耳邊,祖先做了南糯山歷史上最著名的祭司,但他自己又說做祭司一點兒不好玩。連祭司本人也不看好祭司這個職位,這一點令貝瑪的內心很沮喪。倘若自己的兒子日后當真做了祭司,那么兒子的命運又該如何呢?兒子不是尼人,他又怎么有資格做尼人的祭司呢?貝瑪陷入迷茫。
他還是個童男子,老婆在哪里八字還沒一撇,他卻已經在為不存在的兒子的一生而糾結了。
可能要繼承尼人的祭司職位,對一個還沒降生的布朗人男孩是福還是禍呢?
7.遠處布朗山的馬莉雅
離南糯山有百里之遙的布朗山,是另一座名聞遐邇的普洱茶名山。在普洱茶世界里,景邁山,哀牢山,易武山,賀開山,加上布朗山和南糯山,是為六大名山。其中以布朗山為最。
最早種植普洱茶的便是布朗人,可以說布朗人是普洱茶的先祖。布朗山上的班章古樹茶已經成為整個普洱茶的標桿,可謂名滿天下。
布朗山隱藏在崇山峻嶺之間,聳立在中緬邊境之中國一側,交通極為不便,是個與世隔絕之地。
布朗山是貝瑪的祖居之地,是他的故鄉。
按照他奶奶和別樣吾老人家的說法,貝瑪的女人就在他的家鄉山寨里等他。他們家族的情形都差不多,到了該回去的時候,家里唯一的男丁便會回去。家鄉寨子里也一定有一個適齡的女人在等著他把她娶走。
等候貝瑪的女人叫馬莉雅。別誤會,馬莉雅是本鄉本土的布朗人,她的父親是曾經出了布朗山去昆明讀書的西谷。讀書的時候西谷為了與別的同學縮小差別,自己做主為原來的名字加了一個姓氏。西谷喜歡馬,所以就將馬用作了自己的姓氏,馬西谷。
馬西谷娶了另外一個出門讀書的布朗人女孩。他帶女孩回到自己出生的山寨,他們還是繼承家庭的弄茶傳統。他們自己的家里有一片古老的大樹茶園,他們有一個女兒叫馬莉雅,另有一個小兒子叫馬幫。
馬莉雅沒被阿爸阿媽送出去讀書,她就在家里幫阿媽做茶。是阿爸做主不讓她讀書的,阿爸認為讀書會閉塞孩子的心智。這一點阿媽并不贊同,但阿媽不是那種凡事要爭執要出頭的性格,她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對老公做了讓步。但是到了兒子,她不讓了。
兒子自幼由她自己教育,而她當年曾是云南師范大學的高才生,她有信心教好自己的兒子。
很難說是阿爸對還是阿媽對,姐弟兩個人在同一個家庭里長大,接受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教育。
弟弟是百分百的好學生,成績在班級里在年級里在學校里永遠是第一。偶然一次的第二,居然讓這個堅強的男孩哭濕了枕頭。
姐姐卻從沒碰過任何書本。這也是阿爸的安排,阿爸規定了她不能夠去阿媽的書房,她自己的閨房也沒有任何一本書。家里所有的書都集中在阿媽的書房。馬莉雅就是在這樣一種完全與書隔離的環境里長大的。
馬西谷并非不重視女兒的教育,女兒是他的心頭肉,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很早就為女兒制定了一整套讓她學習的方法。
馬莉雅的知識全部來源于自然,她認得布朗山上的每一種樹,每一種草,每一種昆蟲,連同每一種小動物。馬西谷自己收集所有布朗人的民歌教給女兒,女兒的歌聲像山里的泉水一樣清清亮亮。馬西谷自己精通布朗人的歷史和風俗,他把這些當故事講給女兒。
馬莉雅打小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布朗人的小百科全書。馬西谷是個了不起的父親。馬莉雅是個又美麗又聰慧又溫婉可人的女兒。
馬莉雅19歲了;弟弟13歲,這一年剛好上初中。初中在勐海縣城里,阿爸阿媽一同送兒子去勐海。兒子日后要住在勐海,阿爸阿媽要為他安排好在縣城里住讀的所有事項。之后阿爸先回來,阿媽還要陪一段時間,要等兒子完全可以自理后阿媽再走。
就是在這個空當里,貝瑪回了寨子。他的落腳處是姨媽家里,姨媽剛好是馬西谷的鄰居。
馬莉雅一個人打理自家的茶園,見到鄰家的外甥貝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這一年貝瑪25歲。
他們這個寨子不大,只有三十一戶人家。那段時間里,18歲到30歲這個年齡段的男丁,寨子里一個都沒有。貝瑪的回來填補了這個空白。換一種說法,全寨只有剛回來的貝瑪,他的年齡適合已經到了婚嫁年齡的馬莉雅。首先考慮到這一層的就是貝瑪的姨媽。
姨媽來提親,這才知道馬西谷和孩子的阿媽都去了勐海。姨媽是熱心腸,也知道外甥回來就是要娶一個地道的布朗女人去南糯山,這種事情她不能夠直接跟馬莉雅講,但是姨媽有自己的辦法。
她先讓貝瑪徹底洗了澡,修理好蓬亂的頭發和胡子,之后用手機為貝瑪拍了多張照片,選擇出其中她認為最好的幾張。她給馬西谷打了電話,明確表達了提親的意愿,并且將照片發給馬西谷。
馬西谷對他的鄰居很信任,對她介紹的這個小伙子也滿意。詢問老婆的意見,老婆讓他做主就是了。于是馬西谷提前趕回了家鄉的寨子。
平心而論,貝瑪是個標致的男丁。個子不高不矮,身量不胖不瘦又很結實。他的眼睛很亮,通常眼睛有神的孩子都聰明。
馬西谷不顧及貝瑪可能會反感,他反反復復與貝瑪聊了長長的兩個回合。
他發現貝瑪與馬莉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貝瑪沒讀過書,馬莉雅也沒有;貝瑪認識山上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馬莉雅也認識;貝瑪總會耐心地聽馬西谷的各種各樣的話題,等著他講完再一板一眼地回答,他的回答總會恰到好處,這一點與馬莉雅很像,馬莉雅也從不會搶話。
貝瑪一下子通過了馬西谷相對苛刻的測試。
更為要緊的,兩個年輕人彼此都有眼緣。貝瑪喜歡馬莉雅(就沒有人不喜歡這個可愛的女孩),馬莉雅也對貝瑪一見鐘情。她后來跟阿媽悄悄地說,她像上輩子就見過他似的。事情就這么順利地定下來。
山里人原本就純樸,姻緣經常是一拍即合。
以馬莉雅阿媽的想法,阿爸最好送馬莉雅過去,也順便看看貝瑪那邊的環境。
可是馬西谷反對。他的理由很簡單,既然對貝瑪這個人滿意,就不要再到人家那邊去挑三揀四。而且貝瑪的阿媽馬西谷是見過的,當然是許多年之前了,她比他要年長些,她嫁走的時候馬西谷還是個男孩。
對馬莉雅而言,阿爸不去送她讓她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氣。阿媽的心思她理解,哪一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個好人家。
在與貝瑪交談的過程中,她已經了解了貝瑪的家庭狀況。貝瑪沒瞞她,告訴她自己已經和奶奶和阿媽分開了,而且也說了自己住在舊茶廠廢棄的房子里。馬莉雅擔心阿爸若是去了,看到這樣的狀況,他和阿媽也許會為她擔心。
馬西谷和馬莉雅的阿媽開著自家的車子把女兒女婿送到勐海,他們就在勐海的汽車站與女兒道別。
貝瑪帶著他的馬莉雅搭上了去南糯山的中巴車。
8.姑娘寨的馬老師
這一天別樣吾家里來了位稀客,他也是姑娘寨的新村民,大家叫他馬老師。別樣吾知道他是從上海來的,是大學里的老師,也遠遠地看到過馬老師這個人。
馬老師在寨子偏下面一點的路之上建了自己的房子,他房子的特別之處是磚紅色的瓦頂。
別樣吾年輕的時候受過很好的教育,所以他對有知識有學問的人很敬重也很景仰。他年齡大,很少參加寨子里的聚會,因此一直沒機會與馬老師接觸。
馬老師來拜訪他,令他很開心。
馬老師已經過了60歲,已經退休了。他說他生了大病,前幾年一直在休養。他說他為了找好水,最終選定了在姑娘寨落腳。
別樣吾點頭:“你房子的上邊有一個泉眼,早些年寨子里的人吃的都是那個泉眼的水。那里的水好。”
馬老師說:“水的確好!南糯山的茶好,養茶的水自然就好。我就是為了找好水才來的。”
“馬老師,你身上的毛病,很嚴重嗎?”
