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又一次抬頭看著太陽
老沙蹲在田埂上不肯回家。中午的太陽在天空像個大火球,烤著他,也烤著他的玉米。他的腦門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多了就匯成一滴順著鼻尖、下巴滴到腳下的土地里。老沙臉上被汗拉出一道道印記,像一條條彎曲的小河。
玉米底部的幾片葉子已經枯黃,頂部的葉子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干旱讓它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仍然不能避免枯萎。灌溉的水遙遙無期,這個地方一個多月沒有下雨。
老沙腳下被汗滴濕了小小的一片,看著玉米又一次無精打采,老沙的眼睛濕了。他是個勤快的農民,他一直相信只要勤快,土地就不會虧待人。
自從搬遷到這個地方,他在這片土地上付出的勞動是別人的兩倍。第一年地不平整,別人都湊合著種,老沙不,他叫了輛鏟車把地整了一遍,平鏟車鏟出的壕溝忙了半個月,結果種出的玉米還不如別人家的。
第二年,別人還是按原來的方式種玉米,老沙卻種起了覆膜玉米。七月高溫,覆膜的地非但沒保墑,地表溫度還比沒覆膜的地溫度高,把玉米差點燒死。老沙急了,不眠不休在地里撕薄膜,一時成了別人的笑話。等秋收,玉米又一次不如別人家的好。
近兩年流行拿平地儀平地,老沙又平了一遍地,把所有的農家肥集中到地里,又換著花樣的給地里上化肥。別人的地鋤一遍,他罵著讓家里的老婆兒子鋤兩遍,別人都用化肥車推化肥,他把化肥一把一把丟在玉米跟前,再拿鐵掀鏟土埋掉。他就不相信,他如此實誠地對待土地,土地還能虧了他?
但是現在呢,腳下的土地干得快裂開口子了,急得他想用流出的汗、滴下的眼淚拯救一棵玉米。抬頭看著天空,太陽面無表情,云彩也躲得沒有一片。
兒子出門打工去了,是和他吵了一架走的。兒子說他再這樣種地,遲早就餓死在這片土地上了。他暴怒,不種地你吃屎啊?兒子說,人家好多人不種地照樣吃香的喝辣的,沒見餓死一個,你就知道守著你的地,你守著,反正我不管了。老沙一巴掌扇在兒子臉上,說你給我滾,不要再回來。
老婆早晨和一幫女人去溫棚上摘辣椒去了,一個小時六塊錢。天沒亮就走了,棚里溫度那么高,一早晨掙個二三十塊錢有什么意思。可沒這二三十也不行啊?老婆子十天半個月也能給他幾百塊,要買水票,要買化肥。老婆今年都沒有給她買一件襯衫,想到這,老沙有點怨恨腳下這片土地了,它怎么就像喂不熟的白眼狼呢?
老沙被太陽曬得頭暈,看著遠處,大地似乎要著火了一樣,翻騰著陣陣熱浪,身邊的水杯已經沒水了。他聽見有人喊他,一回頭,老婆找來了。老婆頭巾上還殘留著幾片辣椒葉子,衣服后背一片汗漬,眼睛有些失神。
老婆抱怨他,這么熱的天氣不在家呆著跑出來干嗎?老沙哼了一聲不愿意回答。老婆看著低頭耷腦的玉米,重重地嘆口氣,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兩個人就這樣站在田埂上,陪著玉米一起曬著。
老沙的電話響了起來,掏出來一看,是兒子打來的。老沙把電話遞給老婆,老婆白了他一眼接通了,兒子問了一圈家里的事情,然后又問玉米咋樣?電話在免提上,老沙是能聽到兒子的詢問的,他一下子覺得委屈,好像受人欺負的小孩看見大人了。
