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長江
藝術的溫度:追憶李煥民先生
□ 吳長江
2016年4月3日,我抵達青海澤庫寫生的當天晚上,就接到友人發來李煥民先生病逝的消息。這個消息非常突然,讓人痛心。4個多月前,就在“中華文明歷史美術題材創作工程”的草圖觀摩會上,我曾到成都,還同李煥民先生見面晤談。沒想到,那次相會竟然成為我們最后一面。
李煥民(1930-2016)先生是一位傳奇人物。早在解放前,他就和侯一民等先生一起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并且兩進中央美術學院(第一次是北平藝專)學習,是中央美術學院第一屆“美術干部訓練班”的。1951年畢業之后,李先生分配到四川省美術家協會工作,自此在四川扎根。這些特殊的經歷,豐厚了他的藝術創作,使他養成了做事嚴謹、認真的性格—想不好的事情不會說,想得非常充分之后才會謹慎、深入地表達出來。李煥民先生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四川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黨組書記、執行副主席,四川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四川省美術館館長等職,不僅是一位在創作上成就卓越、影響深遠的版畫大家,也是一位重要的美術活動組織者和社會活動家,他對四川美術發展、對中國當代美術發展的貢獻是無可替代的。
作為一名藝術家,李煥民先生的創作影響深遠,原因就在于他堅持按照藝術創作的規律,不斷深挖自己創作的題材。我曾聽李煥民先生介紹,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曾深入四川甘孜藏區,一住就是好幾個月,為了深入了解他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態,還和藏區人民共同勞動。那個時候的交通條件、生活條件都很簡陋,稍有不慎就會出現危險,但是李先生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他談起創作《牧場》那件作品時,他的夫人將積攢了半年的糧票交給他,因為那時候非常艱苦,后來李先生在藏區待的時間很長,糧票沒了,也回不來,就輪流去牧點吃飯,像要飯一樣,就這樣堅持下來。也正是因此,他的作品樸實、感人且富有新意。李煥民先生的許多作品都是他長期深入基層生活,深受其感動而創作的。他的作品不是現實生活的原樣照搬,而是帶有自己的理解和藝術的升華。無論是他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創作的一系列作品,如《揚青稞》《牧場》《初踏黃金路》《藏族女孩》《攻讀》,后又參與刻繪的《紅巖》小說插圖,還是進入老年之后創作的《高原之母》《遠望》,從中都可以感受到凝重而鮮活的力量,而這一切都源于他長時間積累而成的深厚學養。應該說在每個歷史時期,他奉獻給美術界和社會的藝術作品都是擲地有聲、飽含著強烈藝術感染力和表現力,具有深刻思想內涵的。
李煥民先生的作品,不僅在國內具有深遠影響,在國外也有相當廣泛的傳播。一位友人曾送我一冊60年代初前蘇聯出版的版畫集,其中就有李先生的版畫《揚青稞》。李煥民先生曾經在歐洲、美國、日本等地舉辦展覽,反響非常好,因為他的作品緊緊抓住了表達人的情感這條主線,尤其是在描繪藏民題材的作品中,抓住了那些特別感人的細節刻畫(如《攻讀》《藏族女孩》),恰到好處地運用了版畫造型語言,并且擯棄了版畫語言中“板”的那些東西,顯得簡潔、概括、鮮活、生動。像《藏族女孩》這件作品,用水印套色的形式創作,語言清新活潑,表達了一種樸素的美。李煥民先生的作品特別注重對人物情緒、動態“度”的表達,注重對人物內涵的把握,這是他深厚學養和美學積淀所決定的,所以他的作品耐人尋味、質樸雋永。即便在今天我們讀起來,仍然能真切感覺到他對版畫藝術的深入理解,對藝術創作分寸的恰當把握及其作品背后的厚度,

