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而不實

歐· 亨利

華而不實

歐· 亨利

薦讀人：管平潮

中國當代仙俠小說代表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浙江省網絡作協副主席，杭州市作協理事。著有《仙劍奇俠傳》官方小說、《血歌行》、《仙路煙塵》、《九州牧云錄》等，后三部作品影視化進行中。

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擅長“含淚的微笑”，故事充滿了戲劇性，即使暗含悲情，也不苦大仇深，讀來十分舒服。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最照顧讀者的一位西方小說作者。不過每每在舒適的閱讀后，他的小說卻總能讓我們掩卷沉思。從這個意義上講，歐·亨利的作品頗有開放性。

那好，這篇淺顯明白的《華而不實》，你看過之后，再對照中外古今，思維能發散出什么樣的驚喜呢？

托爾斯·錢德勒先生在他那間在過道上隔成的臥室里熨晚禮服。一只熨斗燒在小煤氣爐上，另一只熨斗拿在手里，使勁地來回推動，以便壓出一道合意的褶子，待會兒從錢德勒先生的漆皮鞋到低領坎肩的下擺就可以看到兩條筆挺的褲線了。

錢德勒的酬勞是每周十八塊錢。他在一位建筑師的事務所里工作。他只有二十二歲，從每星期的收入中留出一塊錢湊滿十星期以后，把自己打扮成百萬富翁或總經理的樣子，然后到十分絢麗輝煌的場所吃一頓精致豪華的晚飯。從每七十個沉悶的夜晚擷取一個愉快的晚上，對錢德勒來說，這是終古常新的幸福的源泉。

錢德勒走在百老匯路上，仿佛加入了晚間穿正式禮服的閱兵式。今晚，他不僅是旁觀者，還是供人觀看的人物。而之后的六十九個晚上，他將穿著粗呢褲和毛線衫，在破舊的飯館里吃吃盒飯，或是在小飯攤上來一盒快餐，或是在自己的臥室里啃三明治、喝劣質啤酒。

他放慢了腳步，在一個拐角處站住，心里盤算著，是不是要折回到那豪華的時髦的飯館去。這時，一個姑娘輕快地跑過拐角，在一塊凍硬的雪上滑了一下，咕咚一聲摔倒在人行道上。

錢德勒連忙關切而彬彬有禮地扶她起來。姑娘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屋走去，靠在墻上，端莊地向他道了謝。

“假如還有什么地方要我幫忙，”年輕人建議道，“比如說，雇一輛車子，或者——”“謝謝你。”姑娘懇切地輕聲說，“你千萬別再費心啦。只怪我自己不小心。”

錢德勒打量了那姑娘一下，發覺自己很快就對她有了好感。她有一種嫻雅的美；她的眼光又愉快又和善。她穿一身樸素的黑衣服，像是一般女店員的打扮。她那頂便宜的黑草帽底下露出了光澤的深褐色鬈發，草帽上沒有別的裝飾，只有一條絲絨帶打成的蝴蝶結。她很可以成為自食其力的職業婦女中最優秀的典型。

錢德勒突然起了一個念頭：請她一起吃飯一定會很愉快的。而且，只要這十塊錢花得恰當，那么他準能因這頓飯而產生的深切感激增加他的得意和快樂。

“我認為，”他坦率而莊重地對她說，“你的腳需要休息的時間，比你想象的要長些。現在我提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既可以讓它休息一下，又可以賞我一個臉。我正要去吃飯。你同我一起去吧，讓我們舒舒服服地吃頓飯，愉快地聊聊。吃完飯后，我想你那扭傷的腳踝就能勝任愉快地帶你回家了?！?/p>

姑娘飛快地抬起頭，對錢德勒清秀和藹的面孔瞅了一眼。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地閃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來。

“可是我們互相并不認識——這樣不太好吧？”她遲疑地說。

“沒有什么不好?！蹦贻p人直率地說，“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托爾斯·錢德勒。我一定盡可能使我們這頓飯吃得滿意，之后我就跟你分手告別，或者伴送你回家，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姑娘朝錢德勒那一絲不茍的衣服瞟了一眼，說道：“我穿著這套舊衣服，戴著這頂舊帽子去吃飯嗎？”