“剛發現的時候覺得很嚴重,時間久了也就不那么在乎了。老人家,您是山上年齡最大的老壽星,您對養生一定很有研究。”
“山里人說什么養生,不過是惜命罷了。”
“惜命也要懂得怎樣惜才是,想跟您取取經。”
“其實我的日子跟別人也沒什么不同,不過是不抽煙而已。酒是要喝一點兒的,每天都喝一點兒。”
“白酒還是米酒呢?”
“就是家里的自烤酒。苞谷也是自己種的。”
馬老師對種地和種菜這些很有興趣,也對各家各戶房前屋后的櫻花、桑葚、木番茄、馬力噶這些樹有興趣,問哪些可以自己種,問什么時候種才合適。
馬老師這是找對了人,整個寨子里屬別樣吾的學識最為全面,而且他已經從祭司之位上卸任六十幾年,一直在大山上過普通山民的日子,他的學識讓他對南糯山的一切比普通山民有更為精準的了解。
這個馬老師的興趣還真是廣泛。他甚至問到雞,問到狗,問到鵝,問到貓也問到魚。
馬老師最后還問到了姑娘寨的歷史。
別樣吾看得出馬老師讀過寫南糯山和姑娘寨的書,他的問題與別樣吾自己所知道的有諸多交叉。
他特別問到了姑娘寨的名稱由來。
別樣吾告訴馬老師,寨子因為地處南糯山半山,所以之前一直被稱為中寨。他(別樣吾)年輕的時候,中寨有過一個女人做村長,當時便被外面寨子的人稱為姑娘寨。有了姑娘寨的稱呼,叫了幾百年的中寨反而沒人叫了,中寨就此變成了姑娘寨。
馬老師臨走的時候似乎很隨意地說了一句話。
“老人家,我還聽說你是南糯山的最后一個祭司,下回來了一定聽你講講你當祭司的往事。”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話題,別樣吾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這個馬老師是外面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官方的背景。很近的歷史經常存在著禁忌,在官方看來祭司是封建迷信的宣揚者,這個馬老師追究他當祭司的歷史不知是何用意。
好在馬老師并沒在這個話題上停留,他態度相當誠懇,邀請別樣吾到他家里喝茶。
對他的邀請,別樣吾滿口答應。
其實老爺子的確對馬老師的房子很有興趣。他知道馬老師院子里有一座塔,是經典的方尖碑造型。老爺子當年在洋人的教會學校里讀過幾年書,對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都略知一二。而且那座塔是紅磚修砌的,馬老師的其他房子也都是紅磚修砌的。山上的人家絕少有紅磚外墻的建筑。
別樣吾的回訪沒耽擱很久。他發現自己喜歡這個馬老師,他同樣發現馬老師愿意有他這樣一個朋友。他逐漸地消除了對馬老師的提防,說到底馬老師也不過是一個退了休的城里人,而且城里人與山里人也并沒有許多不同。他們很快就無話不談了。
聽馬老師講,不止南糯山的尼人有祭司,世界上的許多地方也都有祭司。
別樣吾早年在教會學校的時候,知道基督教會有牧師,牧師更像是老師,每天要給信徒講課和布道。
馬老師說教會也有各式各樣的分支,屬于不同的流派,很多教會的流派都有祭司。不止基督教會這樣,世界上五花八門的教會情形都差不多。還有許多人數很少的民族,他們也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和祖先崇拜,他們都有自己的祭司。
聽他這么講的時候,別樣吾忽然覺得這個馬老師是個很親近的人。因為他了解自己曾經的職業。他已經活了將近一個世紀,還沒遇到過一個如此熟悉自己職業的人,馬老師是第一個。
馬老師也聊到巫師。那時候他很希望貝瑪也在。
巫師在別樣吾眼里也是不同尋常的人物,巫師的異稟是常人所不及的,也是常人沒法子理解的,即使祭司也無法理解。
馬老師說:“我在臺灣見過巫師作法,也在海南島和青海藏區見過。那都是很偏僻的地方,幾乎與外界是隔離的。可是很有意思,他們同樣都用鐵杵穿腮,同樣赤著腳在火炭上跳舞。”
別樣吾說:“而且祖先的魂魄會上他的身。他在那一刻自己變成了祖先。這里的巫師都是這樣。”
“各地的巫師也都是這樣。我們東北的巫師有一種專門的舞蹈,我們叫跳大神。跳大神的時候,哪一家的祖先就會上他的身,他就可以和祖先說話。”
別樣吾說:“和尼人相鄰的彝族也是這樣的。彝族沒有祭司,他們的祭司和巫師是同一個人。他們叫大畢摩。他們不用鐵杵穿腮,他們踩的是燒紅的犁頭,不是火炭。畢摩還會用舌頭去舔燒紅的犁頭。”
馬老師說:“我也聽說過彝族的畢摩。”
“馬老師,我可不可以問一句不該問的話?”
“老人家,您別這么客氣,我們是聊天,我們是好朋友,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用不著有任何顧忌。”
“你有學問,你說這些都是封建迷信嗎?”
“我這輩子有一個原則,就是一定不說自己不知道的話。封建迷信,這四個字的準確含義我從沒弄明白過。在我自己的詞匯當中,這四個字是不存在的。在我看來,這四個字很像是一頂帽子。”
“你的意思我懂。或許是扣這頂帽子的人自己不懂吧。我說的是祭司這個行當,或者巫師這個行當。你們說隔行如隔山,我相信多數人都不懂這個。”
“老人家,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樣,我說未必。如果大家都不懂,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會聽從祭司的號令,或跟隨巫師去瘋去鬧?我不信大家都是糊涂蟲。”
別樣吾點頭:“你說的也是,大家都跟著,大家都信,也就說明大家不是不懂。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信都懂的事情,反倒是錯的要被禁止呢?”
“這樣的問題太政治化了,我對政治化的話題沒興趣深入,老人家請原諒。”
“因為被禁止,所以我連自己深信不疑的事情也不能夠確定了。我懷疑的是自己。”
“懷疑誰也不要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話也就連活在世上的理由也沒了。”
“馬老師,你們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話說得真好。有些事情我迷迷糊糊六十幾年,你的一席話一下子把我點醒了。不瞞你說,這么多年我一直懷疑我自己,我當真覺得這一輩子活得沒勁。”
別樣吾的這番話絕不僅限于口頭說說,那是他一直糾結在心底的感念。他不像他的祖先尊盤風那樣激烈,他的性格要平和許多,他是大地上最為樂天知命的一伙人中的一個。對他而言,皇命即是天命,官家的說辭等同于圣旨,所以當他的職業被定性為封建迷信時,他懷疑的不是官家而是自己。
而他的職業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之一,他對自身職業的理解和信任早已經深入骨髓,所以他的自我懷疑令他糾結痛苦。整整六十多年的糾結和痛苦啊!
這個馬老師沒有為他指出是非對錯,但是他(馬老師)的自信讓他顯得更強大。
官家定性的那四個字一直像一個枷鎖套在別樣吾的脖子上;可是馬老師輕而易舉地就把那四個字否定了,對他而言那四個字壓根兒就不存在,太不可思議了!