李煥民及其寫生采風照片一組
李煥民先生是我的老校友、老學長,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在各個藝術門類中進行實踐,為他一生的創作開拓出寬廣的發展道路。除了他終生熱愛的版畫,李先生還有油畫情節。據他的家人介紹,在“美術干部訓練班”的時候,他想成為列賓那樣的大畫家,特別想畫油畫。后來,他到了四川,因為條件有限,就搞起了版畫。所以,像木版畫《揚青稞》實際上還是有油畫的顏色。當時他畫了很多速寫、草圖,可惜“文革”中遺失了。李先生的藝術感覺特別好,他給宋廣訓的信中畫的草圖就是后來作品的雛形。在創作中,李先生一直秉承著這樣一種精神,就是不斷探索、不斷求新、不斷在作品的精神內涵上去發掘,下功夫打進去。他不安于保持現狀,不斷對自己的創作提出新的要求。就在2014年第12屆全國美展上,年逾80歲的李煥民先生創作的《守望》作品喜獲銀獎,從這件獲獎作品上,我們可以看出他仍然很熟練、很深入地把握著版畫造型語言的特色,這讓他的作品充滿恒久的力量。
李煥民先生不僅聰明,而且勤奮。比如《攻讀》,他自己刻了4遍。刻一遍,不滿意,然后在木刻稿子上再修改,再刻、再改……直到最后達到那種很粗獷、很有力量的效果。又比如《換了人間》,表現一個盲人牧民和一個小孩在一起。這件作品的創作,他是思考了很長時間的。他曾經到休養所去采訪,畫面上的盲人是有原型的,但是畫完了之后,總是感覺還缺少東西,所以這張畫就放下了很多年。有一天晚上,靈感來了,就加了一個女孩,他希望讓這位老人有一種愉悅的感覺,可以反映出時代的變化。于是,他就設計了一個情節,把小女孩放在老人的懷里,合情合理,像是一種祖孫的交流。那時,他還專門找朱理存的小女兒作模特。
在創作材料方面,因為當時物質條件差,要是做大的梨木版,過程就比較多,要經過許多的翻版,素描就留不下來了,所以他經常在用過的板子上面用刨子刮了,再用砂紙打磨,繼續使用。他從事創作從來都是精心修改,最后這件作品《守望》,他用了3年時間,當時他已經是83歲高齡了。他刻的時候對自己要求高,刻了一半又放下了,來回畫素描稿就用了幾年。2012年他又去了藏區,去尋找一個生活中的原型:一位藏族婦女,然后對著這位婦女再畫稿子。這件作品是上下兩塊版,下身的袍子,他覺得刻得拘謹了,就想放棄,但是全家人,包括他女兒李青稞,都鼓勵他堅持下去。李青稞說:“兩張板子,從畫到刻,最后完成的時候,我們全家都感到非常震撼。80多歲的老人居然硬是把作品完成了。”從他的情感上來說,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希望自己完成一張代表作,以此表達他對藝術始終不渝、精益求精的精神。