兒子繼續安頓,玉米已經那樣了,讓他們不要再難過了,老話說,犁得細,磨得光,真主不慈憫沒指望。他在外邊已經找到活了,讓老沙不要擔心,干到年底,一定比玉米的收成好。
老沙又一次抬頭看著太陽,太陽仍舊面無表情繼續發熱,想著兒子在外面每天頂著太陽要干十個小時的活,老沙開始后悔打了兒子一巴掌。
一個女人的男人打來電話
村道的樹蔭下,圍坐著幾個女人。旁邊幾個孩子跑著玩鬧、嬉戲。說是樹蔭,其實也沒多少陰涼。柳樹上的葉子正一片片往下掉,在地上稀疏地落了一層。蘭嫂子抓起一把,細長的柳葉一片金黃。才七月初,再這樣下去,連個乘涼的地方都沒了。
幾個女人開始議論,說今年怎么就這樣旱呢?她們已經兩個月沒有活干。錢越來越難掙,可日子還得繼續,柴米油鹽醬醋茶少一樣都不行,人情世故缺一點都被人笑話。孩子要上學,老人要吃藥,地里要灌溉,要種子化肥,牛羊要吃飼料,這些哪一樣都少不了錢。
前幾年還好一點,苗木基地,蔬菜大棚,葡萄園多多少少都在雇人。只要勤快,哪個女人一年不掙個幾千塊錢,雖然不能發家致富,可維持這些基本的開銷還是可以的。可這兩年,市場上葡萄飽和,苗木降價,蔬菜大棚一改再改。能用機器的盡量不用人,能雇人的盡量少雇人。她們就這樣被市場和機器替換淘汰了下來。
自來水也停了一個月,家家的水窖存水都不多。她們都有點焦慮,這樣下去,日子怎么過?鄉村自給自足的模式已經不復存在,曾經她們吃的面、油、蔬菜都是自己家地里產的,但是現在這些東西都要拿錢買。她們現在和城里人的消費水平差不多,卻沒有他們那么便利的就業條件。
村道上的蜀葵沒心沒肺地開著艷麗的花朵,它們沒有被干旱影響。舍兒奶奶把洗臉刷牙的水、洗鍋的水都積攢下來澆了這些花。讓它們給這炙熱的村莊增添一點靚麗。
什么似乎都蕭條了,前幾年隨便養幾只母羊,一年生兩茬羊羔都夠生活了,村道上天天是收羊的販子。現在一只大羊也不過幾百塊錢,反倒沒人要了,越來越多的人處理掉羊,不愿意再飼養,草料那么貴,不賺錢,養它干嗎?
女人在閑聊中說著各種憂慮,其中一個女人的手機響了。她男人打來電話,說天氣太熱,鋼筋把他手上的皮都燙掉了幾層,他想回家。女人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地里的活我都干完了,你回來干嗎?別人都能干,你為什么不行?你不干活欠那么多賬拿什么還?電話那邊長長地沉默了一會兒,男人掛掉了電話。女人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自己命苦,不是她狠心不讓男人回來,而是家里實在不得已。
他們春天貸了兩萬塊錢貸款,賣了兩頭牛,準備在院子里蓋一座新房子。本來這些錢單純搞個主體也就夠了,可在上房梁那天出事了。一個幫忙的鄰居一腳踩空,從五米多高的房頂摔了下來,身體多處骨折。鄰居這一摔,她家額外花了一萬多給鄰居看病。本來預算好的錢有了空缺,就又和親戚借才把房子蓋起來,門窗到現在都沒安上。
這樣一下子就欠了將近四萬塊的債務。前幾天一個親戚要賬要得急,他們把一頭大肚子母牛賣了,給人家還了,女人說起來心疼得不行,養了好幾年的牛,眼看著一頭變兩頭呢,就那么賤賣了。現在就指望男人在外邊打工掙錢過日子,他再回來,這日子咋過?