信與不信只在一念之間,卻通向兩個相反的世界。
馬老師送了他一本書,書名《牛鬼蛇神》。
別樣吾年輕的時候學過英文和漢文,但是一生中卻甚少用到,況且他年事已高,讀書已經成了很困難的事情。馬老師說書里的故事都是他自己的,很多部分涉及神和鬼。他還客氣地說,神和鬼“是您老人家擅長的領域,我說得不準確還請您指教”。
馬老師的客氣令別樣吾下了決心,一定要讀這本書,一定不要辜負了他所尊重的馬老師的期待。
老爺子專門看了那個被馬老師稱為鐘樓的紅色方尖碑。說它是鐘樓,明顯名不副實,因為沒見到鐘。馬老師說鐘不太好找,已經找了很久,找到鐘以后他會把它掛起來,每天可以在下面拉著繩子敲鐘。馬老師說這里處于兩山之間,鐘聲會有回響。他一邊說一邊做手勢,仿佛當真有鐘聲,鐘聲當真在兩山間回蕩。
馬老師說:“老人家,歡迎您常過來喝茶。”
9.逆潮流而動的罕布
貝瑪和馬莉雅回來幾天了。馬莉雅一直在為新家忙碌,她要為自己和男人創造一個溫馨的家。
三天以后他們去別樣吾家拜訪。貝瑪專門挑老人家里沒外人的時間上門,他不愿意碰上別的人。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雖然進門的時候只有老人一個人在家,但是不足一支煙的時間就有人撞上門來,而且是大事。
來的中年人叫罕布,是西邊合樹寨的。他的老爺爺剛剛去世,老爺爺生前堅持要土葬,而且指名道姓,讓孫子為他請姑娘寨的別樣吾為他送喪。
這個罕布對馬莉雅和貝瑪視而不見。這也給了他倆悄悄溜走的機會。別人商量大事,他們是過來閑坐,當然知趣地悄悄離開是為上策。
如今火葬早已是國策,多數人都已經習慣了火葬。死者或死者家屬堅持要土葬的,已經少之又少。
這個罕布的老爺爺比別樣吾小3歲,但也是和老祭司屬同一個時代。單就他專門指定請別樣吾,就可以看出他是何等樣的人。罕布的父親也曾勸過罕布,說答應老人家也就是哄哄他而已,不必把土葬的應允當真。罕布不干,答應了就必須要做,要不就別答應;晚輩不能夠欺瞞長輩,就像長輩不能騙孩子一樣。
他父親擔心土葬會出麻煩,但是罕布不在乎。他說他不信誰敢動他爺爺的墳,誰動他會跟誰拼命。
早些年別樣吾也偶爾會遇到這樣的事。他的原則是一概推掉。上個世紀的1957年之前,他也會在推不掉的情況下幫一下有死者的家庭。他是一番好心,以為是幫人家做善事;但有人不這樣認為,說他是讓封建迷信死灰復燃。1957年他為此被群眾開了幾次批判會,他因此恨自己沒記性,發誓一定不再做。
這不,一晃半個多世紀了,他信守了自己的誓言,沒有過一次妥協。其結果是這個世界上幾乎沒人還記得他是曾經的祭司。即使有家庭有這樣的需要,人們甚至都想不起該找他。他已經離祭司行當很遙遠了。
別樣吾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告訴罕布他找錯人了,他的老爺爺要他找的一定是別人。罕布毫不含糊,說他爺爺人老了仍然耳聰目明,爺爺說得非常清楚,姑娘寨,別樣吾。說別樣吾比他的年齡還大。他爺爺是全鄉僅次于別樣吾的第二位老壽星。
別樣吾全鄉第一已經有幾年了,鄉里每年都會給他送一張獎狀。全鄉高齡第一名,全鄉的人瑞。他像所有的第一名一樣,他不記得第二名第三名是誰。
可是第二名一定知道誰在他前面。罕布的爺爺就是。他知道自己第二名,因為第二名也有獎狀,他當然也知道誰是第一名。況且別樣吾是先前的祭司,祭司在當時可是萬眾敬仰的身份,他年輕的時候就知道別樣吾。經過漫長的一生之后,他們的名字并列了。
所以罕布的爺爺指定了由別樣吾為他送喪。
現在的別樣吾與五十六年(2013-1957=56)前不一樣了。那時候他37歲,還有長長的后半生,所以對任何政治方面的壓力都膽怯都有所忌憚。現在他已經93歲了,政治環境也比當年要清明。他決定接。
還有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他沒和家里的晚輩說過,除了貝瑪,他沒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說過。就是他還有5年壽數。5年,無論怎樣度過也都還是5年。人的壽數一經確定,便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所以他沒有什么可顧忌的,更沒有什么可害怕的。
只有一件事他心里沒底。
他早已經不是祭司了,六十六年(1947)以前就不是了。活著的人當中沒幾個人記得六十六年以前的事情,他心里沒底的就是他還有沒有當年的影響力,公眾還會不會買他的賬。
也難怪他,一朝是祭司,一生的心里都是祭司。
做送喪大典,讓祭司體味到號令天下的自尊心態,一生都難以忘懷。自己是否能重現往日的輝煌呢?
別樣吾以為自己早就沒了名利之心,早就將榮辱置之度外。老了老了,忽然重又燃起了虛榮的愿望。重現輝煌的念頭實在不是他這個年紀的老人所該有的。
表面上看他遇上了一個冥頑執拗的后生罕布,他應允也只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這只是表面!雖然深埋了六十六年,他那顆祭司的心還在跳動,那顆心沒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那顆心一直等待一個契機,一等就是六十六年。罕布來了,契機也隨之而來。
或者說得痛快一點,罕布就是那顆心的使者。一定會有一個使者,即使不是罕布也會有另一個人。
罕布的家境很好,有很大的新房,有兩輛汽車,而且有很好的人脈。他做的是茶生意,客戶遍及全國。
他請別樣吾老人無論如何要把送喪祭典做大做好,錢不是問題,不要考慮為他省錢。其實罕布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盤,但凡紅白喜事要大操大辦,只有賺沒有賠,這也是人所共知的秘密。
這個罕布曾經當過縣里的官,是一個局里的中層,已經下海六七年之久,在縣城里是響當當的人物。有錢和任性是當下所有混得好的人的共性,無一例外。
別樣吾所擔心的場面和規模,這些剛好是罕布絕不會擔心的。別樣吾擔心的是自己作為前祭司的號召力和影響力,他對當下的另一種力量所知甚少。錢的力量。有錢自然會有人情有人脈。
別樣吾無論如何想不到,祭典的當天竟會有數百輛各種汽車前來,足足在路邊排了有兩三公里。
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熱鬧的事情了,上下遠近十幾個寨子都有村民過來湊熱鬧,加上數百輛車帶來的千把人。一時間合樹寨人滿為患。南糯山沸騰了。
不消說,老祭司的搭檔自然是貝瑪。許多年里巫師這個職業已經成了傳說,人們已經很久沒見過神奇的鐵杵穿腮和赤腳踩火炭舞了。別樣吾為了把握起見,專門在私下里讓貝瑪演示了一下他這兩項巫師特有的看家本領。小手指粗的鐵杵不可思議地由右腮穿進去,通過口腔又從左腮穿出去。如此一個回合,兩腮竟無絲毫的洞口傷口和血漬。火炭是別樣吾親手燒制的,絕無任何作假的可能。貝瑪不但自己赤了腳在火炭上熱舞,同時也召喚自己的女人馬莉雅脫掉鞋子,加入到熱烈的舞蹈中來,兩人對舞不亦樂乎。
別樣吾說:“別的人也能加入跳舞嗎?”
貝瑪說:“我說可以就可以。”
“很多人加入呢?很多很多的人?”