李煥民 換了人間 70.5×68cm 1979年

李煥民 高原之母 65×71cm 1996年

李煥民 織花毯 27×19cm 1953年

李煥民 攻讀 60×70cm 1962年

李煥民 寶貝 110×70cm 2008年

李煥民 拉薩街頭 50×33.5cm 1958年

李煥民 藏族女孩 42.5×23.2cm 1958年
在藝術思想方面,李煥民先生的創作受到了王朝聞美學思想的影響:素材不等于題材,題材不等于主題,素材是來自于生活中的資料,所以需要提升。《初踏黃金路》這件作品當時就畫過寫生—滿地金黃的青稞,藏民同胞空車進了青稞地,出來時滿載而歸。同樣,《牧場》也是通過深入觀察,得到了許多細節。這些創作的產生,都是他深入生活的結果。李先生一直強調,創作要合情合理、要有說服力。
李煥民先生的作品充滿著人情味兒,充滿著對普通人的深切情感、對祖國的熱愛,我覺得他是帶著一種大愛來進行他的藝術創作的。李先生在他的創作道路上,堅持一條原則,就是自己的創作不變形。因為藏民的形象彪悍,非常俊美,這本身就足以使我們在版畫創作上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如果變形了,可能就失去了藏民族的那種英俊、威武的氣勢。李先生幾十年如一日堅持以黑白為主的版畫語言,應該說是愈老彌堅,越來越深入、豐富,版畫語言越來越有厚度。所以,我們今天紀念李煥民先生,主要的還是要學習他對待藝術、對待生活、對待友人、對待普通民眾的那種深厚的情感。如果沒有這種情感,李先生也不可能在藝術道路上不斷地走向新的高峰,在每個歷史時期創作出那么多精彩奪目的優秀版畫作品,其中不少作品已經成為共和國美術史上最具經典性的代表作品。我覺得李煥民先生身上的這種精神,值得作為新中國美術史上一個重要的個案去研究、學習。
李先生創作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使用生活原型,再在這個基礎上高度提煉、概括。比如《送傘》這件具有文學意味的作品,比如《攻讀》里如雕刻般結實厚重、孔武有力的人物形象,如果說沒有對藏族人民的深入觀察與了解,沒有扎實深厚的造型能力,在表達上就會很難,就會流于一般的照相化表現。但李煥民先生藝術的感染力,就在于他對藝術對象的深刻理解,并在此基礎上做出的藝術處理。因為他的寫實木刻作品,藝術難度在于,如果不進行概括,那就如同照片一樣。他的版畫作品概括得極其適當,深具內涵,浸透著一種淳樸的美,這種美是刻意求不來的,必須是藝術家個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同時也是文化素養、美學積淀的表現。
在觀察藏民、游牧民族的生活細節方面,如何描繪他們的動態、眼神,李先生的觀察是十分深入的,給我們很多啟發。像李煥民先生這樣的老一輩美術家,堅持在自己的創作道路上大踏步前進,不受社會、環境等外在方面的影響,十分可貴。尤其是這十幾年,有些畫家放棄了自己的藝術追求,去做更容易的事情,但是李先生沒有,他仍然堅持在板上用刻刀一刀一刀地刻,一個草圖接一個草圖地推敲、完善,甚至放棄再重新畫出新的想法,最后達到他創作上高度概括和主動表達的狀態。李先生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我跟李煥民先生的感情很深厚。記得在1995年,我去阿壩州寫生,到成都拜訪李煥民先生。李先生專門給阿壩州群藝館的藏族干部寫信介紹我們。后來我們到了馬爾康地區,由他們帶領我們去那些有碉樓的藏族村落寫生,讓我們獲得了許多一手資料。早些年從四川藏區寫生回來,我常常帶一些現場畫的寫生,請李先生提意見,這也成了我的一種生活和創作習慣。李先生曾經給我寫過好幾篇評論,每次寫作之前都要和我通電話,了解創作的動機、方式、創作特點和繪畫語言。在此基礎上,再去仔細地寫作,很準確、很實在地把握每一句評述。2010年3月,李煥民先生為我的一個展覽撰寫序言,在序言之前還專門寫了一段話:“吳長江先生,序言寫好了。由于我們相距太遠不能深談,僅靠二手資料不一定能談到點子上。如覺得寫得不像,可以不用,不要不好意思,我依然如故。如有差錯你可以改動,你工作忙還能去高原,真不容易。注意身體、眼睛。”行文中流露出對后輩的關愛之情和嚴謹的工作作風。2007年以后每次到成都參加美術活動,遇到李煥民先生,他都是很關切地說:“長江,你們太累了,你們真不容易,一定要注意身體!”而且,他還常常提醒不要耽誤了創作。每次聽到這些溫暖的關懷,我都特別感動。對我在高原現場寫生的創作方式,李先生十分贊賞,他覺得這種方式可以把那種鮮活的、生動的形象經過提煉后捕捉下來,所以他非常支持,并鼓勵我堅持下去,畫出深厚和溫度來。后來我在藏區現場用巨幅的紙張進行水彩創作的方式,他也了解得非常詳細,他覺得這種創作形式本身也是對創作者自身體能、造型能力的挑戰。一個人物的寫生大約要畫五六個小時,甚至更多,在這個基礎上,要進行高度提煉和概括,在創作狀態上必須高度集中,不然就不可能完成。因此,李先生認為,這種方式是在寫生基礎上進行的一種實地的、現場的創作。去年12月和李先生見面的時候,他還在談論我的大幅水彩的創作,并幫助我進一步深入。他看到我的創作在原來的基礎上往前走了一步,也覺得非常欣慰,還希望我能夠畫得更充實、更深入、更活潑些。而且,版畫家總忘不了一句囑托的話:再概括些!再概括些!實際上這些經歷對我的創作來說,都是非常寶貴的點撥,我銘記于心。

李煥民 初踏黃金路 54.3×49cm 1963年
正是因為得益于像李先生一樣老一輩藝術家的支持、理解、鼓勵,在繁忙的行政工作之余,我沒有忘記自己的美術家身份,沒有忘記把創作這根弦繃緊。幾十年來,我堅持每年都利用假期到青海、四川的高原牧區,去搜集創作素材,做一些短暫的現場寫生創作活動。能夠一直堅持下來,得益于李煥民先生等老一輩藝術家的鼓勵、支持和期待。當然,從他們身上學到的東西很多,不局限于繪畫創作、表現方式和技巧。李煥民先生對待人、對待事業、對待國家的那種源于內心深處的人生態度和樂觀精神,時時感染鼓舞著我們,督促我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事業之中,努力在工作上做出成績,團結和帶領全國的美術家,搞好創作。也正是有李煥民先生這些老一輩美術家對我們的支持、鼓勵和告誡,我們才能堅持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來。
從李煥民先生的藝術、學養、創作、為人師表等各個方面,我們都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無論是表現藏民族還是其他民族,他的藝術始終是中國的,源自自己人民原汁原味的生活,在這個環境中提取藝術創造材料,李煥民先生的藝術創作具有永遠的生命活力。所以我想對李先生的最大的懷念,就是學習他這種精神,力爭在版畫藝術創作上能夠走出更加寬廣的道路。
李煥民先生因病離世,是美術界不可彌補的損失。我們要從李先生的藝術創作中,找到深入刻畫、表現人的情感的藝術語言。繼續做好自己的創作,是對先生最好的紀念。
(作者為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陳春曉

李煥民 揚青稞 35.5×54.7cm 1957年

李煥民 童年 40×60cm 1979年

李煥民 守望 148×103cm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