“沒關系?！卞X德勒爽快地說，“我敢說，你就這樣打扮，要比我們將看到的任何一個穿最講究的宴會服的人更有風度?！?/p>

“我的腳踝確實還疼。”姑娘試了一步，承認說，“我想我愿意接受你的邀請，你不妨稱呼我——瑪麗安小姐?！?/p>

他們走進不遠處的一家飯館，兩人在一張擺設齊全的桌子旁就座，一個能干的侍者在附近殷勤伺候。這時，錢德勒開始感到了他的定期外出一向會帶給他的真正的快樂。

這家飯館的華麗闊氣不及他一向喜歡的，不過還好，飯館里滿是衣冠楚楚的顧客，還有樂隊演奏著輕柔的音樂，烹調和招待也都是無可指摘的。他的同伴，盡管穿戴得并不講究，但自有一種風韻，把她容貌和身段的天然嫵媚襯托得格外出色?？梢钥隙ǖ卣f，在望著錢德勒那生氣勃勃而又沉著的態度、灼熱而又坦率的藍眼睛時，瑪麗安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種近似愛慕的神情。

接著，他開始向瑪麗安小姐夸說俱樂部、茶會、高爾夫球、騎馬、狩獵、交誼舞、國外旅游等等，同時還隱隱約約地提起停泊在拉奇蒙特港口的私人游艇。他發現這種沒邊沒際的談話深深地打動了她，所以又信口謅了一些暗示巨富的話，親昵地提出幾個無產階級聽了就頭痛的姓名來加強效果。這是錢德勒的短暫而難得的機會，他抓緊時機，盡量榨取最大限度的樂趣。

“你講的這種生活方式，”她說，“聽來是多么空虛，多么沒有意義啊。難道你在世上就沒有別的工作可做，使你更有興趣嗎？”

“我親愛的瑪麗安小姐，”他嚷了起來，“工作!你想想看，每天吃飯都要換禮服，一個下午走五六家串門——每個街角上都有警察注意著你，只要你的汽車開得比驢車快一點兒，他就跳上車來,把你帶到警察局去。我們這種閑人是世界上工作得最辛苦的人了?！?/p>

晚飯結束，慷慨地打發了侍者，他們兩人來到剛才見面的拐角上。瑪麗安小姐真誠地說：“現在我得趕快回家了。我非常欣賞這頓飯，謝謝您?！?/p>

他親切地微笑著，跟她握手道別，提到他在俱樂部里還有一場橋牌戲。他朝她背影望了一會兒，飛快地向東走去，然后雇了一輛馬車，慢慢回家。

在他那寒冷的臥室里，錢德勒收藏好晚禮服，又得讓它休息六十九天了。

那位姑娘迅疾地穿過市區，來到一座漂亮而寧靜的宅邸前面。她急急忙忙地進去，跑到樓上的一間屋子里，有一個穿著雅致的便服的年輕妍麗的女人正焦急地望著窗外。使女告訴瑪麗安小姐，太太和大小姐正等著她吃飯呢。

夜里，瑪麗安小姐坐在窗口前，望著外面燈火輝煌和車水馬龍的大街，把頭偎在她姐姐的膝上。

她浮想聯翩地說：“我們這樣有錢，社會上的人都在看著我們，我們可不能讓大家失望。要我告訴你，我會愛上哪一種人嗎，姐姐？我會愛上一個有著和善的深藍色眼睛的人，他體貼和尊重窮苦的姑娘，人又漂亮，又和氣，又不賣弄風情。但他活在世上總得有志向，有目標，有工作可做，我才能愛他。只要我能幫助他建立一個事業，我不在乎他多么窮?？墒牵H愛的姐姐，我們老是碰到那種人——那種在交際界和俱樂部里庸庸碌碌地混日子的人——我可不能愛上那種人，即使他的眼睛是藍的，即使他對在街上碰到的窮姑娘是那么和氣?！?/p>

