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這本書是南非作家達蒙·加爾格特的第七本小說,入圍2010年布克獎。剛拿到它時并不太想讀,因為作者被贊為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戈迪默、庫切和南非文壇聲名顯赫的布林克的接班人,對前輩大師們并不了解,有點兒擔心讀達蒙時,真的會像闖進陌生的房間,看不懂其曲徑相通的結構和鋒芒暗藏的玄機,可是偶然翻看到的那句話,讓我認定達蒙是能深刻理解“恐懼”的人,認定沿著“恐懼”這條小走廊走進達蒙內心的房間,會讓陌生變得熟悉起來。
在小說中,達蒙·加爾格特塑造了一位與自己同名的憂郁旅行者“達蒙”,以《追隨者》、《愛戀者》和《保護者》三部分,回憶了他與不同的旅伴徒步旅行的經歷:與德國人萊納結伴同游萊索托,與一個三人小團隊在非洲逡巡,與好友安娜去印度,三個故事看似無甚關聯,其實有著有趣的、有野心的、有張力的聯系。
每一次旅行都在加深著達蒙對這個世界和自身的認識,正如譯者李安所言:每一位旅伴都是他認識自我的一面鏡子,經由他們,他看到自己的焦慮、向往、恐懼以及諸多缺陷和錯誤。
恐懼。在希臘遺址地,看到柵欄,達蒙感覺“它讓人油然而生起對狗的恐懼”;在萊索托,某晚到達一個沉入巨大山谷的洞穴前,“白天看到這個巨大的空間會令人感到恐懼,但現在恐懼感減輕了”;在乘渡船航行在馬拉維的湖區時,躺在甲板上,達蒙發現頭頂上懸掛著一個起重機上的巨大金屬鉤子,他所有潛在的不安全感都集中到這個鉤子上,盡管當時群星璀璨,夜空浩瀚無垠,他卻感到在頭頂上,“恐懼正在匯集”。
按照俄羅斯心理學教授尤里·謝爾巴特赫的劃分,人的恐懼大概有大自然施于人類的恐懼、社會恐懼、我們自己制造的恐懼和死亡恐懼等等,而達蒙·加爾格特在六歲時被診斷出癌癥,此后長期臥病在床,盡管他由此培養了對文學的愛好,但可以想見,對死亡的恐懼,從他六歲起,便種在他的內心深處,并一路生長出各種樣貌的恐懼。
現實生活中和小說里的達蒙都酷愛旅行,每次踏上旅途前,與人道別時,達蒙都感到不安,似乎他再也不會回來,“他的內心深處都潛藏著微小的對死亡的恐懼,那恐懼宛如一粒黑色的種子”,達蒙將種子播撒在他走過的幾乎每一處旅途中,一路開出黑色的大麗花;通過邊境總是讓達蒙有恐懼感,他不喜歡離開他已經熟悉的安全的地方,去往他一無所知的遠方;當他把大多數時間消磨在極為焦慮的遷徙過程中,當他的生活變成一系列瑣碎的危險的細節時,“死亡的恐懼如影隨形”。為了逃避死亡,他總是在離開,因此旅行成為達蒙的一種存在狀態,他利用旅行中必然要面對的恐懼,來填充內心的虛無。
在旅途中,達蒙遭遇了兩段朦朧的情感:行走在希臘時,他被德國人萊納迷住了,但他卻將那種心動的感覺轉化為“他們之間有種部分是由于恐懼而產生的興奮感”,未來旅程的未卜處境,類似愛情,恐懼猶如一根刺,時刻提醒著達蒙要止步。是擔心愛會改變舊的自我的認知?喚醒舊的傷痕?還是擔心愛會激起對存在的擔憂?總之,在他們一起開始徒步旅行之后,當萊納試探達蒙的心意時,對愛的恐懼讓他選擇緘默。
在非洲,達蒙邂逅了溫柔靦腆的瑞士青年杰羅姆時,萌生了一段微妙朦朧的戀情,這時的達蒙終于戰勝內心對愛的恐懼,決定去瑞士看望杰羅姆。當火車在群山間游走,最后出現在遼闊的天空下時,“關于恐懼感的模糊記憶再次向他涌來,這種恐懼在非洲的共同旅途中曾緊緊抓住了他”,達蒙的內心“升起一種帶有寒意的疑慮”,這疑慮讓他盡管見到了杰羅姆,仍隨時準備轉身離去。
評論家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加爾格特“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著敏銳的理解力。他筆下大部分的人物不安現狀,試圖尋求更多關乎生命的東西,盡管這個世界殘忍而腐朽,簡單的善良仍然有著小小的容身之地”。行走到小說的第三部分,當達蒙陪伴著有嚴重自殺傾向的好友安娜到印度散心,盡力保護她不被死神帶走時,他已不再感覺到恐懼,經過不間斷的孤獨、流浪與追尋之后,達蒙變得日益成熟,洞悉了人性與自我。
《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小說的題名來自福克納的一段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你必須清空自己才能睡著”。清空,將黑色種子培育出的植物連根拔起,然后以更好的心態迎接新的開始。這是作者及旅行者達蒙的、也是我們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