“我讓他們跳,多少人都可以的。”
“你肯定他們不會被燙傷?你知道,如果有人燙傷了,責任都在你和我身上。你和我都跑不掉的。”
“老人家,你放心吧。我就住在這里,我奶奶我阿媽都住在這里,我女人也在,我往哪里跑呢?出了任何事情,責任都是我的。”
作為曾經的祭司,別樣吾心里很清楚,送喪盛典的成敗關鍵都在巫師。巫師表現得好,場面就一定會熱烈,典禮就必然會大功告成。反之則一切皆反。
親眼驗證讓老爺子心里的石頭落了地。
罕布詢問過巫師在祭典中的角色,同時問了出場費。別樣吾為貝瑪報了五千元價格。罕布說五千少了,主動增加到八千。他還自己提出別樣吾一萬。
罕布是生意人,他明白祭典的成敗和效果關鍵取決于巫師的表演是否成功。
巫師是祭典上真正的明星,而祭司只是主持人,巫師的價值遠在主持人之上。搞一次活動,明星的費用是絕對的大頭,區區八千元無異于明星是免費贊助演出。罕布見多識廣,他當然知道巫師的超自然能力的價值,巫師的表演絕對比那些大明星更神奇。那個在春晚上表演的魔術師劉謙,跟巫師的表演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兒科。
罕布知道他運氣好,在請到了老祭司的同時,老祭司也為他請來了可以轟動一時的真正的巫師。
爺爺生前的夙愿得到滿足是這個事件的起因,他是爺爺的嫡傳孫子。爺爺一生桀驁不馴,所以自己的兒子自小養成了唯唯諾諾的性格,爺爺更喜歡的是孫子罕布。罕布像爺爺,爺爺在孫子身上看到了兒時的自己。所以他把自己的葬禮交給孫子而不是兒子。
但是為爺爺送喪這件事同時也帶來了商機,這是罕布事先未料到的。商機就在巫師,巫師在南糯山早就成了傳說,傳說也就意味著神話,神話也就意味著子虛烏有。忽然之間,子虛烏有又有了,因為有了真正的巫師,罕布相信別樣吾。老爺子不會說瞎話。
罕布能招來數百輛車千把來賓,最大的吸引力便來自于此。同時來的還有一個影視公司,對公眾而言,一個有規模的電視攝制團隊也就意味著電視臺,電視臺大張旗鼓地拍攝也就意味著一場大熱鬧,一場大熱鬧當然也就意味著很大的商機。
請影視公司對罕布而言,是一個不錯的生意。因為他知道巫師的表演是很值錢的資源,所以他故意將消息透露給影視公司的老板,并且最終成功地將送喪大典的攝制權賣給他們,價格是五萬元。
罕布又把這個消息散布給他所有的關系人,以此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送喪大典中來。來的人越多,也就意味著紅包的數量越多。所有來賓都不會空著手,少則一百,多則五百一千。紅包中的數額視彼此關系的親疏和重要性而各自斟酌。
罕布為了讓此事造成更大的影響,有意將祭典的時間向后推,這樣他就有更充裕的時間來謀劃,以達到更多人加入進來的目的。
他把自己的爺爺暫時寄放到醫院的停尸間,那里低溫的環境是尸體保存的前提條件。
罕布的這些舉動與別樣吾無涉。對別樣吾而言,這是一次不錯的機會,能夠給自己一次恢復和再現昔日輝煌的機會,他關心的只是一定要做好,要做到最好,一定不要給自己留遺憾。
應該說罕布出手很大方。在別樣吾心里,大概一千元或兩千元是一個說得過去的酬勞,他為貝瑪開價五千是給了罕布討價還價的余地的。他沒想到罕布不但不砍價,反而會加價。在別樣吾心里,貝瑪該拿到三千元,自己一千兩千都在情理之中。罕布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所有人都該有的心思,別樣吾當然不會例外。看在一萬元酬勞的分上,他也必得將祭典做得完美無缺。
別樣吾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準確地說是需要他操心的事情還有很多,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他想到,他想到了自然有專人去做,他要做的僅僅是想得要周到。
比如祭典儀式上需要的東西,首先是祭拜所需的供品;然后是巫師作法所需要的專用服飾及其工具;再有就是場地的布置,桅桿和祭旗這些,連同一口必不可少的最大號的焚燒木炭的鑄鐵鍋;還有別樣吾作為祭司的服飾和儀仗等等。
別樣吾有自己的服飾和儀仗,但那些東西已經擱置了超過半個世紀,已經如紙帛般脆弱,一拉即破。所以要重新去定制才行。好在他手里存有一切紙樣。
根據老爺子以往的經驗,籌辦好所有這一切需要少則一兩個月多則半年的時間。但是罕布告訴他時代不同了,做什么東西都不是問題,時間也不是問題。他說他可以在兩個星期之內搞定一切。
罕布不是個吹牛說大話的人,他果然做到了。
罕布讓老爺子杜門謝客,不接受任何采訪或打擾。他專門安排了一個人守護在別樣吾家里,擋住一切外人,尤其是影視公司的攝影師。
罕布有自己的小算盤。他賣給影視公司的是祭典的攝制權,其中絕不包括祭司和巫師在祭典之外的拍攝權。他知道老祭司連同巫師是深埋的寶藏,有無盡的挖掘價值,他日后會在其中做更大的文章。罕布已經把他們視為私有財產,絕不會讓他人輕易染指。
罕布看上去是個粗人,其實心細如發。他甚至想到了專門派一個人暗中監視貝瑪的住處。那是一個偵察兵出身的退伍干部,經驗老到且做事穩妥。他擔心有人如他一樣窺視到貝瑪的非凡價值,私下里與貝瑪聯絡。他也了解到貝瑪從不與外人接觸,只和自己的新婚妻子蝸居在廢墟深處。這讓罕布松了一口氣。
貝瑪和馬莉雅已經發現了,廢墟外面總有同一個外人出沒。貝瑪幾次換一個方向去察看,又都覓不到人影,不免心中生出了疑竇。
對于別樣吾爺爺與他的約定,貝瑪沒有二話。他也收下了由老爺子轉交給他的四千元定金。
對他而言,有沒有定金他都必得要兌現承諾。
不用說,這段日子最忙的人肯定是罕布了。如此重大的一次盛典,對于投資人和承辦人來說一天24小時是遠遠不夠的。好在他不是一個人,他有一整個團隊,關于祭典的所有細節都在一步一步落實。
團隊的工作方式是先進的企業化管理,先行確定工作程序的各個節點;以倒計時的方式逐一消滅每一個節點的內容;每日22點準時向罕布報告進度。這種管理方式的一個突出的好處是,可以精準地把握工作進度,以保障祭典能夠在規定的時間點上如期舉行。
罕布計劃的第一步,外地來賓達到300(戶)。這是他的最直接的收益人群,這些來賓都會有紅包,通常數額在三百元至兩千元之間。小賬人人會算。
本地的村民參與人數當然是越多越好,但是這部分人數帶來的收益會很有限。因為本地村民的紅包通常數值有限,通常是幾十到一百元,兩百元已經是上限。而村民每戶來的人數都不少,三口四口是平均數,所以紅包收益與其吃掉的飲食支出之比經常是負數。罕布不指望本地參與者會帶來收益,能打平已經不錯了。但是參與人數越多,積攢起來的人氣也就越旺。
罕布聯系了幾家在農村基層有廣泛影響力的網絡,攢人氣和增加點擊率是他的第二個計劃。
大幅度飆升的網絡點擊率,會讓他在一天之內成為網絡紅人。而成為網絡紅人對他的事業則會產生無可估量的價值,無論是他現在的茶生意,還是他日后可能的新事業(做祭司、巫師的經紀人)的起步都至關重要。
他還有潛藏的第三個計劃,那就是借此炒熱別樣吾和貝瑪。這兩個人越紅,他們的潛在價值就越高,帶給罕布的利用價值也就越大。
不能不說這個罕布夠精明夠厲害。
10.女人和孩子
合樹寨離姑娘寨八九公里遠,在半坡老寨過去再往西的兩個山梁的那一邊。
這樣一個距離剛好走出了我們故事的范圍。所以那樣一場盛典盡管有諸多精彩,還是屬于另外一個故事,這里就不啰唆了。罕布只是個節外生枝的人物。
明敏的讀者你一定已經發現了,故事里出現的另一個重要角色不是罕布,而是馬莉雅。當然是馬莉雅。
你一定早已經發現這個故事有缺陷,缺一個女人。沒女人的故事不能稱其為故事,也如沒女人的世界只是一個失衡的世界而已。馬莉雅的出現,你可以看作是對失衡的一種糾正,是再平衡的需要;也可以看作是故事走到這一步的必然趨勢,畢竟陰陽相合是這個世界的基礎,是起點也是終點。
馬莉雅這個名字注定不尋常。
名字是給人叫的,是稱謂。名字首先是以聲音的方式出現的,有了聲音形態才有隨之而來的文字形態。
馬莉雅,瑪利亞,Maria,瑪麗婭,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文字形態。但是無論怎樣組合,都是聲音形態的一種描述,如此而已。關鍵在于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那個圣賢,圣母馬利亞(Holy Maria),因為那個生養了基督耶穌的女人,令人們對世間所有叫Maliya的女性有了不尋常的聯想。
貝瑪的女人馬莉雅是否也有了特別的意味呢?