（選文有刪改）

【閱讀思考】

《華而不實》本身想諷刺些什么，并不難理解：虛榮使男主角失去了本可能擁有的愛情。但我想問問你，如果以21世紀當下的眼光來重新審視文中的人和事，你有沒有什么新的看法？

杭州學軍中學學生小組討論

●杭辰悅

總有人嘆惋，錢德勒因虛榮而葬送了愛情，其實不然。首先，虛榮讓他很好地避過了一次錯誤的愛情。富裕的姑娘愿幫助心愛之人建立事業而不在乎他多么窮，卻未考慮過也許人家更愿意靠雙手努力給自己一個更好的交代，如同男主人公從未想過攀附富婆，反而對窮姑娘產生了奇妙的好感并將之化為溫柔的實際幫助。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必然會因為所處階層的不同，導致人生觀、價值觀的激烈碰撞。

再者，男主人公靠節約一段時間、靠衣裝滿足自己的某種愛好是切切實實可以接受的。他不偷不搶，在自己平淡無奇的生命里找到了突破點，讓自己不夠堅定或已經疲憊的心靈得到棲息。這并非虛榮，這只是追夢人在前程迷惘時的自我調劑。

●陳逸與

我覺得男女主人公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與生活方式，是一種短暫解放與長期發展的選擇。

當下人們不乏節儉度日后大肆消費的現象，而錢德勒所追求的“虛榮”與之不同。于他而言，這短暫的醉生夢死是以窮困潦倒六十九日為代價換取的片刻歡愉和他人的羨慕與贊嘆，這已成為他“終古常新的幸福的源泉”。他越是處于社會底層，越是在現實生活中備受漠視，就越是渴望成為大家目光的焦點。其實，錢德勒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活在幻想之中？但他還是愿意深陷其中。我們不得不思考，這樣的逃避，終究會帶來怎樣的明天？

與錢德勒相反，瑪麗安是一個滿懷希望的理想少女。她憎恨虛榮，厭惡庸庸碌碌的人生；她渴望腳踏實地，渴望在真實世界中展翅飛翔，而她的家境又恰好為她提供了這雙翅膀。她的富有、她的社會地位使她不知貧窮的可怕，因為無知，所以無畏。因此，我不知道，當她有一天從高處跌落之時，她，他們，是否會有勇氣堅持那份初心。

●蔡 愚

我們都是虛榮的，都幻想著更好的自己。就如文中的錢德勒，原本是一名按部就班的小職員，或許十年后他會是一位總監，又十年后會擁有一個小小的事務所，但現在的他不甘平凡，于是他甘心當七十分之六十九的窮人，當七十分之一的富翁。何況一比六十九只是一點小小的代價，何況預支未來的可能又不代表今天的懈怠……而那七十分之一，便是他擁有明天、擁有愿望的證明。

●潘知津

這樣的故事往往會讓人感嘆“虛榮是魔鬼”。但虛榮是一種人性啊，試問我們該怎樣定義一個人虛榮與否？

瑪麗安小姐，她不虛榮嗎？當她穿著高級定制的服裝，在那所精致漂亮的房子里參加晚宴，被全社會的人關注，人們會說：“這小妞多么好看，有多么好的福氣，多么讓人羨慕！”她的虛榮心早就在無形中得到了成百上千次的滿足。

錢德勒，他不可避免地有著小人物的虛榮心，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夢想的建筑師。雖然這個夢想里終極目標是奢靡的上流社會生活，但仍不失為一種動力。隨著時間和財富的積累，我想錢德勒的虛榮心會漸漸被人性中的真誠與善良取代。

我們無法站在一個富人的角度對窮人的虛榮心頤指氣使，也無法站在一個窮人的角度對富人的虛榮心指手畫腳。這是人性和社會催生出的孩子，如果它不損害他人的利益又能換取自己心理巨大的滿足，那我們只安靜旁觀就好了。

