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牛人

阿爾泰

其實

我不及一棵草

何謂牧牛人

草最清楚

一

父親是牧牛人

我是牧字人

關(guān)于迷人風情

關(guān)于怡人美景

關(guān)于甜蜜愛情

我寫了很多

可關(guān)于那個人——

那個四十多年

跟了牛后的人

我卻不曾寫過！

夕陽西沉

余暉盡斂

我卻再也尋不到

一個被寬恕的理由……

二

父親跟了牛后四十多年

牛后領(lǐng)了父親四十多年

父親喝酒四十多年

酒喝了父親四十多年

那無情的霜花

過早地浸染了你

滄桑的鬢發(fā)

那迎風流淚的眼睛

已看不清

遠去的牛群

六十五度的烈酒

灼傷了你飽經(jīng)風霜的心房

即使抿上一口

你也會禁不住地干嘔

他趕著牛兒

在歲月里徜徉

他掖著鞭兒

在曠野中搖晃

年近古稀

歷盡辛酸的

沉默的心啊

你是我一生

無法承受之重

三

父親啊

可曾記得年輕的時候？

那時你騎著山巒馳騁

把云朵扯下來

系在馬鐙上

把太陽擦拭好

擁在馬背上

嫉妒的野風

追你不上

只能望塵興嘆

那時你長調(diào)唱得也很棒

蔚藍的月亮峰

會在你的歌聲里翩然

折勒上擠奶的喧囂

會因你的歌聲而歸靜

原野會在你的歌聲中

向四方悄然伸展

你響亮的口哨聲

會引來黎明

讓鋼鐵一樣的峰巒

在朝暉里熠熠生光

你爽朗的笑聲

會讓雪下沉眠的報春花

自行綻放

當你邁著年輕的步伐

風一樣走過時

草原會涼意四起

酷熱頓消

灑落下綿綿細雨

“牧牛一樣美妙的營生

這世上哪里去找？”——

你的舌頭 你的腳步 你的汗珠

它們仨這般談論

就這樣成為牧牛人的你

興奮得夜不能寐

從此

你用大襟拂拭著天際

把那些昏黃的日子歸攏起來

與牛群一同牧放……

是啊 我的父親！

四

有誰知道你放牛放了多少個年頭

雖無法訴說

卻心里有數(shù)的

曠野的風知道

讓自己的蚊蠅

叮咬過你的

察干淖爾的岸知道

那頭因為待產(chǎn)而站不起來

讓你費了不少工夫的花母牛知道

“老人，辛苦嗎？”——

有誰曾這樣問過？

讓你絆跤磕破膝頭的

坡上的石礫問過

在你的褲腳粘成一片的

嶺間的針茅問過

饑餓時你拿來充饑的

沙窩的地梢瓜問過

“發(fā)著高燒還放牛，不要命了？”

在你不自禁地呻吟時

蘇吉河這樣問過

“撐不過這個秋天了，快換了吧？”

你那破舊的靴子上綻開的口子

沖著你這樣問過……

你的功勞簿可有人記錄？

我想記錄卻為時已晚

與你一同起床的啟明星

與你結(jié)伴而行的太陽

它們早已記錄

而那掌紋似的小路

是嵌刻在草原上的蜿蜒記錄

那紛亂的雨滴

也曾在你的雨蓑上留下斑駁的記錄

你的功勞

被那些油嘴肥腸們

忘得一干二凈

而你牧放的牛群

卻用槍尖般的牛角

把它鐫刻在深穹

愧欠的世界

無顏面對老人

匆忙得收起紙張

而執(zhí)拗的草兒們——

蒙古高原上

綠色的筆刃們

把那璀璨的功勞刻寫在大地上

五

迎天高舉的

我索債的枯手啊

留給子孫的

我巨大的疑問啊

雖然

牧狐的曾盆滿缽滿

牧牛的卻一文不名

雖然

假與惡曾光鮮亮麗

真與善卻衣衫襤褸

但都已過去！

天空放晴了 我的父親！

那轟鳴的飛機其實是你的

它會載著你去醫(yī)院

把你的舊病新疾徹底治愈

你被蜂蜇過多次

被蛇咬過兩次

卻從未被針頭“扎”過

哪怕一回

我可憐的父親喲……

你將滾淌的汗水

甩在靴幫上

你將半個世紀

甩在積雪或漫雨的牧場上

奉盡一切的

父親啊你現(xiàn)在所剩無幾

暴風雪的“革命”

革掉了你兩個腳趾

“文化革命”

革掉了你一個耳朵

酗酒的“革命”

革壞了你脆弱的肝臟

除了哮喘

除了偶爾帶血的痰

除了十個糙朽的手指

父親已經(jīng)所剩無幾

“行，行

蒙古人只要吃著肉

喝著奶 就行

行！行！”——

除了這句話

父親 已經(jīng)所剩無幾

父親喲！

六

我愛父親！

我愛——

撫平了大地的皺折

領(lǐng)我蹣跚學步的那只手指

我愛——

用原上石卵的乳汁

將我哺育的那只奶嘴

我愛——

在炎炎烈日下曬烤著枝葉

為我遮涼的那棵老榆樹

我愛——

在狂肆的風雪中

把我緊擁在懷

為我取暖的那件舊羊皮襖。

亞洲的胸膛上

一座蒼老的蒙古山

與喜馬拉雅一起

并肩而行

它絕不崩傾！

向四面八方

傾注著恩澤的

一汪蔚藍的海

在縱馬馳騁

它絕不干涸！

為天地人間

燃耗著心血的

一盞廉價至無價的燈

散發(fā)著靜謐的光亮

它絕不熄滅！

在未至的來日

在正義的圓桌上

一雙無畏、思念且憤恨的眼睛

在灼灼閃動

它絕不瞑閉！

無論有沒有我

草原碧綠如故

但若沒有你

我心便會凋敝

我相信注定與太陽一起

消磨歲月的父親不會死去

一雙正義之眼

定能化身千萬

千萬牧人之子

定將歸身為一

不用大理石

照樣能刻碑頌揚

不用油煙墨

照樣能揮詩詠贊！

饑餓的牛群魚貫而來

討要牧草時

牧牛的父親

從牛群的后面匆匆趕來

逝去的歲月接踵而來

討要債務時可憐的父親

從歲月的后面蹣跚而來

那時我將奉上這首詩

我蒼天般的父親喲！

其實 我不及一棵草

何謂牧牛人草最清楚

草兒敗了還有土地

我永恒的土地喲……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