對馬莉雅而言,她是南糯山的新山民,廢墟是她的新家。她給了她的男人貝瑪一個真正意義的家,她成了這個新近組成的家庭的女主人。
馬莉雅很幸運,除了貝瑪的姨媽(那個徹底改變了貝瑪面貌的女人)外,她是第一個見證了貝瑪兩張面孔的人。或者可以說,她在一日之內見識了她的男人兩張完全不同的臉。那雖然是她的幸運,同時也是對她的考驗,是對她心智和神經的一次嚴峻的歷練。
貝瑪兩張面孔的反差太過強烈。南糯山這邊的人,除別樣吾之外,再沒有誰把那兩張臉幻化成同一個人。人們會以為廢墟里原來的那個野人走了,另外來了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唯一知情的那個人就是別樣吾。
那些明敏的讀者朋友,你們沒有猜錯。既然貝瑪從布朗山帶回來的女人也叫Maliya(馬莉雅),關于她的故事也就注定了會有些許不尋常。
首先,通往路下面的廢墟有了一條平展的通道。通道畫了一條弧線向下,隱沒在野芭蕉林中。通道間接地標示了下面有人居住。
其次,原來荒頹的第二級臺地上的斷壁殘垣,有了明顯的生機。塌陷的屋頂被修整,換上了新瓦;昔日的荒草變成了花畦;土階梯被木階梯所取代。
再有,下面第三級臺地住人的舊房子旁側,偶爾可以見到有女人的衣服和被褥晾曬在太陽下。
馬莉雅是雨季之后的十月中來的。雖然偶爾也會有一場大雨,但是每天總會有幾個回合的好太陽。南糯山上草木蔥蘢蝶舞鶯飛,一派繁榮之象。她很快融入了這片大山,很快成了這片山林的女神。
嘎唐帕節之前的幾天,漫山遍野的櫻花綻放了。那是一種養眼的令人賞心悅目的淺粉色,一棵樹一小片,一溜樹便是一整條花海。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美麗,一種無以名狀的詩意。馬莉雅被花的海洋所淹沒所陶醉,肚子一天大似一天。
南糯山是如此豐饒,借自豪的當地人的說法,在山上插一根扁擔,幾年便會長出一片樹林。草木如此,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剛剛過了二月,馬莉雅便做了母親,誕下了一個可愛又結實的男嬰。
貝瑪奶奶的預言應驗了,家族的神話繼續了。
不要在心里犯嘀咕,不是我不小心出了筆誤,不是。你的記憶力沒出錯,馬莉雅就是十月中來的,她做母親的時間就是剛進二月。
還有,別懷疑貝瑪的智商,貝瑪絕不比你我更愚蠢。他對自己是馬莉雅的第一個男人這一點絕對自信,也對馬莉雅只用了足三個月的時間就孕育了兒子這件事心知肚明。更為要緊的,貝瑪對自己的女人馬莉雅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并非不了解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常識,但疑心生暗鬼不是他的性格。
馬莉雅說:“阿媽說她懷我九個月還多,怎么我懷我兒子才剛過了三個月呢?”
貝瑪說:“因為那是我的兒子,是我們的兒子。”
馬莉雅說:“阿爸給我講過另一個馬利亞的故事,他們也叫她童貞女馬利亞。她沒有過男人,可是她生了個男孩子叫耶穌。阿爸說耶穌是世界上頂有名的一個人,他們說他是上帝的兒子,他們叫他基督。”
“我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他也是你的兒子。”
馬莉雅聽得出來,他的后一句話是為了安慰她,而前一句話表明了他的驕傲。她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為他生了兒子,他當然有一種驕傲。但是他當真不在乎她三個月就完成了別人九個多月才完成的孕育過程嗎?馬莉雅自己不懂為什么會這樣,她猜貝瑪也不懂。她一度很擔心貝瑪會不會懷疑她,貝瑪沒有。
馬莉雅于是就胡思亂想。阿爸明明知道童貞女馬利亞的故事,他又為什么給她的名字也是Maliya呢?她既然已經是Maliya,難不成真的要經歷馬利亞經歷的一切嗎?她真的是另一個童貞女馬莉雅嗎?
不,馬莉雅不信。在貝瑪出現之前,她絕對不會懷上孩子,哪怕是懷上老天的孩子也不會。她是個對自己身體極度敏感的女人,身體任何細微的異常,她都不可能不察覺,不要說懷孕這么大的變化。不是的,馬莉雅自己能夠確認她不是童貞女馬利亞。
貝瑪把他的種子種到她身體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種子每一天的生長她都能夠精微地感受到。種子在一天天長大,每天的生長速度都比前一天更快。
那是一種奇妙的持續不斷的加速度模式,很像她小時候坐在竹椅上,長時間盯著新竹的生長一樣。她眼盯盯地看到了竹子的生長過程,竹節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拉長,而且稍稍地變粗。那是一個再奇妙不過的時刻。阿爸喜歡的一個小說家叫格非,阿爸說格非有個小說叫《沒有人看見草生長》。可是有人看見了竹生長,她叫馬莉雅,是個布朗人小姑娘。
還是這個布朗人小姑娘,她用了不到一百天的時間,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如何從一粒種子長成胎兒,最后長成一個完美無缺的男孩。這一次她不是用自己明亮的大眼睛去看,她用的是心。
心比眼更明,更亮;心能夠測量每個瞬間的長度,測度每一個細微的成長中的變化。她的心能夠觀測到另一顆屬于她的兒子的心的生成。
冥冥中的一切都有它自身的次序。
貝瑪的奶奶同時也是貝瑪的接生婆。她親手將自己的孫子接到了人世,這是否是這個家族一以貫之的傳統呢?這一點沒有人告訴貝瑪。但是那個早晨,當他看到肚大如鼓的馬莉雅在呻吟,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阿媽。阿媽要是在,他心里一定會踏實許多。
沒錯,他心里不踏實,很不踏實。他自己也還是一個男孩子,如何才能面對生孩子這種復雜的局面,對他來說無論如何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阿媽,阿媽就到了。阿媽不知道兒子的女人要生了,阿媽知道的只是兒子內心的呼喚。她來了。
她來迎接自己的孫子。為孫子接生是她的使命。
這就是貝瑪的心得——他貝瑪是奶奶接生的;他的兒子是兒子自己的奶奶接生的。
有阿媽在,他的心里非常踏實,需要他做的一切聽阿媽的吩咐就是了。眼里看著兒子,心里同時想到了奶奶。阿媽說奶奶很少出門,眼睛越來越不行了。
貝瑪以為奶奶會關心他是不是找了女人,是不是生了重孫。阿媽實話實說,沒有,奶奶只是偶爾會關心自己的孫子是不是健康,是不是一切都順遂。貝瑪想起尊盤風祖先的話,祖先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人會關心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如果看到了也會關心,差不多到此為止了。孫子的孫子已經跟你沒一點兒關系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的,正是這個道理。貝瑪想想,自己這個角色很有意思。自己剛好處在奶奶和兒子之間,有趣的是兒子還會有兒子,那時候自己已經成了爺爺。可是兒子的兒子與奶奶,已經沒一點兒關系了。
可是眼下的這兩個人,一個是新生的兒子,一個是阿媽。他們都是跟貝瑪自己最親的人,都有直接的血脈相連,是人的世界里最緊密的關系。
對貝瑪而言,兒子的降生是另一種神授的時刻。如同他離開奶奶和阿媽那一刻一樣,一種無以名狀的啟迪不期而至,蒼茫浩瀚的天穹為他打開一道縫隙。他看到了屬于他自己的那一束光。
阿媽幫他照料了一切之后,就回山上了。
馬莉雅說:“你該留阿媽住下,阿媽太勞累了。”
貝瑪說:“阿媽心里放不下奶奶。奶奶眼睛不好,身邊沒有人不行的。”
“你為什么不回去看看奶奶?”