●吳瑞瑞

歐·亨利用諷刺又憐憫的口吻，敘述了一個小人物被虛榮心蒙蔽而錯過了愛情的故事。但是，如果不是男主人公的虛榮心作祟，也許根本就沒有在街頭與姑娘的偶遇，更沒有這頓浪漫的晚餐——更進一步，毫無虛榮心滋潤的愛情簡直難以被稱為愛情；沒有虛榮心的人更不可能奮發進取。所以虛榮心并不應該被全盤否定，文中的男主人公也應該獲得理解。更何況錢德勒并沒有沉迷其中難以自拔，當他脫下禮服，仍能夠清醒地認識到現實的存在，因而不會陷入不思進取的泥潭。聯想到近日一則令人咂舌的新聞：男子偷九輛車賤賣買禮物，只為聽女主播說一聲“謝謝帥哥”，相比之下，錢德勒的“精神勝利法”無疑得法得多了。

站在另一個角度，我認為錢德勒是一個敢于直面內心、尊重自己真實想法的人——迷戀、憧憬上流社會的奢侈生活，就在合理的范圍內滿足自己，無須強行壓抑，也不用故作清高。相形之下，瑪麗安小姐反倒顯得不那么可愛。她一邊說道“我們這樣有錢，社會上的人都在看著我們”，透露出一種富家小姐的榮耀與優越感，一邊卻又鄙視上流社會不勞而獲、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似乎堅持了正確的“三觀”，卻不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嫌。

●於詩琪

我認為男主人公的做法無可厚非，他的虛榮不過是一種苦悶的排遣與理想的重拾。而且若是他能踏實一些，這樣的交際場合會給他帶來機遇。我也聽說，有人就是因為穿著攢錢買來的阿瑪尼西服，找工作無比順利?，F在的社會即是如此，人人都從你的容貌和打扮來給你的價值下第一判斷。

雖說如此，男主人公愛吹牛皮的毛病卻是不可取的。如果他肯踏實地面對真正的自己，說不定就能得到女主人公的青睞，或是其他各種各樣的機遇……

所以，我們要堅持做自己，我們付出努力換來的回報——不論是物質生活的充足還是精神和心靈的慰藉，都是可以被理解的。這是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是人窮志不短的體現。

［路穎穎 供稿］

【薦讀人說】

同學們在討論中體現的思想深度，令人驚訝，令人欣喜。

杭辰悅同學能夠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待問題，并不局限于小說呈現的短暫片段，而是以小說為起點，對兩位主人公未來的發展作了分析推斷。經過分析，他得出了與小說的默認理解截然不同的結論，出乎意料卻又符合世情常理。

陳逸與同學對錢德勒的解讀，與原作想展示的頗為契合。即便我在提問時有別樣暗示，陳同學依然堅持了原來的解讀，這一點未嘗不是思路不盲從、保持思想獨立性的體現!而對于瑪麗安這個人物，陳同學看出她真善美的外表下，很可能是一株溫室中的花朵。能這么看，便是透過了現象看本質，頗為深刻。

蔡愚同學則從數據統計的角度來看人文小說，這一點比較新奇。用數據說話，常常更讓人信服。

潘知津同學從窮和富、表面和骨子里的虛榮兩方面對比入手，得出了富含哲學內涵的結論?！鞍察o旁觀就好”，已近自然無為之道矣。

吳瑞瑞同學從小說引申開去，提出了虛榮可能蘊含的積極意義。確實，“虛榮”聽來是一個負能量的詞，但虛榮與欲望關聯，欲望往往是進步的動力，只要能恰當地轉化為正能量，我也覺得適度的虛榮無須大加撻伐。同樣，吳同學也看到了瑪麗安小姐“清高”的背后并不那么可愛的深層次背景，這一點便頗有社會現實主義深度。

於詩琪同學從一篇過去的名著中，讀出了當下的現實意義，并從錢德勒看似荒誕的行為中，得出了通過努力獲得回報便值得理解的結論，其實是提升和豐富了原作想傳達的精神價值。

最后，我的心情可以表達為：驚艷、驚喜。全面思考、獨立思想、開放思維，在各位同學的討論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作為一位先行者，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三點品質，將在未來漫長的人生路中，讓大家受益無窮。

而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通過這一次薦讀點評活動，我也得到了一點小小的感想：作為作者，生活無法脫離當前的時代，但在思想和靈魂上，可以努力地去書寫超越時代的偉大作品。

圖：廖新生