女人的哭訴讓大家都覺得心情沉重卻又無能為力,每一家都有這樣那樣的不得已,幸福安康對她們一直是個遙遠的概念。
柳樹葉子還在往下掉,一片一片,起風了,天上沒有云彩。
摘枸杞的人少去了一半
凌晨四點,村道上開始喧鬧起來,這是屬于這個季節特有的繁華。
枸杞熟了,孩子放假了,于是女人們開始拖家帶口領著孩子摘枸杞,雖然一天掙個幾十塊錢,可總比一天花幾十塊錢強。太早了,孩子不愿意起來,當娘的施展各種方法。脾氣好的,拿錢誘惑,脾氣不好的直接拿鞋底子招呼。枸杞不在本村,騎車要四十分鐘,有三輪電動車的自己早早就走了,沒車的集中在一起等著車來拉走。
大人小孩讓村道在黎明時分喧鬧起來,一會兒又歸于平靜,走了的已經開始一天的勞作,沒走的還沉睡在夢鄉。
和勞作沾上關系的活沒一樣是輕松的,摘枸杞也一樣,蹲著不行,站著也不行,一會兒腰就受不了。就那么大點顆粒,要一粒粒地摘下來,久了誰都心瘋。
這兩天早晨村道上突然安靜下來。摘枸杞的人少去了一半。一問,原來前天路上出車禍了,一個女人半夜三更慌慌張張騎車去摘枸杞,被一輛大車追尾,車子被掀翻在路邊,人跌落在路上。大車逃逸,等人發現,女人已經沒了氣。路過的人都見了事故現場,一時間都不想再去摘枸杞。
緊接著又有消息傳來,另一個女人拉著三個孩子去摘枸杞,天黑沒看清楚路,居然把車騎進了大渠,車子摔得變了形,娘仨都受傷了,好在渠里沒有水。還說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摘枸杞,天氣太熱,孩子中暑,醫院里住了一周才回來。大家心里開始膽怯,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出事故的人。
這樣的事情每年都在發生,聽到的不過是少部分。外面打工的男人們,打電話安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讓老婆孩子摘枸杞去,掙錢事小,安全事大。
可他們的女人才沒那么聽話,家里那么大的開銷,靠男人一個人掙錢不把男人累死才怪,摘枸杞雖然掙得少,可買菜買西瓜總夠了吧。
消停了兩天,恐懼的心理沒那么嚴重了,女人們又開始躍躍欲試,三五成群結伴去摘枸杞。
前天有人給我講了個笑話,她們早晨去的時候,路邊一個女人把電動車騎進了林帶,電動車掛在樹上,女人長躺在草堆里,不知道什么情況。他們讓司機停車下去看看,被司機一頓罵,說看什么看?現在的人你敢看嗎?不說她自己騎下去了,我們去一看,還說我們把她碰下去了,趕緊走,該干嗎干嗎。等他們下午回來時,電動車不見了,女人也不見了。
她是當笑話說的,我驚愕了半天沒緩過神。如果有一天我們也不知死活地躺在路邊沒人管,那是不是我們冷漠別人生死的報應?
高老漢夢見自己終于買到電動車了
高老漢始終沒想明白,大路上七八歲的娃娃,年輕年老的女人都能騎著電動車跑,為什么家人、鄰居都不讓他買電動車。
他兩只手抱著膝蓋坐在村道的樹蔭里,把頭枕在膝蓋上,歪著腦袋看著面前來了去了的電動車,心想著自己哪天也能騎著電動車在村道上奔跑。去鄰村的市場買東西,去地里割草,去鎮上領低保和殘疾補助。可這一切前提都必須是他得有輛電動車。
四年了,看著別人每家都買了電動車,唯獨他家沒有,高老漢就氣得罵老婆兒子。十畝地一年大部分是他在種,一群羊是他一個人喂,牛的草一直是他在鍘。想想夏天,割那么多草,都得他一個人拿人力車拉回來,上坡時脖子都快扯斷了也沒人幫他一把。憑什么玉米賣了錢給兒子拿著,憑什么兒子騎著三輪摩托車而不給他買三輪電動車?老婆子太偏心了,心里只有兒子,從來不替男人考慮。
孫子站在大門上叫他回去吃飯,叫了好半天他都不回頭,孫子跑到跟前趴耳朵上喊,高老漢才明白過來,站起來跟孫子一起回家。孫子十歲了,站在爺爺跟前和爺爺身高差不多。被人叫了一輩子高老漢,個子卻沒長高。
回到飯桌上,高老漢還是不高興。嘴里扒拉著一口飯,腦子里始終盤算怎么樣才能給自己買輛電動車。腦子轉了幾圈之后,他把飯碗一扔,和老婆兒子說,我明天辦貸款,貸兩萬。我給我買個電動車,剩下的買頭牛養著。