“奶奶不讓。奶奶說了,她走了我再去看她。”
“貝瑪,我在想,奶奶和你不再見了,可是她沒說我不可以與她相見。我要去看看奶奶。”
“可是你剛生了孩子,去奶奶家里要爬山哪。”
“誰說的生了孩子就不能爬山?”
“可是,馬莉雅,你行嗎?”
“對你的馬莉雅來說,沒有什么不行。”
“一定要去,你就去吧。記著把兒子喂飽,記著快去快回,不然兒子餓了我可沒辦法。”
“你這個笨爸爸!你以為我會留下兒子自己走?”
貝瑪搖頭:“不。不帶兒子,你自己去。”
“為什么我不能帶兒子去?奶奶是老祖宗,讓她看到自己的后人,她會很開心的。”
“這個你不懂,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楚的。聽我的話,你自己去吧。記著快去快回。”
馬莉雅知道男人的話一定會有他自己的道理。她不是個執拗的女人。她把兒子緊緊抱在懷里,給他喂奶,把他送進甜美的夢鄉,把他身上的被子蓋好掖好。
貝瑪說:“給我,讓我抱著他,我要帶他出門。”
馬莉雅說:“你又不懂抱孩子。孩子剛出生一個時辰,抱出門是不是不好?他們漢人講究坐月子,孩子要一個月才能出門哪。”
“按照漢人的說法,生孩子的女人也要一個月才能出門,你怎么一個時辰就要出門呢?”
“我又不是漢人!”
“我們的兒子也不是漢人啊。”
兩個人都笑了。
馬莉雅說:“帶他出門做什么?見太陽伯伯?”
“帶他去見別樣吾爺爺。讓老爺爺為他祈福。”
“貝瑪,還是你想得周到。”
“想著去看奶奶,你也一樣啊。”
“兒子睡得好香啊。他的睡相跟你一模一樣。”
11.衰老生命的智慧
這是馬莉雅上山后第一次與她的男人兵分兩路。有趣的是他倆各自去找的,都是屬于自己的歸宿。別樣吾走過的路是所有男人必得走的,50歲,60歲,70歲,80歲,90歲;奶奶走過的路是所有女人必得走的。雖然每個人的終點不一樣,途中是一樣的。
馬莉雅到底年輕,腳力更健,沿著那條一路向上的一腳之路,她在阿媽抵達石頭寨之前便趕上了她。
阿媽說:“你剛生過,該在床上養身子。”
馬莉雅說:“我來了也有些日子了,早就想著上山去看看奶奶看看阿媽。貝瑪說奶奶不讓他上山。”
“奶奶怎么說,他就怎么聽。是奶奶不讓。”
“阿媽,奶奶沒說不讓我上山吧?”
“沒有,奶奶沒說。”
“我上山去看奶奶,她不會生我的氣吧?”
“不會。奶奶很和氣,從不生晚輩的氣。”
她們進院門的時候,貝瑪的奶奶正坐在竹篾織就的躺椅上曬太陽。
阿媽說:“阿媽,她是你孫子的女人。”
馬莉雅說:“奶奶,我叫馬莉雅,我來看你。”
先還在陽光下昏昏欲睡的那張臉開出了一朵花,衰老的皺褶織就出美麗的花的圖案,那朵花迎向馬莉雅。馬莉雅同時發現了老人家已經失去了視力,因為她的兩眼是透明的,淺菊色的透明體虛無而空洞。
她雙膝點地,兩手握住老人溫溫的軟軟的兩手。
馬莉雅說:“奶奶,你看見我了嗎?”
奶奶的雙瞳輕輕眨了一下,仿佛在回答她:看見了,我看見了。她在奶奶的臉上看見了淺淺的笑意。
幾乎與此同時,馬莉雅通過自己的雙手,覺到了手中奶奶的體溫在迅速流失,干枯的兩手由軟而硬。臉上的笑意也定格了。她知道奶奶走了。
她非常確切地知道,這之前的那一刻奶奶還活著。奶奶聽到了阿媽的話,并且給了她一個燦爛的微笑,加上一個俏皮的眨眼。馬莉雅更愿意相信,奶奶就是在等候她的到來。她來了,奶奶也就心滿意足了。
馬莉雅這一天迎來了兒子,馬上又送走了奶奶。
馬莉雅記得,她的男人貝瑪曾經不止一次的講過,南糯山的人瑞是別樣吾爺爺。可是不知為什么,在她的眼里,貝瑪的奶奶應該更古老。要論人瑞,應該非奶奶莫屬,而不是那個別樣吾爺爺。
馬莉雅的男人貝瑪抱上自己的初生兒子,登門向老祭司別樣吾去祈福。這是貝瑪與別樣吾在罕布爺爺的送喪大典之后的第一次見面。
貝瑪告訴別樣吾,兒子剛剛出生他就把他抱過來了。貝瑪請別樣吾為兒子祝福,并且為兒子賜名。
別樣吾說:“你的兒子當真不尋常,選了這么一個特別的日子來。”
貝瑪說:“今天怎么不尋常了?”
“你不知道今天是元宵節嗎?”
“你不說,我真的沒在意。”
“我當然要為你的兒子做祈福禮,但是他的名字還是由你自己來取。我可以為我們尼人的孩子取名,我不熟悉你們布朗人的規矩。”
貝瑪說:“我問過尊盤風祖先,祖先說尼人原本就是布朗人的兄弟,拉祜人傣人傈僳人,大家都是兄弟。兄弟之間不必拘泥于哪一家的規矩。人間的大規矩是長者為先,起名字的事情聽長者的不會錯。別樣吾爺爺,你我不要推諉,就聽祖先的話吧。”
“你說得對,恭敬不如從命。不過你要給我一點兒時間,容我仔細想想。你也先去忙你的,去忙吧。”
“我今天沒別的事啊。”
“怎么會沒別的事?還有比送人更大的事嗎?”
“送人?送什么人?”
“你奶奶啊。你不知道你奶奶已經走了?”
“我,我女人剛剛上山去看她……奶奶走了?”
“剛剛走的。你進來那會兒她還在,剛剛走。”
“別樣吾爺爺,那我,就,告辭了。”
“你不要慌慌張張的。你兒子來了,奶奶就走了,都是上天的安排。我算了一下,你奶奶99了,今年的元宵節剛好是她的大限。99,元宵節,好日子啊。”
“你是想告訴我,奶奶是喜喪,對嗎?”
“當然是喜喪了。何況元宵節也是燈節,普天之下大家一起為亡者點燈送行。”
貝瑪點頭:“而且有上天給她的那盞最亮的燈。”
“小子,去吧。抱上你兒子,給你奶奶報個信兒。”
貝瑪抱著兒子已經轉身了,忽然又站下,轉回身。
“別樣吾爺爺,我有兩個問題。我想問問,奶奶走了,作為孫子我該怎么送她?”
“99是天壽,你奶奶已經活到了頂。她活著還是死去已經沒任何分別。活著也相當于死了,死了也相當于活著。她不需要任何送人的儀典。”
“活到了99的元宵節,也就意味著人間和冥界再無分別是嗎?”
“就是。活過了這一天,即使活得更久,她也已經成了祖先。你奶奶在99歲上的元宵節這一天定格,她就是神仙。”
“我還想問,你一定知道奶奶比你更大是吧?”
“她當然比我大。她不只是現在比我年紀大,當年我認識你爺爺那會兒,你奶奶就比你爺爺和我都大。”
貝瑪說:“可是我就不懂了,為什么你承認你是南糯山的人瑞呢?你明明知道你不是。”
別樣吾說:“沒人知道你奶奶,更沒人知道你奶奶的年齡。你奶奶不要別人知道她,當然更不要別人知道她的年齡。”
“我懂了。如果你否認你是人瑞,那你就得說出我奶奶,還要說出我奶奶的年齡。所以你承認你是。”
“小子,這么說你還不是太笨。打從你爺爺走了,你奶奶就再不想讓任何人想到有她這個人。”
“你是說雖然她活著,其實早就走出了人世。”
別樣吾說:“我也是剛剛知道,她的壽數是早就定好的。她和那些祖先都不一樣,她屬于上天。”
奶奶羽化成仙,這是貝瑪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盡管終日游走在祖先當中,但是他從沒幻想過上天的圖景。無論如何他想象不出奶奶日后的情狀,但是他知道上天的奶奶一定看得見他,看得見他的女人和他的兒子,也一定看得見早成了祖先的阿爸和爺爺。
在貝瑪有限的想象中,成仙的奶奶更像一只鳥。
12.給她一雙翅膀
馬老師有個四歲的小兒子。這個男孩的發型很奇特,像是個古代的鋼盔;男孩說發型是哥哥專為他設計的。男孩的哥哥有時候在上海,有時候在歐洲,男孩自己也說不清哥哥這會兒在什么地方。
男孩還不認得字,但他喜歡畫畫。通常他看到什么,覺得有趣,就會把它畫下來。這一天他畫了家里的方尖碑造型的鐘樓,鐘樓頂上有一只大鳥。
男孩的媽媽問他那是什么鳥。
男孩說:“是鸛。像仙鶴一樣的大鳥。”
男孩告訴媽媽,他第一次看見鸛是在勐侖的熱帶植物園里,第二次就是今天。媽媽說不可能,南糯山怎么會有鸛?男孩堅持說自己看到了鸛。媽媽還是不信,認為是兒子的想象,是想象生出了幻覺。
幸好爸爸來了,兒子讓爸爸做裁判。
爸爸果然沒有像媽媽那樣開口就否決兒子,爸爸要兒子詳詳細細地描述看到鸛的情形。
馬老師說:“我相信兒子說的是真話。”
媽媽還是將信將疑:“我怎么從來就沒見過鸛?一會兒到網上查一下,看看鸛是不是這里的鳥。”
男孩眼圈紅了:“媽媽不信我。我沒撒謊!”
馬老師說:“鸛即使不是這里的鳥,也可能在這里出現。鸛是候鳥,候鳥完全有可能經過。兒子,你能確定你看到的是鸛嗎?會不會是鷺鷥?”
男孩怔住了:“我忘了鷺鷥。也許是鷺鷥?鸛和鷺鷥都跟鶴差不多,我有點兒分不清它們誰是誰了。”
馬老師對兒子看到的是什么做了一番調查。寨子里居然有好幾個人都看到了那只有著寬大翅膀的白色鳥。連續三天,那只鳥反反復復在南糯山主溝的上空盤桓,翱翔。白色的大鳥天生就帶著祥瑞之氣,翼展寬闊的巨翅,給了它無盡的從容和淡定。
寨子里有兩個年輕人在看到它的瞬間有了靈感,來得及掣出手機給白色鳥拍照。由于空中的鳥是動態的,即使高像素高畫質的iPhone手機,仍然不能夠很清晰地還原鳥的細節。但它長長的腿和長長的喙還是展示得很清楚。來自不同手機的兩幅照片,先后被傳到姑娘寨的群里。男孩的媽媽也收到了。
媽媽誠心誠意地向兒子道歉,說不信兒子的話是自己不對。但是媽媽還忘不了辯解,說自己沒懷疑兒子在撒謊,僅僅是不敢相信南糯山會看到鸛或鷺鷥。
馬老師又來別樣吾家喝茶,順便說起了白色鳥。他向老人家請教,是每年都會有這樣的大鳥在南糯山落腳,還是個偶然又偶然的事情。別樣吾坦陳他從未在山上見過白色的大鳥,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又顯出了遲疑。馬老師看出了老人家的狀況。
馬老師說:“老人家,你一定有什么話要說。”
別樣吾說:“馬老師知道上面寨子里有人走了嗎?是個布朗人的阿婆,年紀已經很大了。”
馬老師搖頭。別樣吾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但是話已出口,再緘口已經來不及了。
馬老師說:“你想說什么呢,關于那個老人家?”
別樣吾知道,話由他嘴里說出來,他就不可以再把說出的話吞回去。馬老師是他敬重的朋友,他當然不能夠將已經開始的話題打斷。他只能往下說。
別樣吾說:“是這樣,聽老輩人說,99歲是人的天壽。我活了一輩子,先前沒見過誰活到99。”
馬老師說:“可是那位老人家,你說的那個布朗人阿婆,她活到了99,是嗎?”
別樣吾有自己的禁忌,不該說的話即使不得不說,他也一定不說。馬老師說馬老師的,他說他的。
“活過了99,即使他再活多少年,他都已經成了祖先,無論他死了還是活著。”
“你說的這些我也聽說了。99歲是人的壽數大限,即使過了99歲,你也永遠只是99歲。”
“我們說的是99這一年,如果壽數剛好在元宵節這一天,人就成了神仙。”
“等等,老人家。人成了仙是要上天對吧?”
“老輩人是這么說的。”
“也就是說,白色的大鳥是成了仙的老人家?”
“老輩人沒說過這個。講這話的老輩人自己也沒見過活到99的前輩。”
“明白了。那些話都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誰也不知道哪一輩人親眼見識過。老人家,你見多識廣,不但經歷的比我們這些晚輩多,見到的和聽到的也比我們多得多。若不是聽你這一席話,我怎么也不會想象到,這只鳥很可能是一個神跡。”
“馬老師,我不懂你說的神跡。”
“對不起,這是個書面語,是說上天顯靈。”
“這么說就懂了。我也沒經歷過,這也是第一次。我昨天也見到白鳥了,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鳥。”
“老人家,你知道那位布朗人阿婆是怎么送走的嗎?是按尼人的傳統,還是布朗人有自己的規矩?”
別樣吾搖頭:“已經三天了,我猜他們也許按自己的規矩吧。他們的規矩我不是很了解。”
“你認得阿婆的家里人嗎?”
“認得。這樣,馬老師,你要過去找他們,一定一個人去。你告訴他是我讓你去找他的。”
馬老師說:“我聽說過那戶人家。他們在石頭老寨的最上邊是吧?我找得到。”
別樣吾說:“不用到上面去找。你知道茶廠廢墟吧?就在路的下邊。他叫貝瑪,阿婆是他奶奶。”
“貝瑪?貝瑪不是尼人的巫師嗎?你剛才說阿婆是布朗人,布朗人怎么會是尼人的巫師?”