兒子一聽,摳著自己的頭,咂巴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好,端著飯碗出去坐臺階上吃。老婆子一下子發火了,貸什么款?銀行是你家開的啊。天天嚷著買電動車,你也不在鏡子跟前照照你自己,一麻袋高,兩麻袋粗,耳朵又背,六十幾的人了,你以為你十八?去年非要騎人家車子,剛騎上沒一會兒你就把人家小汽車給碰了,給人一下子賠了一千五。這錢到現在都沒還給人家。你貸款,你買個電動車,你能得很?你買回來騎著把你摔死了也就算了,摔不死誰伺候你,再說,貸款誰還?啊,你看這日子還能過不?……
老婆子一通話罵得高老漢啞口無言,想起去年的那次騎車事件,確實是自己的錯。可誰第一次騎車還沒個磕磕碰碰,你罵吧,反正電動車我一定要買,下個月開始,我的低保錢我一分都不花,攢個幾年我不信買不來一輛電動車。
可沒幾天,高老漢就堅持不住了,他胃有毛病,隔三差五得吃藥,孫子趴在肩頭一撒嬌,不給一塊兩塊不行。時間久了,他還想吃個燒雞。這樣那樣的不得已,高老漢又開始取低保錢。一季度二百塊的低保怎么也攢不下來。
電動車是高老漢心里揮之不去的夢想,高老漢有一次夢里笑醒了,他夢見自己終于買到電動車了,終于在老婆兒子跟前揚眉吐氣了,終于可以騎著電動車奔跑了。一激動,夢醒了,臉上全是汗,一個多月沒下雨,這天太熱了。
他不能說自己不想當老師
五嫂子說,等高考成績的那天晚上,兒子強一夜沒睡。
半夜兩點,強的同學發來了成績,597分。高出一本分數線,強松了一口氣。接著面臨填志愿,有人給他建議北京師范大學和陜西師范大學。這兩個大學招免費師范生,上出來工作有保障。
強心里是不怎么想當老師的,可是看著自己家沒有蓋起來的房子、破敗的院子,強沉默了。
父親去了內蒙古打工,聽說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才到,不知道在火車上坐著還是站著,這么熱的天氣,人完全裸露在野外曬著,一天十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他的母親,凌晨四點起來去遠處的村子摘枸杞,勞苦已經把她累得干癟瘦弱。而他的兩個弟弟,一個明年要參加高考,一個初中,哪樣都要花錢,這個家已經內憂外患,所以,他不能說自己不想當老師。
想起遠方的父親,他的心里滿是難過,父親大字不識一個,不善言辭,常年在外打工,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時常打電話安頓讓他吃好點。他一回家,就讓母親變著花樣地做飯。他的大學怎么都要上四年,還有兩個弟弟呢,父親的累沒完沒了。他上高中時就連續兩個假期跟著叔叔在工地上打小工,他干活不惜力氣,不偷懶,走到哪都讓人喜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能偷懶,他不想讓父親太累。
同學說有助學貸款,他上了大學還可以勤工儉學。可貸款遲早是要還的,勤工儉學如果能掙夠自己的生活費更好。他不想再把這些負擔增加給父母。他還要努力,早點工作,替父母分擔兩個弟弟的學費。
大門上有人在議論,說找幾個人去老家工地上干活。強聽見了,出去搭聲,說算他一個。一個鄰居說,喲,都考上大學了還去干活啊!強笑笑,肯定得去啊,不然沒路費。
五嫂子連夜為強整理著鋪蓋,唯恐落下什么,她很心疼這個兒子,勤快,懂事。可自己不是什么富貴人家,她的兒子,必須得自食其力。
早上強一個人背著鋪蓋走了,沒有人送他,五嫂子早就到枸杞地里掙錢去了。
責編手記:
馬慧娟,是一位生活在寧南山區的農村婦女。只有初中文化的她,平時打工種地,飼喂牛羊。在“借本書比借錢都難”的環境里,她卻在打工間隙,坐在田間地頭開始了寫作。沒有電腦,她就用手機寫,幾年下來摁壞了7部手機,有時流量不夠了,一天只能寫百余字。就這樣日積月累,居然寫出40多萬字的散文。不過,若不是《超級演說家》節目組的發現,或許人們還是很難知道有這樣一位頗有些神奇色彩的“拇指姑娘”。如果說,馬金蓮是西海固女性秘密的第一個公開者,那么我想,還有更多的“馬慧娟們”匍匐在那熱浪襲人的土地上,用內心豐盈的濕潤抵御著干旱,把一顆顆心靈的種子播進嚴峻的生活,長出堅韌的莊稼。編發這組作品,并不是因為馬慧娟上了節目,一夜之間成了許多人朋友圈里的刷屏對象,而是就這些文字而言,我們看到了來自生活最深處的那些被遮蔽的真實與痛感,以及困境中的人們如何救贖自我、抱守夢想的決心。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