“馬老師怎么會知道貝瑪是尼人的巫師呢?”
“老人家,我是個讀書人,剛好在書里讀到過。”
“你不要客氣,我知道馬老師是個無所不知的人。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爺爺為什么叫他貝瑪。”
“他爺爺不會也還活著吧?”
“早死了。那個老家伙是我的老朋友。”
“老人家,不是我恭維你,你才真正的無所不知。我這一輩子就沒見過比你還淵博的人。”
“我不知道淵博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夸我。”
“說夸太淺了。不是夸,是欽佩,五體投地的欽佩。你是地地道道的傳奇,真正意義的傳奇。”
“馬老師,你不能再夸我了,你已經折殺我了。”
“老人家,你是說那個地方是老茶廠廢墟?”
“就是。老輩人都叫那地方谷神房。我小的時候,谷神房還在,附近這幾個寨子都在這兒拜祭谷神。”
“我去找那個貝瑪,我等不及了。”
這個馬老師說走就走。別樣吾的指示已經相當清楚,他幾乎沒費絲毫周折就到了貝瑪的住所。首先見到他的是馬莉雅。馬莉雅一猜就猜中了他是姑娘寨的馬老師。這給了馬老師一個措手不及。
廢墟這里馬老師不是第一次來。他上一次過來是自己飯后踱步,他對道路之上的那兩個廠區院子發生了興趣。看過一個,不得其門而入;又看過另一個,仍然不得其門而入。
他甚至繞到了右邊臺地上的那排平房,試圖從平房廢墟里穿過去,上橋,通過那道橋,進到廠房的二層。但是很可惜,他的愿望還是落空了。因為臺地上方的平房盡管已經塌了頂,卻仍然大門緊鎖。
雖然馬老師對于別樣吾老人仍然是個晚輩,但他已經年逾花甲,早就沒了攀墻上房的身手和勇氣。先前他與茶廠廢墟的全部緣分僅此而已。
對于他來說,路之下的茶廠廢墟部分是百分百的處女地。馬老師從未有過涉足其中的機會。
當然了,單純從閑逛和探奇的角度出發,這里全無價值。現在不同了,這里成了謎一樣的地方,因為其中隱藏著一個貝瑪(尼人巫師),也因為這個貝瑪的先人剛剛在光天化日之下顯過靈。
關于合樹寨的那次熱鬧非凡的送喪大典,馬老師早就聽說過。他聽說由于警方和政府有關部門的介入,那個轟動一時的事件以中途被禁而收場。
他還聽說那個事件的出資承辦人曾打算將別樣吾和貝瑪承包,利用他們做賺錢的生意。后續的事情似乎沒了下文。馬老師原本想在這一天的茶桌上聽別樣吾聊聊這個話題,被想見貝瑪的念頭所打斷。
馬莉雅說:“馬老師,我叫馬莉雅,是貝瑪的女人。早聽說過您的大名,沒想到會這么快見到您。”
“馬莉雅。那么我們是本家啦。”
“算是吧。用你們的話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馬字。我阿爸叫馬西谷。阿爸是我們家里第一輩姓馬的。您是來找貝瑪吧?”
“貝瑪在嗎?”
“在,”她提高嗓音,“貝瑪,姑娘寨的馬老師來了!貝瑪!”
貝瑪抱著孩子從門里出來。他一時有些懵懂。
貝瑪說:“誰?”
馬老師說:“是我,我是姑娘寨的馬老師。”
貝瑪記得別樣吾說起過馬老師。
“馬老師,請屋里坐。”
馬老師沒有再客氣。他看得出來貝瑪手中的嬰兒還很小(你們都知道只有三天)。當爸爸的抱孩子,當媽媽的在忙家務。很明顯他來得不是時候,所以不能夠太耽擱,他于是長話短說。
“貝瑪,我是別樣吾老人家的好朋友。”
“別樣吾爺爺經常提起你。”
“我過來有一句話想問。你奶奶,她過世了?”
“奶奶過世了。”
“我想問,已經把奶奶送走了嗎?”
“奶奶走了。她不要我們送,自己走的。”
“自己走的,為什么會這么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不想說沒關系的,是我太冒昧了。”
“不是,不是我不想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你把我說糊涂了。你不是不想說,可你又說不知道該怎么說。發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嗎?”
“也許是吧。我問過別樣吾爺爺,我不知道該怎樣送奶奶走。別樣吾爺爺說奶奶成了仙,不用送的。”
“可是你剛才說,奶奶是自己走的?”
“是自己走的。”
“你是說,你們沒送她,她自己就走了?”
“就是這樣的。所以我才說不知道該怎么說。”
“奶奶的遺體呢?埋了,還是火化了?”
“都沒有。我想,也許是,升天了?”
“你說你奶奶升天了,遺體沒人動過就沒了?”
“奶奶就躺在自己的房子里。我和我女人和我阿媽守在奶奶身邊。天亮之前的那會兒我們都有點兒瞌睡。阿媽忽然說,你奶奶呢?我和我女人這才發現奶奶的床空了,奶奶不見了。”
貝瑪的阿媽進來:“來客人了?”
“阿媽,這是姑娘寨的馬老師,是別樣吾爺爺的好朋友,也是別樣吾爺爺很佩服的人。”
阿媽說:“馬老師坐,您別客氣。”
馬老師說:“剛才貝瑪說到,你們為老奶奶守靈,你忽然發現老奶奶不見了?”
阿媽說:“我好像打了個盹兒,阿媽就不見了。”
馬莉雅說:“阿媽一說,我才看到床上空了。奶奶忽然就消失了。”
貝瑪說:“我這才體會到別樣吾爺爺的話,他說奶奶不要人送她。奶奶是自己走的,她不要人送。”
馬老師說:“這幾天寨子里好幾個人都看到一只很大的白色鳥,你們有誰看見過嗎?”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搖頭。
馬老師很明白,他們三個人都沒看到白色鳥,也就意味著它不打算在他們眼前現身。再問他們也是枉然。既然如此,他再耽擱他們也就沒什么意義了。
馬老師告辭。又邀請他們一家人去他家里喝茶。
往回家的路上,馬老師很希望自己有幸見到那只存在于目擊者口中的白色大鳥。馬老師經常運氣不錯,但他的幸運不在這一次,他的希望落空了。
他已經聽過關于別樣吾長長的一生的許許多多的奇異故事,也見識過與別樣吾很不一樣的其他族群的祭司,見識過牧師修道士和神父。在他眼里,所有這些職業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看門人。他們看守上天的大門,看守冥界的大門,他們都是虔敬的看門人。
今天他又見過了貝瑪。而在此之前他見過北方跳大神的神婆,見過海南島土著中作法的神棍,見過大涼山集巫師祭司于一身的彝人大畢摩,見過臺灣島高山部落的鬼魅使者。他們令他驚異,他們個個功夫了得,可以輕而易舉地穿越到冥界,他們讓他聯想到《人鬼情未了》中的那個令所有男人驚羨的主人公。
在此之前,他還有幸面晤了神奇的說唱《格薩爾王傳》的扎巴老人;見識了西藏的有著無限美好寓意的天葬,當那些兀鷲銜著被天葬師分割的尸塊沖上天穹的那一刻,他的心也飛騰到九霄之上。
不能不說他今天的運氣差了點兒。倘若他在離開廢墟的那一刻,舉頭便望見了如皓月一般的白色鳥,馬老師會心懷摯誠地感謝上蒼。誰都希冀好運道,誰都渴望受到上天的垂青,誰都想與幸運不期而遇。
但是誰又能凡事都一帆風順?誰又能次次都心想事成?誰又能攬盡天下所有的幸運?
誰?誰呢?
2016年01月02日 南糯山灣格花原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